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夜谈
他猜得没错, 晏玉楼把他弄去源县,压根就没想过让他活着出来。他以为在他算计侯府与别有居心之人沆瀣一气后,还能全身而退在浒洲做知州吗?
真是太天真了。
莫说他想摆脱侯府而生的那些算计, 仅凭他与行山王的人扯上干系, 他就不配再当大启的官员。然而她确实没有证据,且她的姐姐和外甥也不能被这样的一个人连累而名声受损, 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他不是想休妻吗?不是连儿子都不想要了吗?她就让他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在源县那样的地方孤独到死。他不是想做官吗?他不是想官声远扬流传千古吗?正好她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在源县展现毕生所长。只要他能真正为源县的百姓做实事,让那一方穷苦的人改善生活, 她并不反对他的好名声传遍四海。
“你想摆脱侯府,你受不了出身侯府的妻子,你甚至能狠心到不要自己的两个儿子,我说得对不对?”
听到她的问话, 阮从焕的眼神一变,就那样看着她。
她眼神冰冷, 睨着他,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这是在成全你。你的初心是想做一个好官,既然只想做官又何需挑拣地方。我不过是将你从一个地方调往另一个地方,本质并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 为何是源县?”
“你说为什么呢?阮大人, 你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道原因吗?”
阮从焕明白, 可是他接受不了。眼前的人和印象中那个对自己客气有加的小舅子, 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或许这才是权贵们的真面目,不能为自己所用就想法子毁掉。
晏玉楼讥讽一笑,“我意已决,阮大人当即日启程。在此我祝你心想事成,将来美名传遍天下。他日世人提及你无一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为你在源县的功绩歌功颂德。你的列祖列宗以你为荣,你的子孙后代以你为傲。我想那才是你一生的追求,求仁得仁今生无憾。”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心情处在极度的愤怒和莫名的向往中。他恼怒晏玉楼明明是要他的命却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又对她所描绘出来的未来心生向往。
贫寒举子出仕为官,哪个不曾有过兼济天下的抱负,哪个不曾有过做出一番功绩千古流芳的想法。
可是被人这样逼着走上那条路,他很是不甘。他在浒洲几年,已经是民心所向。浒洲的百姓视他为菩萨再生,他在民间名声极好。
谁成想几年的心血瞬间付诸东流。他将要去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源县,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以晏玉楼的为人,他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侯爷,下官好歹是四品官员。您自己也说过,您怕世人悠悠之口,怕别人质疑您对陛下的忠心。您不经过朝堂会审,就将下官贬去源县,难道就不怕信国公捉着你这处把柄参您一个不敬君王之罪?”
这是在指责她越过陛下独断朝纲,当成是好大的一个罪名。他却是忘记了,他自己是侯府一脉的人。身为侯府家主的她自断臂膀亲自处置他,别人不仅不会说她眼里没有陛下,只会说她大义灭亲。
“你怕是有所不知,在浒洲灾银失劫的奏报抵京后,有不少官员怀疑你是监守自盗。他们提议将你押解归京好生审问,是我相信你的为人一力阻止。你要是不去源县,我便卖那些人一个面子将你押解回京关在刑部大牢,让那些人好好审上一审。所以去不去源县,你自己定夺。自古黄沙埋忠骨,你一腔报国热情洒在那漫无边际的旷惑黄沙中,换来一方百姓后世代代相传的好名声,这个买卖你自己掂量。”
两条路都是死,是想落到好名声再死,还是披上骂名而亡。两者选一,端看他如何权衡。无论哪条路,他都是侯府的弃子。
他真以为在浒洲当了几年知州,引来了行山王那边的注意就能摆脱侯府了吗?真是可笑至极,如果他不是侯府的女婿,谁知道他是哪根葱。没有侯府他不过是个贫寒仕子,又不是状元探花谁会把他看在眼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必然是不甘的。你自认为在浒洲励精图治博得百姓爱戴,位居四品出任一洲知州,不可能仅凭我三言两语就前功尽弃贬至源县。但是你莫要忘记,当年你不过在翰林院里呆了三年我就能让你出任一方大员。换而言之,今时今日我想将你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也不过是随手的事。念在你是平儿安儿的父亲,我不仅留你一条命,还让你去博个好名声。如此仁至义尽,你若是再不知趣,那我只好把此案交给信国公处理。相信以他对我们侯府的积怨,定会亲自审问你,你可要好好思量思量。”
阮从焕出生低,从前接触的人身份都不高,加上他又是读书人所以并未受到过来自权贵的羞辱。后来他一中进士就被侯府看中招为女婿,别人见了他只有恭维之辞,再后来他离京出任知州,一洲最大的官员更是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今日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强权之下的屈辱,对方轻描淡写的语气和不以为意的神态刺得他目眦尽裂。比起晏琬琰的碎语软刀子,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杀人不用刀,还要让人感恩戴德。
去源县是死,被押解回京更是没有活路。
他能怎么选?
