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8、熊孩子
国子监地盘其实很大,但绝大多数地方都是考场、典厅、学生宿舍这一类的建筑。考场典厅平日落锁,只等有大典或者考试的时候开门打扫一下。梁丰就在这里考过试,那排场,人山人海,比过年庙会还热闹。不过人一走,屋就空,这也是国子监考场每次有人进去都觉得岌岌可危的缘故。
轮到具体工作人员,就没那么大地方了,两栋三进院落而已。
梁副院长办公室就在孙院长正对面,隔着一个院子。老孙那间办公室好些,南北通透,采光充足,后面是一片池沼亭台,干活累了还可以看看风景。
梁丰这边就差很多,背后是一堵墙,墙后面是教室,而且还是率性堂,悲催的,初级班,专供成绩不好,智商不高或者顽劣不堪的小霸王们使用。
话说原先国子监有好几百个学生,都是京城官儿们的娃,后来就慢慢不来了,因为大人们发现,来了反而学不了好。成天聚在一起斗鸡走狗,吃喝玩乐。而且,国子监自从孙奭来后,生意差了很多,原因是老头太死板严肃,大家都不喜欢他。其实但凡官宦子弟,除了那些家长外放管不住的,或者住在京里但品秩低公务又忙的,谁家不会自己教孩子念书?送来上学,无非是想混混这个圈子,大家官二代好沟通,以后长大也好拉帮结伙勾搭成奸不是?
既然古董先生要正风气,育良材,那么大家还是懂事些。各人领回家去管教还好些。莫等这老东西受不了顽童们胡闹。一口气不来。撒在大人身上,今天参一本弹劾状,明天贴一张大字报,那才糟糕。
再加上这老儿心态陷入恶性循环,见没生意上门,一发赌气连朝廷拨的银子都不要了,更显得国子监门庭冷落车马稀。
这下倒好,孙奭彻底舒服。就把主要精力放在自己的学问研究和找官家大臣岔子上面,每天来办公室看看书,吃点粗粮,养好精神又去朝廷找茬。他倒自得其乐,下面叫苦连天,没见过这么办事的校长,自己不想过日子,带携下面人也肠子里要清出水来。
梁丰哪知道啊?反正自己就是来躲清闲的,起码表面上如此。远离权利核心,不受既得利益集团摆布。才好暗地里观察局势,帮助赵祯出谋划策。所以他也觉得不错。
只是这闲散的生活是短暂的。八月二十这一天,张庭来请示孙奭,下旬的科目表如何安排?国子监授课是按旬算,这十天教这个,那十天又教另一门。目前开的课有《九经》、《五经》、《三礼》、《三传》等,还有一个律法科目,但不常教。
孙奭想想反正也没什么人来,而且那几个朝廷专授的直讲,起先还来过几次,开开讲座。后来也没了兴致,就自己半死不活地吊着。沉吟一下道:“明日起讲《论语》吧。”张庭答应去了。
梁丰不知道,也没人派他的课时,照常打酱油。
第二天八月二十一,正无聊地在套间榻上睡回笼觉,不觉就被身后一阵阵吵闹声搅醒。他翻身起来盘脚坐着,细听身后发出来的声音,原来好像是一帮半大孩子在吵闹。
国子监规矩,辰时早课自习,巳时授课,未时再授一课,其余时间诸生各自读书、习字、辩难、习射等等。早上卯时中开门报道,申时前放学回家。
今天来的不多,年纪参差不齐,大的有十**岁,小的才十二三岁,就二三十人的样子。也不分班,就挤在一个教室坐下,各自取出笔墨,就着学校发的上等好纸,或高声朗读,或写写画画。然而这其中也不尽是些不长进的,也有好苗子,家里仰慕孙奭的学问,专门送来学习的。对这些好苗子,孙奭自然高看,常常悉心小灶辅导。
早上的打打闹闹过去,大家进入了状态,就有两个年纪大的老老实实取出书来温习,今天讲《论语》,当然要把孔夫子的话好生默读几遍,等会儿好向孙大人请教。
两个大的在前面念书,后面就有人唧唧咕咕说小话:“喂,你昨儿去东瓦子没有?听说新来一个唱小曲的叫孙婆惜,人长得不怎么样,嗓子着实不错,时令嘌唱很是耐听呢!”说话的是益州知州薛田的孙子,薛蟠,十五岁,特别爱逛勾栏瓦子。
“没去,昨儿被陪我老娘观音院上香去了,对了,里面有个小尼姑叫定慧,颇有几分姿色,调调也不错,改天带你去看看!”另一个眉花眼笑低声嘀咕道。这个是閤门祗侯张继恩家的老三,才十四岁,特爱这些调调。
“卧槽,观音院的姑子你也敢去勾搭,他们老师太可常常供奉太后、圣人,小心人家一句话,你全家吃不了兜着走。”薛蟠骂道。
“怕个啥?这不还没上手呢么,就是早晚些有了点意思,还待我细细贴上去才行!”说完又斜眼看着旁边一个道:“还有那位呢,改天叫上他,保准万事大吉。”薛蟠顺着他眼睛看去,只见一个比自己还大些的小胖子正趴着瞌睡,哈喇子溜了好长,看来是还没睡醒。马上笑起来:“叫上他就保险了。不过这厮家土财主,未必懂咱们的风情!”
