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于火焰中重生(八)
多数时候,白二实在不是个好人的模样, 他总是脸色惨白, 不笑的时候阴着一张脸,无论放在哪个时代, 都是一副标准的坏人相。
可当他存心要跟谁交好的时候,又总能变成一个体贴活泼的少年人,虽然有时说话不够客气, 却很值得信赖。
旧经商场的老手面对他,都像是兔子遇到了狼。
更别说柏明秋这样的小白兔了——简直是玻璃瓶里装水, 一望即知。
白二则是细颈大肚瓷瓶,里头装的是墨,轻易探不到底。
一场晚餐,柏明秋就彻底折服了, 他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 从没见过白二这样幽默风趣, 又体贴入微,且身份高贵却足够尊重他的人,哪怕白二此时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月亮是方的,他恐怕一时半会儿还真以为是方的。
“那房子你们暂住吧, 就当是我这个朋友尽地主之谊。”白二说的冠冕堂皇, 很是亲昵,“一栋房子, 何必跟我较真呢?我又不是穷的只剩一套房子, 你既不愿意买, 那就租吧,按市价给我,不占我便宜,好不好?”
好字加了个转音,竟然显出别样的暧昧来,像是在哄闹脾气的爱人。
若但是面对白二,柏易还能周旋推脱,但加上柏明秋这个一贯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他就逐渐落了下风,败下阵来。
他觉得自己像是只有一个兵的将军,这个兵还缺胳膊少腿,并且脑子有毛病,不说指挥他去打仗,就连指挥他逃跑,都能往敌人的阵营里冲。
“若是再推拒,就显得我不近人情,不识好歹了。”柏易朝白二笑道,“那我们就准备搬家了,到时候还请二爷来暖暖房。”
白二使尽手段,终于心满意足,心态很是平和地说:“到时候给你包个红包。”
柏明秋看他们都笑,自己也笑:“没听说过搬家还给送红包的。”
白二叹气:“我是长辈,就当提前给你们压岁钱了。”
柏明秋:“那是您家的辈分,不能按您家的来,各论各的!”
白二笑眯眯的看着他哥俩,也不反驳,只点头道:“有道理。”
离开餐厅的以后,柏明秋自觉自己做了件好事——他家有市内的房子住,不必住那个隔音奇差的烂板屋,以后就是在屋里干点什么也不怕人听见,再说了,他自觉了解自家大哥,是个十足的君子做派,不愿意占别人半点便宜,还总有一肚子大道理。
可道理这东西,抵得过一栋房子?白二爷那样好说话,既没叫他们下跪,也没叫他们大庭广众的丢人,反倒一直好言好语,再不收,就像是拿乔了,不好看!
白二把他们送回家,末了把钥匙也给了柏易:“虽说以后住得近,可我朋友少,事情多,你若有空,就去我家看看我,也与我说几句话。”
柏易大方道:“这是应该的,您路上小心,若是得了空,必然登门拜访。”
待白二走了,柏易和柏明秋进了家门,柏明秋刚想让丫鬟来给自己收拾外套,转头就瞧见柏易挽起了袖子——柏易每次揍他,第一个动作必然是挽袖子。
按理说,挨了那么多次打,打回去不敢,躲总会吧?
可柏明秋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就被柏易一脚踹在地上,接了皮带,扒了裤子抽屁股。
“你又打我!”柏明秋在地上像是离了水的鱼般疯狂挣扎起来,“我又怎么了!你不讲道理!爸!妈!救命啊!我哥要打死我了!”
客厅里的仆人们不动如山,依旧各干各的,毕竟这出不新鲜,二少从小到大,不知道挨过大少多少次打,可就是不长记性,还不占道理,说出去别人都得说大少打得好。
唯独柏母从楼上跑下来,她穿着高跟鞋,跑得不快,站在楼梯上就喊:“老大!你怎么又打你弟弟!他人小,不懂事!你好好跟他讲理,不要动不动就打!”
柏易一皮带下去,动作不减力度,声音倒是很稳:“妈,你别管,你在这儿,他就觉得有人给他撑腰了!说话从不过脑子!”
然后又低头,十分凶恶地说:“你是不是觉得白二才是你哥?给你房子住,你怎么不直接跟他回去?问问他家里还要不要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柏明秋哭得更大声了:“你怎么还骂我是狗!我是狗,你和爸妈又是什么?!”
