396、棘手的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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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哥,在做甚?”韩琦掀开厚厚的毡帘,跨进梁丰的小屋。
自从延州大战过去,韩琦终于被焦用之死深深刺激,悔恨之余,重新换了一副眼光看周边的人。才明白了为何梁丰居然同这些自己从来都瞧不起的军汉们打得火热,才明白狄青、刘奎、杨文广、王英这些人的骨子里为什么总是燃烧着一把和读书人完全不同的热火!
原来梁丰一直对自己的忍让,并不是觉得自己比他聪明,而就像一个大哥哥无奈地面对淘气的小弟弟那样,盼着他懂事,长大!
焦用灵前的重重一跪,韩琦才脱胎换骨,重新找到了一个人生的信念。至于这个信念到底是什么,没人去问他,只有他自己深深藏在心底。
那一天,也重新改变了他和梁丰等人的关系,此后只要没外人在,他对梁丰的称呼都换成了丰哥。这可不是一般的改变,在这时代,如果你不是对方的亲族长辈父兄,要直呼人家的名,那是极其不礼貌的。但如果在对方的名后加一个敬称,那就是真正把对方认作自己的父兄了。
梁丰也含笑接受了他这个称呼。虽然来得迟了些。代价大了些。但总比永远不来要好上千倍万倍啊。
“没什么,唉,你两个嫂嫂胡闹,跑去找钱相公帮忙,求把我调回京城。被薛中丞知道了,写信来告诉我,让我回信劝劝呢!”梁丰苦笑道。
“依小弟说,你也就该回京城去。老在此地作甚?好多大事等你回去做呢。”韩琦也不客气,直接搬把凳子过来坐在火盆边上,一面点头谢过李达递进来的茶水说道。
“不行!现在回去不是时候,许多事我还没想明白啊。前几年做的许多事,现在想来,有些太缓了,有些却又太急,有些思虑不周,还有些又太过求全,都没办好。趁此机会。在西北好生呆上几年,捋捋思路。回去才好从容布置。”闲暇时梁丰又同以前一样,和韩琦讨论些天下之事,举凡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等,当然,眼前的军事是讨论得最多的。互相切磋,二人都各自大受启发。
“新安抚使快来了吧,丰哥认得他么?”韩琦点点头,换了个话题。
“公事上有过交集,不过没接触,不甚了解。你知道些什么?”
“据说此人甚是阴险,不过不晓得会不会带兵。唉,这时候,其实范伯纯最好留下来。经此一役,已经比以前明白了许多,西北局势稳定,正需要他无为而治,督帅的方略才好施展,可惜!你说这个朝廷到底怎么回事?动不动就拿西北折腾,还嫌不够乱,羌贼没钻够空子么?”
“延州之危,其实说到底还是对方棋高一着,范伯纯倒是有些冤枉了。我想,换了王相公那天在,怕也没什么好办法御敌。加上我与刘士衡不懂兵事,才弄成如此。听说朝廷反倒要嘉奖我二人,呵呵,好生有愧。”梁丰自我检讨道。
他迟疑了半天,还是决定暂时不把薛奎的来信说给韩琦听,这小子论聪明那是一等一的,就是年纪小了点,火气大了些。万一真的心有成见,看不准时机胡乱出手,怕要打草惊蛇,反而破坏了薛奎对自己的一番重任。
正要转换话题,谁知韩琦竟说道:“朝廷换了夏竦来安抚边事,小弟猜怕不光是范雍无能的缘故,安知里面没有些争斗么?听说夏子乔近来甚得太后欢心,许多方略都是从他而出。但小弟奇怪得很,细观此人行事,每每虎头蛇尾,常常弄巧成拙,不说别的,就是上回奉册大典的事,岂不是闹个大笑话么?果真有才,安能如此?叫人好生捉摸不透!”
梁丰听得心惊胆战,这位不会也是开外挂的吧?十八岁就如此心思稠密,二十八岁那还了得?幸亏现在是友非敌,要不然,自己恐怕这辈子都别想睡好觉了。
当下试探说道:“你这话有道理,依你之见,会不会是朝中有人想盯紧军队,派他出来做个代表?”