手紧紧握成拳,心口不停翻腾着。万般情绪齐齐涌上心头,不甘和痛苦死死交缠在一起,将他的心层层缠起来越勒越紧,喘不上气。
良久,他身体慢慢放松拳头舒展开来。眼中的怒火慢慢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奈的平静。
“好,我去源县。”
“很好,本官期待大启会出一个名垂千古的好官。此去源县路途遥远,那个地方又太过荒芜艰苦。家姐自小娇生惯养,恐怕难已适应长途跋涉和缺水少粮的日子。平儿和安儿太小,更是难以适应。我相信阮大人是一个疼爱妻子儿子的好丈夫,定然不忍心让他们陪你一起吃苦。”
事到如今,他还要妻子儿子做什么。妻子也好,儿子们也好,那些和侯府有关的人,他再也不想见到。
“下官…遵命。”
四个字,用尽全身的力气从中牙齿缝里挤出来。他的脸色已是白中泛青,整个人像绷得极紧仿佛随时就会断裂。
晏玉楼微垂着眸,眼前这般局面其实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但是对于存心叛离侯府之人,她不可能心慈手软。
路是他自己选的,他自己就应该承担走错路的后果。
“我知道你此时心中怕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只可惜你动不了我。相反你不仅不能动我,还要日夜祈祷我身体安康长命百岁,否则没有我侯府这面大旗在,你纵是想本本分分做一个好官都是奢望。我活得越长,你才能有功成名就流芳千古的那一天。”
阮从焕的心已痛到木然,别人往自己的心上刺了几刀不算,还要洒上几遍盐。更可悲的是他发现对方说得没错,他已沦为侯府弃子,要是侯府有什么事他就算是被贬得再远也难逃他人的为难。
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到现在他都有些不愿相信,明明他什么事情都没有沾手,不过是冷眼旁观随手利用一二,怎么就会落到这步田地。
为什么?
这个问题不会有人回答,或许他自己心里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愿意承认。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何其可笑,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都要一逃再逃。
话已至此,晏玉楼便不再开口。
她和阮从焕之间,再也无话可说。
没有她的命令,阮从焕不敢走。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一些动静。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很快看到晏琬琰母子三人往这边走,采翠引着他们过来。
“我们侯爷这是有什么急事?”晏琬琰有些不满,觉得采翠这样的丫头真是被惯坏了,居然把她催个不停,害得她连衣裙都来不急换一身。
一进门,看到阮从焕。
“夫君,你也在?”
平儿安儿唤着父亲,又唤着舅舅。
晏玉楼对两个外甥自是和颜悦色,眼神瞄着阮从焕。她想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会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楼儿,你把我们急急叫来做什么?”晏琬琰问道。
阮从焕满腔愤慨,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在晏玉楼的淡笑中不由得越发感到寒意入骨。最终他紧抿起唇一言不发。
晏玉楼眼神幽远,唇角的淡笑带着讥讽。
“四姐,四姐夫要离开浒洲去丰城上任。丰城风沙太大干旱少雨,大人都有些受不了,孩子们更是难以适应。不如你和平儿安儿随我回京,可好?”
晏琬琰一听,当下急了。
楼儿这是怎么回事,不想着把夫君调回京城,反而往更偏更远的地方调,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在生她这个做姐姐的气,所以迁怒到夫君的身上?
“楼儿,你明知丰城不是好地方干嘛还要让你四姐夫去那边?平儿安儿还小,最是需要父亲的时候,你竟然让他们和自己的父亲分离,你到底还是不是亲舅舅?我不管,夫君不能去丰城。大启这么多的官员,你随便再另派一个人过去,总之你四姐夫不能去!”
晏玉楼含笑看着阮从焕,“四姐夫,你和四姐解释一下。你在任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信国公可是亲眼所见的。我要是不先发制人堵住悠悠众口,只怕就要如他们的愿将你押解归京好好审讯。你又不是不知道官场的那些手段,到时候你是有嘴都说不清。我四姐不知事情的严重性,还以为朝中是我一言堂,孰不知我也是身不由己。你去丰城实在是最好的选择,我再从中周旋一二,想必这事就过去了。以后你在那边做出政绩,我再寻机让你回京,岂不是上上之策。”
说里是让阮从焕解释,她自己把事情说了个通通彻彻。晏琬琰不太关心政事,听到自家弟弟说得严重,立马就信了。
“那非要去丰城吗?离京里较近的地方就没有空缺了吗?”