柏易一愣,这一打岔,力道也卸了,便不必再打下去了。
柏明秋趴在地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肿的像两个大馒头,他哭哭啼啼,很没有男子气概地说:“我屁股就是大哥给打大的!穿裤子总有人说我屁股大!说比生了孩子的女人还大。”
柏母这时也从楼梯上跑下来,抱住柏明秋就是一顿心肝宝贝的叫。
但她不敢指责柏易——对这个大儿子,她是从来管不住的,她还有些怕他。
尤其是柏易成年以后,她就觉得自己这个大儿子,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是个顶天立地,将来要继承他爸衣钵的成年人了。
“你别管他,叫他哭!”柏易解开衬衣的纽扣,一头热汗,他双目漆黑,眼神如鹰似虎,不像个文人少爷,倒很像个亡|命徒。
丫鬟们只敢用余光看他,看得小心肝在胸腔里跳个不停。
柏明秋哭,柏母看着心疼也哭,就连柏明秋那个给他生了个儿子的丫头也跑出来哭。
哭得柏易一个头两个大,觉得再把柏明秋留在家里,不是柏家被他祸害死,就是柏家先把他弄死,于是柏易大步走上台阶,对柏母说:“妈,你给他弄点药擦屁股,我下手有分寸,养两天就好了,我去找爸说话。”
柏母不是个蠢人,闻言连忙问:“找你爸说什么?”
柏易:“我看柏二就是活的太好,没吃过苦,才总干傻事,我准备跟爸商量商量,把他送到贺军长或者叶军长手下做事,哪怕就是当个文书小兵,也比在家干吃饭来得强。”
这话落音,柏明秋迅速找回了力气,再次鬼哭狼嚎起来:“我不去!当兵是要死人的!我不去!大哥要送我去死!”
柏易懒得跟他纠缠,柏明秋娇生惯养了小半辈子,道理在他那就像耳旁风,吹一吹就过了,绝不过心,柏易一边往上走一边十分冷酷地说:“难道我跟爸还得询问你的意见?”
柏父也很赞成送柏明秋去当兵,要他说,如果他只有柏易这一个儿子,那就实在省心多了。
偏偏柏明秋也是他儿子,还确实是妻子生的,不是丫头或者姨太太,不然私生子,他给一笔钱打发了就行,不必为他的前途人生操心。
“他要是有你两分,我也不必为他操心了!”柏父自诩为是个严父,可惜没把柏明秋教好,论起打柏明秋的次数,他还不如柏易的三分之一。
柏父摇头叹气,很是后悔:“他小时候就不该叫他跟着他妈,本事不大,脾气倒是很不小,若有一日被人连皮带骨头啃了,那也是正常的。”
亲爹都对他没了指望,柏父又说:“送他去叶军长那里吧,当个亲卫小兵还是可以的,贺军长粗糙了些,送他过去恐怕更吃苦头。”
他是想让儿子历练,没想让儿子送命。
柏易也是这个打算,贺军长虽然凶名在外,等闲没人敢招惹他,可真出了事,贺军长自己都是个不要命的,更别提管柏明秋这条小命。
而叶军长是正经军校出身,治理军队很有规矩,正适合管教柏明秋。
于是柏明秋当天夜里就被迫收拾了东西,只等天一亮,拿着柏父写的信,再找两个护送的人就滚蛋。
他临走都没搞清楚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睁着两只泛红的眼睛看着柏易,想开口求柏易,又想起正是大哥害得自己要远离家里独自去穷凶极恶的军营里讨生活,于是嘴一撇,脑袋一转,看也不看柏易。
他坚持到了上车,等坐上了车,他又后悔了,扒着窗户喊:“大哥!你别送我去当兵!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大哥!你不爱我了吗?!”