“说不好。迹象不明,目下只有太后有此心意。难道太后、太后?”说道这里,韩琦戛然而止,忽然发现两人讨论的题目渐渐危险了,他抬头看着梁丰,正遇到梁丰惊悚的目光朝自己看来。韩琦心里顿生知己之感,原来这个大哥也同自己一样,想到了那极危险的事。
他可不知道,梁丰不是想到刘娥篡位,他的惊悚是发现韩琦实在太恐怖,从未进过核心圈子,却把里面的道道猜了个**不离十!当然,以赵元俨的本事,韩琦还不可能联想到他身上,但已经够吓人了。
正好,梁丰决定顺水推舟:“兄弟,你这番话可只有咱们俩知道就罢了,再说出去,那是杀身之祸!”其实根本不用他提醒,韩琦之深沉,怕是比他还多了几分。梁丰接着说道:“假如真如你所说,咱们可要死死盯住这人,纲常大义,绝不容颠覆!若他敢在永兴军中做出甚大逆不道之举来,拼了我这条性命不要,也定要让他不能得逞!”他说得大义凛然,韩琦肃然起敬道:“哥哥放心,小弟只同你一道,誓与他周旋到底!”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韩琦走后,梁丰提笔给薛奎回信,老领导信里的意思。已经明白。现在自己正积极发展和团结一切可以依靠的力量。就等着对方过来。一定保住永兴军,不让对方把持利用。同时请求中丞大人,为了朝廷大计,斗胆要求,但凡有关于夏竦个人或者西北边事的朝廷动向,都请中丞及时通气,以便自己及时应对。
同时又写了封信回家里,告诉两位夫人:“此情不渝。念之日日,珍重自身,早晚重聚,欣闻情深奔走,铭感五内,得妻如此,丰何幸也!然窃以为不可恣意施为,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今后切勿轻动。以至为夫徒然遗讥腾笑,再至京师。有何面目上谒官家,下会群僚焉?”这是婉转地批评了冯程程自作主张的举动。又告诉她们,再忍忍就好了。
接到回信,小嫦沮丧得很,虽然自己不是主谋,但跟着做了帮凶,被老公老远写信来训斥一顿,简直后悔得要死。赶紧劝程程罢手,免得夫君难做。
这件事上,冯程程又反过来做了梁丰的知己,多看了两眼书信,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小嫦不解,忙问缘故。
“这厮真是好算计,连咱们姐妹都要被他赚了。呵呵,姐姐你想,他平日在家里都是胡说八道嬉皮笑脸的,咋在西北这么老远,忽然一反常态绷着脸给自家老婆说这些夫子话呢?”
“是啊,这是为啥?”小嫦也想不明白,平日书信是通的,哪回不是口无遮拦乱说一气逗两人开心?这回倒像是专门不说人话似的。
“我猜啊,咱们这个老公是想要我把这封信抖露出去,让旁人知道他忠心耿耿,为国忘家呗。一来消除前些时日不良影响,而来还赚个好名声,没准哪句话把朝廷感动了,放他早些回来也说不定呢?”
小嫦这才恍然大悟,重又换了笑脸,推着程程赶紧去四处传播。
其实梁丰这举动还真不奇怪,那时候的人老实啊,没那么多心眼。怎比得上他在后世周围那么多党员干部的熏陶?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动不动就是谁谁谁家里死了老娘也不回去看,谁谁谁离家只有五十米却连儿子要动手术也抽不开身。就他穿越那会儿,正值高考,据说居然有个交警老妈快死了也不回家,非要送几个不认识的倒霉孩子赶上考场才罢休。耽搁了几个小时没见到他妈最后一面,回到家就趴地上大哭,令人感动。后来直接就升了一级。
其实那是坚守职责啊?无非就是一个快死的妈,反正也没啥用了,最后拿来榨取一下剩余价值呗!
这种恶心到死的故事梁丰听多了,在这个民风还算淳朴的年代,牛刀小试,他妈的不成功才怪了!后来还真感动得赵小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扯着他手说“哥啊,你对俺太好了,啥也不说了。升官,一年升一级,杠杠的!”
天圣五年二月初春,永兴军迎来了这一年时间不到的第三任安抚使,夏竦这一来,就正式宣告了自己已经跻身朝廷高级干部队伍里面。送走了黯然**的范大人,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新官上任慎言慎行,坦然接受了王德用大动干戈的欢迎仪式,几乎营指挥使以上的所有军官,包括李士彬、郭遵等人,都亲自到延州拜见。夏相公风度翩翩,一一接纳,与上一任范相公的威严架子判若两人,一时间全军交口称赞。
但是跟范雍更不一样的是,第一次议事,就让人感受到了夏相公和蔼的面具下,令人毛骨悚然的一面。
“元辅,诸位,本府初来,不谙本事。就烦请各位将自己手里的情况在此一一细说,无惧繁琐,本府今日安排下好席面,说累了咱们畅快吃。呵呵!”夏竦笑道,也引得众人一阵笑声,这位相公好善解人意。
于是在王德用的示意下,各重要砦门、关口以及军中各部都陆续介绍情况,夏竦精力过人,仔细倾听,不时插话,对每个人都显示了恰到好处的尊重。
属官们汇报完毕自己的工作,又听王德用、石元孙、李士彬、郭遵、陈平原等说了。夏竦点头,环视笑道:“说了这半天,各位都累了吧?来,咱们入席吃酒,不谈公事。”说完带头把众人全部邀到早就准备好的酒宴中。特地让大家享用了一顿正宗的东京大餐。席上他杯觞交错。谈笑风生,气氛好极。等许多人都有了酒意要来兴致时,夏竦却笑道:“却是本府忘了,诸位都有军务在身,非同儿戏。今日便到此吧,改日得暇,咱们再共谋一醉。”说完便撤了酒,只上主食让众人填饱肚子回营。
连梁丰在内。都以为今天的事情结束要告辞时,夏竦却道:“方才的议事还未完,咱们行辕的属官们继续议事去,金明、柔远砦主留下,其余各营自回。”说毕又带头回到堂上。
王德用等人被他调来调去摸不着头脑,刚才石元孙等又口滑,多喝了两口,就有些昏昏沉沉地没奈何又跟了来。
“元辅,方才本府听了诸位的奏报,心下惴惴啊。这一路军马恁多事务,要怎生分派才好?”
