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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断刀斩长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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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叙丰考取童生那年,方才六岁。很多乡人在这个年纪连话都说不顺畅,更何况识文断字,于是他便成了远近驰名的神童。

年至七岁,便写出“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这样词句来讽刺那时正当流行的青词骈体。

彼时修罗帝国正是由盛转衰之际,皇帝已经听不得逆耳忠言,那歌舞升平的纸糊江山纵然危在旦夕,在杀了几个忠心耿耿直言进谏的老臣之后,终于整个朝堂都跟着他们的皇帝一叶障目。

那一年,帝国象征修罗,已十三年未出世。

天子无道,寒门便难出头。所以纵然被寄予厚望,天资卓绝的张叙丰也没有进一步考上秀才。

终其缘由,不过是读书人的酸腐气犯了,几次院试写出一篇篇针砭时事的大逆之言,不仅没有伯乐相识,还被当时文坛主流文人以一篇《伤叙丰》讥讽,笑他少年成名后便江郎才尽,再无寸进。

从此便闭门读书,携手颜如玉,独居黄金屋。

直到终于熬过了耳顺,熬死了亲人,熬成了孤老时,迎来了两个人。

那个雪夜,十七岁的少年,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儿,敲响了陋室柴扉。

十九年后,少年成了大周的开国皇帝,而那个幼儿,成了当今丞相的独孙。

他叫张初心。

是那个雪夜里的秉烛夜谈之后,张叙丰取的,却不是为他而取,而是警示年少的神农,不忘初心。

至于这个名为张初心的少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初心是什么。

他只知道,每次眼前这个人来时,都会为自己带一坛酒。

是坛,不是壶。

他扛着坛子过来的路上,一定很惹眼。

他也一定很喜欢喝酒。

所以壶满足不了他,一定要是坛。

可是这个爱喝酒的怪人,从来没带来什么好酒。

他说:

“皇帝不发饷,我们没钱买酒啊。”

在大周,皇帝不发饷,是一句流行的俏皮话,流行了很多年,流行到如今再有人说,张初心一般都会认为这是个无趣且庸俗的人。

眼前这个人,的确是个无趣的人。

他总是找张初心喝酒,却总是说不出可以下酒的趣事。

所以,倒还算不上庸俗。

毕竟,不说话,必然比硬说一些无趣的事,要高雅多了。

可他连一盘好的下酒菜都没有。

“皇帝不发饷,我们没钱买菜啊。”

好吧,于是一个大周百官之首的独孙,一个长安卫最年轻的卫将军,就成了这样的“酒朋友”,不仅没有肉,连酒都是劣酒。

这一日,年轻卫将军又提着酒上了丞相府,只是这一次,他带了一壶好酒,和一个新的话题。

“神农回京了。”修颜涾说道。

“有所耳闻。”张初心道。

仅仅九个字,二人便不再说话,各自喝酒。

几杯之后,修颜涾又说道:“再有几日,便是中秋。”

张初心不语,这样的家长里短,与他而言,无趣的很。

尤其是,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家。

虽然相依为命,他却一直无法对那个一手将他养大的老人视作家人。国家二字,国在前,家在后,老人一直遵循着这样的道理,事事以国为先。

何况,这个一生未娶的老人,又何来后人。

他这孙子,不过是寄人篱下过客。

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乡。

修颜涾又道:“每年中秋,都会有个朋友,从南方为我带一坛好酒。”

张初心道:“你口中的好酒,常常不怎么好。”

修颜涾道:“这确实是一坛好酒。”

张初心道:“那便希望如此。”

修颜涾道:“这位朋友,还会带来几样江南的好菜。”

张初心道:“可有好肉?”

修颜涾道:“桂花鸭不曾少过。”

张初心道:“桂花鸭算不得好菜。”

修颜涾道:“若是出自听雨楼呢。”

张初心道:“那便是极好的菜。”

修颜涾道:“这极好的菜,一个人吃,就也成了糟糠。”

张初心道:“酒糟你喝得并不少,米糠也总比没有好。”

修颜涾道:“这次有好酒,又有好菜,便只缺一味,可成好宴。”

张初心道:“哪一味?”

修颜涾道:“好友。”

张初心道:“千里迢迢赠你酒肉,还不够好?”

修颜涾道:“不够。”

张初心道:“那怎样才够好?”

修颜涾道:“如你这样是最好。”

张初心不答话,歪着头摩梭酒杯,片刻之后,终于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随即修颜涾也跟着他一起笑。

两人一起喝闷酒喝了快一年,这一日,终于喝得开怀。于是那一小壶酒,也足够醉人。

待到壶中酒饮尽,张初心道:“你的酒一向难喝,每次我喝在嘴里都要偷偷吐掉半口。”

修颜涾道:“我知道。”

张初心道:“希望中秋时的酒,能和今日的一样好喝。”

修颜涾道:“一定比今日的好喝。”

张初心道:“希望你的朋友带够了酒,不过若实在没有,换做以前的劣酒,也能滥竽充数。”

修颜涾道:“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说这么多话。”

张初心道:“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带了好酒来。”

修颜涾将自己杯中半杯酒倒入张初心杯中,便起身离了酒桌,在屋内闲逛,四处打量。

这是张初心的厢房,丞相府比起将军府寒酸了许多,除去张叙丰和张初心的卧房,还有一间管家和厨娘这对老夫妻共住的房间。剩下便是书房和厨房,且不说没有廊道庭院,便是一间像样的客堂都没有,便是有人来访,也都在书房会见。

京城官员中,张叙丰的府邸,连县令都不如。既没有丫鬟仆役,也没有护院官家。

所幸他有一个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老友,暗中为他安排了护卫日夜盯梢,不然这个藏着举国韬略的寒舍,不知抵得住几次夜访。

据说大周成立至今开了两次恩科,其中一次便有位赶考的书生用尽了盘缠,路过丞相府以为是寻常百姓家,便要借宿。不成想那日张叙丰恰巧在家,十分客气的接待了书生。

没有客房,张叙丰便让书生睡在书房,书生推辞道:“离家在外,有片瓦遮身足矣,先生鸿儒雅舍不敢多扰,晚生住柴房即可。”

张叙丰道:“觉睡不好,如何能考好。恩科取士乃是国策,不可懈怠。”

二人几番推让,终于各退一步,让寒士睡进了张初心的房间。

张初心对此表示无语凝噎。

夜间寒士问张初心,家中长者气势不凡,可是当代哪位学究。

张初心无所谓道:“算是吧。”

寒士道:“不知有何高作流传于世。”

张初心道:“没有,他没空。”

寒士道:“业从何处?”

张初心道:“治国。”

寒士道:“我辈读书人,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老先生专修治国之道,所言句句不离国策,将来大作现世,必能惊动朝野,成那治国良方。”

张初心道:“你好烦,再吵我就赶你出去。”

寒士叹气几声,说了几句寄人篱下身不由己的话,张初心便果断抱着被子推门而出,在书房过了一夜。

直到后来寒士终于中了探花,在朝堂上见到那位和蔼老者,才知张初心当初所说的治国二字。

并非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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