“四姐,你当大启的官职是女人的胭脂水粉想买就有?别说没有空缺,就算是有空缺,那也不能安排给四姐夫。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侯府,四姐夫犯了这样的大错还得个美差,我这个侯爷如何对天下人交待?再者四姐夫本就是个有能力的,去那个地方历练一下日后再委以重任,想来到时候那些人就是想说嘴也张不了口。”
朝堂的事,晏琬琰是不关心的。听到自家弟弟说以后还可能委以重任,当下就有些愿意了。只是想到那个地方实在是艰苦,略微还有些不情愿。
晏玉楼脸上带着笑,实则眼底没有一丝温度。四姐纵有千般不是,纵是耍尽侯府姑娘的娇横蛮缠,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四姐其实心里是有阮从焕的。
阮从焕从天香楼回家后,四姐亲自侍候他洗浴吃饭,眼下又在替他争取,足见她的情意。可是一个人的眼睛被自己的私心蒙蔽,根本看不到别人的付出。
“丰城那个地方确实比较贫瘠,我把四姐叫来就是想当着四姐夫的面安排一下你们母子仨人的事,我想听听四姐的想法。”
“我…我…”晏琬琰犹豫起来,她连浒洲都不适应,让她去丰城那不是要她的命。可是她看一眼阮从焕的脸色,觉得他脸色不太对,立马改口,“夫君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个回答晏玉楼毫不意外,这是她为什么要把人请来当面说的缘由。
“四姐,你可想好了。丰城不仅比不上宣京,就是比起浒洲来,那也是苦得不能再苦。那里的风沙大吹起的沙子打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时日一长脸上的皮肤又黑又皴,像长了一张厚厚的假皮,用再好的牛乳洗脸都养不回来。”
她说到这里,晏琬琰的脸色已经变了,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无法想象长了一张黑厚的假皮是什么样子。
眼见着四姐露出迟疑之色,她决定再回一把火,道:“更叫人难受的是那里特别的缺水,别说是洗漱沐浴,就是喝的水都少得可怜。那里的人时常一两个月也洗不到一回澡,随手一搓都是泥丸子。”
晏琬琰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身上都有些发痒。
“那里干旱少雨吃食匮乏,你想吃一口绿菜都要费老鼻子劲,更别提那些精美的菜式,想都不要想,大面饼子和肉干就是顶顶不错的了。你可要想好,这些你要是能受得了,你就去吧。只是你们大人能忍受那样的环境,平儿安儿还小,他们可受不了,我这个当舅舅的定是要带他们回宣京的。”
“楼儿,你说得没错。平儿安儿是阮家的子孙,去那样的地方受罪夫君和我都是不忍心的。他们还小,尤其是安儿,他们还离不开我这个娘。丰城我就不去了,我带着两个孩子回京好好抚养,夫君你不会怪我吧?”
阮从焕平静地同意,晏琬琰觉得他情绪有些不对,以为他是因分别在即生出的忧愁。当下挤出一个笑,眼神柔情似水。
“夫君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抚养平儿安儿的。他们是你阮家的骨血,有侯府的照应他们的前程差不了。你在丰城好好当差,争取让楼儿早些把你调回京中,到时我们一家四口团聚再也不会分开。”
平儿已经懂事,他听出了自己要和父亲分别的意思,不由得哭了起来。他一哭,不明所以的安儿也跟着哭起来。
两个儿子都哭了,晏琬琰自是跟着低声啜泣。一时间,母子仨人哭成一团。
唯有阮从焕,木着一张脸仿佛置身事外。最后在晏玉楼警告的眼神下,才迟疑地抬手抚摸一下平儿的头。
阮从焕即日就要启程,晏琬琰自然要做出一番贤妻的样子替他亲自张罗行装。晏玉楼没有反对,只让晏实跟了过去。
至于平儿安儿,她以他们事多无暇顾及为由将人留在后衙。
灾银被劫一案已了,她和姬桑功成圆满自然要启程归京。浒洲知州一职由黄元化暂代,那些灾银按原来的计划拔到各处县衙,派人专门监督所做用途,确保该百姓得的一文不少。
晏玉楼说服晏琬琰,让他们母子仨人跟着出巡仪仗走。而她和姬桑,则像出京时那样轻装简行晚两天出发。
浒洲之事已了,她该好好谋划如何避过世人生孩子了。出发前一晚,关于这个问题,她和姬桑私下进行一次较长的商议。
要想背着人生下孩子,她就得准备至少近一年不能露面。
一个人消失近一年,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方案有两个:一个是装病,一个是养伤。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病要养上一年不能见人?什么伤要养一年不能露面?这病不能太重,重了会人心惶惶,别人会以为她这个侯爷要挂。又不能太轻,太轻不足以养上一年。那伤也是同理,轻重都要拿捏得刚好。
两人一人靠在床上,一人坐在床边。
晏玉楼抚着尚未隆起的肚子,挑眉看一眼清俊出尘的男人,“我记得我们在东华寺问过签,那签怎么说的?好像说你以后儿孙满堂。我这生一个都费这么多的心思,哪里还有精力来第二个,你说说看,你将来的儿孙满堂会是怎么来的?”
她知道这个问题很为难人,也知道自己这样问有无理取闹的嫌疑。但是孕妇有时候是毫无理智的,想一出是一出。在他面前,她不准备掩饰自己的坏脾气。
他的大手覆在她的手上,深邃的眸看着她,“儿子一个即可,孙儿定会满堂。”
她先是一愣,尔后低低笑起来。
这个可以有。
可怜的娃,她开始同情肚子里这个小家伙,还没出生就被自己的亲爹寄予愿望,将要肩负起那样的重任。
“你是亲爹吗?这么狠心?”
“子承父志,他没得选。”
她一脚过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