“嗨,他家钱多,人傻,只要他肯出钱,你管那些做甚?”他俩人小鬼大,正在算计的是刘从德的小弟弟刘从广。
正说着话,外面咳嗽一声,众人急忙坐好。只见张庭端正严肃地进来,扫视一番后,沉声道:“今日开《论语》,尔等子弟当好生研习,起来,恭请监事大人开讲!”
呼啦一声,全部站起来,由于姿势不对拖拖拉拉,听到了许多板凳滑动和翻到的声音。孙奭轻轻咳嗽,慢慢踱进教室。眼看着坐在头前两个少年在,欣慰地点点头,又看到后面几个纨绔子弟,不免脸色一沉。
进来坐在中间交椅之上,面前众弟子齐声唱喏:“监事大人!”
“唔,坐下。”又是一阵桌椅乱响,方才坐下。
“咦,你们两个怎地挨得如此近?以前倒不曾见过!”孙奭看着教室一角几个学子问道。
那两个少年站起来,甚有礼貌,抱拳躬身道:“监事大人,我兄弟老大人杨公名讳上延下昭,学生叫杨传永,此是我三弟德政。”
孙奭听了,面露笑容:“原来是老令公的孙子,不错不错,以前不见,从今好生攻读也是一样,回去代老夫问老太君安好。”
招呼打完,便又沉下脸道:“开讲。”
孙奭上课的特点是,不管下面听不听,他自顾卖弄记忆力,也不翻书,也不瞧本,只信口诵读原句,开封京片子说起来,抑扬顿挫,煞是好听。遇到特别得意的句子,又旁征博引,洋洋洒洒。总的来说算是自说自话,反正听得懂的就这么一两个,其余混日子的他也不在乎。
老头其实也并非完全投入,他一边讲书,一边心里苍凉无比。都说国子监直讲清贵,甚得朝廷荣宠。其中滋味,真是不进来不知道。现在这般模样,简直成了那些二三流小官家里的私学,怕是还不如哩!来的都是些虚头巴脑,脑满肠肥,说无恶不作过了,说偷鸡摸狗又小了的一帮小混蛋们。自己堂堂判知国子监事,就在这里当这种丢人的西席么?
然而内心的耻辱感也只能关在这个屋子里,出了国子监大门,还得装出一副很臭屁的样子。表示自己是堂堂中央大学校长,国家顶级专家,谁也不敢怠慢。
念了好一阵,孙奭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喟然叹道:“《论语》一部,诚乃圣人不虚之言也。弟子们无他,只要照其中一句力行将来,坚持下去,必能成贤也!”
他的意思是孔夫子的话都是至理名言,只要照做,哪怕是一辈子坚持按一条身体力行,都能够成为贤人。
这本是老先生殷殷勉励之言,坐在前排,他最器重的弟子,庞籍的儿子庞元英和杜衍的儿子杜厚泽两人,非常认真听完,点头表示老师讲得不错。
孙奭见状,稍觉心里舒服一些,也是闭眼点头,相互交流。谁知对面响起“哈”地一声,打乱了这短暂的默契。孙奭不爽地抬头看去,正是薛蟠一副怪模样在那里咧嘴闷笑。
“薛蟠,你有何见解?”孙奭心中恼怒,但仍有君子之风,淡淡问道。
“监事大人,弟子刚才听了开讲,甚是佩服圣人之言。不过么,要说《论语》一句力行便可成贤,弟子窃以为过了些!”薛蟠乖乖站起来躬身回答,偷偷对下面挤眉弄眼,示意瞧老子如何跟这老头抬杠。
“过在何处?你且说说,遮莫你也熟读《论语》否?”
“额,弟子不才,连学了三句,也身体力行,却未能有所进益!”
“是哪三句?”孙奭语气非常不屑道。一面又端起茶碗,揭开盖子,轻轻吹起,呷着茶水。要等他说出来,然后解释教训这熊孩子。
“额,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肉不正不食,拥狐裘而居。’这三句!”
“噗!”孙奭一口茶水含在口中,听了他的回答,忍不住喷了出来,咳嗽连连,脸红筋涨。
“哈哈哈哈!”下面顽童们一阵大笑,连杜厚泽和庞元英也趴在桌上,肩膀耸动不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