柏易面无表情,心硬如铁,冲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柏明秋说道:“你再这么任性下去,我实在是爱不起了。”
要是柏明秋不长大,永远是个爱撒娇又可爱的奶娃娃就好了。
可惜人总是要长大的,不能永远当个娃娃。
送走了柏明秋,美茹倒是很难过,她虽然总跟二哥斗嘴,可他们是很亲密的。
她接连几天提不起精神,夜里还要去跟赵太太打牌,因为打牌,也知道了一些消息。
“我前几天总看见赵厅长跟一个洋人一起进出。”美茹跟赵太太在一起久了,也爱把外国人叫做洋人,她打了个哈欠,“讲的是英语,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个美国人,赵厅长恐怕有很多想法。”
她对赵厅长没什么好感——毕竟一个妙龄少女,也很难对一个中年油腻秃头产生什么好感。
加上这个秃头还是个不怎么顾及家庭的。
柏易倒是很认真的想了想,赵厅长说来好听,其实在上港没什么权力,他能活的这么滋润,也是白二抬起了手,给他留了些体面,说到底,他就是个丘八,跟谁接触不跟谁接触,他说了都不算。
“不用管他。”柏易拍了拍美茹的手,“你只管打听别的。”
柏美茹点头:“好,我都听哥的。”
要是柏明秋有美如这么叫人省心就好了,柏易无声的叹了口气。
柏易抽了个时间,约李校长见面,柏明秋先前承诺了要出钱帮他们办报,结果做事不靠谱,章程都没出就忘到了脑后,以至于柏易要去给他收拾摊子,不收拾不行,谁让柏明秋姓柏?传出去不会有人说柏明秋如何,只会有人说柏家如何。
他们这样的家庭,最倚重的就是外界的口碑。
没了口碑就没了面子,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人脉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李校长是个文人,穿着一身青灰色长袍,个子高,但是瘦,有一个显眼的鹰钩鼻,但气质很好,一看就是个饱读诗书有学识的文化人,他见面先跟柏易握手,说了几句话之后才叹气:“这几年,学校也不好办了。”
师范不是能收昂贵学费的学校,不像是那些只收大家公子哥和小姐的“贵族”学校,钱都来自于学生的学费和政|府的补贴,但如今的政|府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还要跟老美买军需,哪里还记得他们?
就是老师把一个月八个大洋的工资自愿降到了三个大洋也没多少用。
教室里灯泡的消耗,电费的钱,还有实验用品的钱,加在一起可有不少。
能有人资助他们办报,让他们有挣钱的办法,可比一锤子买卖来得强多了。
柏易接话道:“各行各业都不容易,您那边挑好了主编和记者,我这边的款子就给你拿过去,李校长的为人我是清楚的。”
李校长没料到两句话的功夫就能谈妥,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走了。
学校就是他一辈子的事业,学生在他心里都是嗷嗷待哺的雏鸟,让他不去管他们,他实在是做不到啊!
柏易当了回散财童子,坐在位子上喝咖啡,心情也很好。
他以前听人说,施比受快乐,施的人享受的是赠与的快乐。
而受的人还要想着怎么回报。
以前他不懂,现在竟然品出了三分滋味。
好像屋外的阳光也随着他的心情灿烂了一些。
这个世道虽然混乱,但好人还是很多的,柏易喝了口咖啡,差点一口气喷出来,刚刚说话时没有喝,现在喝一口,差点苦的跳脚。
他点的时候只说要咖啡,估计是服务生觉得他这样洋派的人只喝黑咖啡,就真是一点糖都没给他加,咖啡的醇香是喝不到了,只剩下苦。
时间还早,柏易看了眼表,结了账之后就坐上黄包车去了白公馆。
他答应了白二要去拜访,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吧。
拉黄包车的师傅力气大,手脚快,很快就到了地方,柏易把车钱给他,得了句“吉祥平安”的好话,就走到公馆大门口的门房处,让对方进去通报一声。
他来之前也没提前打个电话,对方如果不在家也正常。
不在更好,那他下回可以晚点来了。
然而难得的是,白二今天还真在家,柏易被领进去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坐在大沙发上的白二,面前的茶几上还摆着时令水果,客厅里两个外国人在跳国标,一男一女,跳的很缠绵,都是统一的金发碧眼,高挑身材,非常养眼。
大约整个上港,也只有白二能看这样的节目了。
看见柏易进来,白二抬起一只手,那两个外国人就停下了舞步,微微鞠躬后退了下去。
白二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示意柏易坐过去。
等柏易坐下,白二才说:“大少光临,蓬荜生辉啊。”
柏易习惯了跟他打口头官司,这时也说:“二爷抬举我了,我也不知道二爷喜欢什么,就随便买了点小玩意。”