“相公放心。前翻王相公、范相公在时,我等是如此分派的。”王德用正在兴致上,就把以前的架构介绍了一遍。夏竦一面认真倾听,一面捻须若有所思,等王德用说完,点头叹气道:“这样说来,前两任相公真是偏劳元辅了。此话我本不当说,在其位须谋其政嘛,岂能如此懈怠军务?这样吧,依我之见,今后元辅只管日常操训、敌情刺探、支移军器等事,其余的,我虽不稔熟,但还需亲自抓一抓。一来给你减轻些胆子,二来呢,也免得言官们说本府的不理事。你看如何?”
王德用清醒得很,知道这位上司和前任是大不一样了。看似温和,却要把调遣、升降、粮草等等最主要的权利抓在手里,不让自己乱动。但他一向韬晦,马上起身抱拳应承。
还没走的李士彬、郭遵等人在旁边听得不耐烦,他们是服气王德用的,见安抚使一来就堂而皇之把大权捏在手里,虽然天经地义,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尤其李士彬,少数民族脾气,当场就想替督帅说道两句。
谁知他还没开口,夏竦又转过头去对石元孙笑道:“善良兄,一路西来,劳苦功高,又经陈家峪一战,那《西北》报纸可是渲染得天下尽知。可谓西北一柱啊!”石元孙身子微晃,正要起身表示谦虚,夏竦却伸手虚按示意他坐稳,又道:“不过呢,本府有句话还是要说一说,善良兄如今依然掌着朝廷派来三四万禁军,虽说在你在我也没什么分别,但让外人看了,总是没个规矩。本府想烦请你将这些禁军正式交由永兴军暂时掌管,等枢府来了调令再遵照施行如何?老兄是鄜州副都总管,择日就请替本府去好生巡视一番,也好做个本府臂膀,让我有个依靠啊!呵呵。”
石元孙瞪大了眼睛,仗着酒意说道:“相公,这些禁军是朝廷特派过来,还未有旨命属下交割,如何就要支给永兴军掌管了?”
“呵呵,朝廷派来,不就是给永兴军用的么,怕是善良兄没领会朝廷旨意?”夏竦仍然笑道。
“相公,此议不妥,恕下官暂难从命。若真要接管去,还等下官上奏朝廷,讨个明示方可。”石元孙酒醉心明白,咬死了不松口。
夏竦忽然冷笑两声:“这么说,想必朝廷的意思是善良兄也不在永兴军调遣之列喽?”石元孙说不敢。夏竦接口道:“呵呵,既然不敢,又为何不交出来?本府不才,依稀记得本朝故事,当年太祖爷与众家功臣赏月吃酒,善良兄,令祖也在吧?唉,太祖雄才大略,言犹在耳,不知兄可记得否?”
石元孙背上冷汗直流,想起了当年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故事来。这么经典的段子,他石家哪里会忘了?口口相传三代,简直当成家训。夏竦言下之意,若不服管,马上就是诛心之罪!
夏竦察言观色,知道已经震住了老石,不再说话,只平静地看着他,等他态度。
石元孙好半天才晃晃悠悠站起:“是属下昏背,听凭相公差遣!”
“呵呵,好好好。多谢善良兄体谅,你我至好,我就知你必不会让本府为难的。有你做个榜样,本府才好在这延州城里立足哇!”夏竦马上换上笑脸,爽朗说道。
石元孙沮丧坐下,夏竦又转头忽然对着李士彬笑道:“方才看到李寨主欲言又止,遮莫是本府有不妥处?就请讲来!”
李士彬此时哪里还敢说话?对外号称铁壁相公,可在这个安抚使面前,简直连个屁都不是。人家石公爷祖孙三代的铁杆庄稼都不敢跟这老儿呲毛,自己一个内附的羌族首领,难道想作死么?只好双手乱摆道:“没有没有,属下方才酒意甚浓,有些恶心,又怕相公面前失了礼仪,强行忍住,让相公误会了!”
“哦,那好,诸位还有何话要说么?”
一干人默不作声。夏竦稳了半天,见确实都被他震住了,才嘴角含笑宣布散会。
一出辕门,韩琦低声对梁丰说道:“好棘手!”
“别急,且看他后续怎么做。”梁丰对夏竦的手段十分吃惊,这么雷厉风行干净利落,的确是个危险的对手。
第二天,夏竦就真的做给韩琦、梁丰看了。天不亮就起来,召集卫兵,带上几个属官,马不停蹄就延边巡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