话是这么说的,但他拿来的礼物价格可不便宜,乃是一尊金佛,金子是硬通货,可以当钱使,砸也砸不坏,就是白二想砸来听个响,他也是不会心疼的。
好在今天白二没有听响的想法,反而兴致勃勃地说:“我听说新开了家汤馆子,预定了位子,本来是想请你去的,结果你正好上门,正好同去。”
汤馆一般就是洗浴中心,不过基本都是穷苦人去,自己在家烧水废柴,还不如花点小钱去那洗,不过白二口里的汤馆显然不是那种地方,而是温泉。
说是温泉,上港又没有天然的泉眼,只是烧了热水而已。
挖出来的人工池塘装满热水,再装修的漂亮的,请几个妓子吹拉弹唱,生意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白二在上港没有敌手,近来也没人给他找事,难得闲了下来。
两人到了店里,先进了更衣室,柏易以为会用浴袍或别的东西,但只有一条浴巾,长度还不够围住腰,这是私人更衣室,只有他跟白二两个人。
于是只能就这么坦荡的走去小院子里泡温泉。
柏易本以为白二会是白斩鸡的身材——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能健硕的起来的。
可此时一看,倒是该有的都有。
虽然身上的皮肤比脸更加惨白,可肌肉精实,轮廓漂亮。
这一看,柏易就移不开眼了。
白二背后巨大的黑色图腾像书中的妖兽一样张牙舞爪,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里面只有凶恶,没有半分温柔善意,从他的尾椎一直蔓延到肩膀,手臂上也是大片黑色花纹。
就在柏易愣住动弹不得的时候,前方的白二转头,还对柏易解释:“我就是夏天也从不穿轻薄的衣服,实在是这一身见不得人。”
“小时候不过一块黑斑,哪里料到越长大,就越是奇怪。”白二看起来竟然有些矜持腼腆,“哎,你若是不喜欢,就不要看我后面,看前面就行。”
这话一出,柏易很有点痛心疾首,他的章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皮没脸了?!
他竟然一直没有认出来!
但是这也不能怪他,实在是白二独具一格,他既不算高大健壮,也不沉默寡言,相反,他多数时间话还不说,还有点开朗的意思。
白二转过身:“怎么了?话也不说了?就这么难看?”
柏易这回把白二看了个明白,终于知道那消失的大个子跑到哪里去了,营养都被武器吸收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点事。”柏易拿着浴巾,一点也不避讳的朝前走,“二爷,泡汤去吧。”
白二被丢在后面,一时没明白柏易的意思,怎么忽然之间,柏易的态度就从拘谨变得这么大方了?难道是突然发觉了自己的好处?
两人泡在池子里,池子中间浮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两杯酒和一碟小菜,温泉泡不了多久就要出水歇一歇,否则胸闷头闷,不太舒服,称不上享受。
哪怕不是真温泉,只是热水,也差不了多久。
柏易现在一脑门官司,思来想去,都没想出一点白二跟章厉相似的地方。
唯有惨,几乎是如出一辙的。
都是有父母相当于没父母,年纪尚小就要成为顶梁柱。
每个世界都一样!
一想到这里,柏易的心就软了,他以前不觉得这有什么惨的。
人的七情六欲并不相通,他嘴上说一声“可怜”,也仅只是说一声,不怎么同情,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他不能挨个同情完,也并不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可想到章厉吃这样的苦头,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二爷。”柏易忽然问:“你大哥还在的时候,你过得苦不苦?”
白二正靠着墙仰着头,闭目养神,听见柏易问话也不睁眼,只说:“那时候不苦,生活是难了点,但我当时正摩拳擦掌想要弄翻他们,要说苦,更多的是兴奋。”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了自己的本性。
他实在是当不了一个好人,当不了一个听话的好弟弟,也当不了一个逆来顺受的好儿子。
既然当不了,那就索性不要勉强自己了。
反正他什么也不在乎,又有白家的家财当后盾,他什么都能做,什么地方都敢去,就是龙潭虎穴也敢去闯。
那时候上港多得是人想要他的命,甚至还有人开价,十万美金买他一条命。
这个价格实在是不便宜了。
白二笑道:“大少过的太平,不知道我们这种人的苦,不过大少安心,你只要在上港一天,就一天都是太平的,外面再怎么乱,也乱不到我这里来,实在不行,我在海外的房产也分你一套嘛。”
“好啊。”柏易忽然开口,“你要是去海外,可别忘了叫上我。”
白二忽然睁开眼睛,跟柏易四目相对。
温泉温度不低,白雾渐起,像是温热的薄雾,轻柔的抚慰着皮肤。
温柔的有些不真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