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坐到将近傍晚时分,陈婉兮便带着豆宝辞去。
宋母原想留陈婉兮在府中吃了暮食再去,但陈婉兮忧虑王府里无主事之人,无人照管,便推辞了。
陈炎亭再未出来见女儿一面,只是差人将豆宝抱到了书房看了看,便使人送了出来。
这直至母子两个即将离府,他方又出来。
这对父女失和已久,分别在即也并无话说。
陈婉兮抱着豆宝,等候马车前来。
陈炎亭亦跟了出来,立于阶前。
陈婉兮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的面容隐没在暮色余晖之中,因而有些看不清神色。而打从自己揭了那件事出来,侯府后宅倒是安静太平,并无听到什么异常动静。那大夫留了药方,领了诊金已然离府,而那四个婢女似也回去服侍了,仿佛无事发生。
大户人家便是如此,任凭底下怎样暗流汹涌,面上总还是平稳的。
这疑惑的石子已经抛下去了,水花是必定会打出来的,无论自己看到还是看不到。
陈婉兮淡淡一笑,低头哄着咿呀不耐的豆宝。
陈炎亭背手而立,看着余晖之中的女儿抱着小孙子轻声哄着的样子,竟似极了她死去的母亲。
他心口微微发紧,不由沉了脸色,开口道:“听闻肃亲王不日就要返京,你日常言行需得谨慎些,莫给人留了话柄,徒增口舌是非。”说着,他略一迟疑,便又添了一句:“那谭家,既是生意稳固,便少同他们来往为好!”
陈婉兮嘴角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想自己初到肃亲王府时那等捉襟见肘,若不是谭家肯出资自己生意,如今日子还不知怎样颠倒。而这个身为自己娘家的侯府,除了祖母时不时送点什么过来,便是隔岸观火,袖手旁观。这个父亲,又何尝疼爱过她半分?眼下,却倒又摆起了一副严父的架子,拿妇德教训起她来。
她回首望着父亲,丢出一句:“若女儿当初出阁之时,府中能多出些陪嫁,如今女儿也不至于还要出去抛头露面。”
陈炎亭右手一紧,脸上漫过了一阵阴霾。
陈婉兮始终以为,侯府当初克扣了她母亲留给她的陪嫁。
此事倒也有几分蹊跷,当时她的婚事来的仓促,顺妃那边急催着娶她过去,许多嫁妆造办不及。但当年程初慧带来的陪嫁,这些年从未动过,长女出嫁该由她带走。可库中盘点下来,竟所剩无几,小程氏一口咬死了更无多的,余者去了何处,她也不知。
万般无奈,婚期又紧,只得让陈婉兮就这样草率出阁了。
这件事,更加重了父女二人的隔阂。
恰逢此时,马车到来,陈婉兮抱着孩子上了车。柳莺服侍着,主仆坐稳当了,便吩咐车夫启程。
车轮飞转,陈婉兮自窗子里看着余晖之中的飞檐翘角逐渐远去,面色淡淡。
豆宝出来一日,已然累了,偎依着母亲,憨憨睡去。
柳莺摸了摸袖子,袖中沉甸甸的令她心安。她悄悄觑了一眼,只见主子面色平和,心下略安,试着说道:“娘娘今日回来,倒出了好些事情呢。没想到,太太竟然有了身孕。”
陈婉兮嘴角弯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当真是没想到么?”
柳莺心头一颤,赔笑道:“娘娘跟奴婢说笑话呢,奴婢又不是能掐会算,怎会晓得呢?”
陈婉兮微微颔首:“是啊,你当是不知道的。”
柳莺揣摩着陈婉兮话里的意思,一时也弄不明白,便又说道:“三姑娘竟真个回府了,瞧她适才在老太太房里坐着,一身素淡衣裳,低头不言语的样子,倒是怪可怜的。老太太也叹息她命不好,才嫁过去几日,就没了丈夫,如今满京里又传着她克夫的话,往后就更难办了。”
陈婉兮面色淡漠,一字不发,半日才冷冷道了一句:“那是她不中用。”
柳莺嗳嗳笑着:“娘娘这话倒狠了些,三姑娘原就是个温柔腼腆的性子,哪里经得了这个世道的风霜。”
陈婉兮笑了笑:“她温柔腼腆,招人怜惜。我孤冷倔强,所以我是个讨人嫌的。”
柳莺越发摸不着头脑,只是顺话说道:“娘娘这是哪里话,如今谁不说娘娘精明强干,是个理家之才呢?就是宫里的老主子,对娘娘也是另眼相看的。”
陈婉兮静默无声,只是看着窗外匆匆逝去的景物,停了一会儿她忽说道:“柳莺啊,我素来喜你稳重谨慎,行事又稳妥,不似旁个扬风乍毛,轻狂浮躁,所以我将你带到了王府,一应要事也都交代给你。”
柳莺听着,心里微动,正想笑说两句蒙主子抬举之类的言语,却听陈婉兮话锋一转,沉沉说道:“然而,你倒好生谨慎着,别没了你这段好处才是。咱们主仆缘分,不该这般短浅。”
柳莺一慌,实在不知主子这话从何处而来。她如坐针毡,浑身如被毛刺扎着般的不安,宽袖中的那件物事似是越发沉重,坠的她几乎抬不起手来。
她想要辩白两句,然而偏生陈婉兮又并未说明何事,她若硬要剖白表忠,反倒显得心虚。
饶是这柳莺素日里机智多变,在陈婉兮这两句不清不楚的敲打下,竟寻不到应对之词,硬生生急出了一身虚汗。
她是死卖给侯府的奴婢,但家中实则还有老子娘同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哥哥。若失了陈婉兮的宠信,被撵到下处去,那一家子可真就无活路了。
好在,陈婉兮没再说什么,只是依旧瞧着窗外的景物。
柳莺□□着袖口,低头不语。
马车疾驰,朝着肃亲王府驶去。
侯府之中,陈炎亭目送女儿远去,方转回府中。
他踱步于中庭,瞧着眼前足下的两条石子路,沉吟不语。
一条向东,往上房而去;一条向西,则通往自己的书房。
陈炎亭盘桓了片刻,举步踏上了东边那一条。
小程氏已挪回了自己房中,正卧在床上静养。
大夫已然来瞧过了,她也听说了陈炎亭来家的消息,原本满腔期待,指望着丈夫看在自己有孕的份上,狠狠斥责那令自己头疼不已的继女。熟料,前头倒是静悄悄的,什么消息也无。
甚而,自己有孕的消息送了出去,陈炎亭竟是连看都不曾来看一眼。
她倚着软枕,散了一窝乌发,艳丽娇媚的脸上满是怨怼,怒冲冲的看着头顶的帐子,斥道:“我替他怀着儿子,他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倒是把那个忤逆的女儿放在心上!这个没天良的老杀才,难道我肚子里这个,还比不上那个赔钱货?!”
陈娇儿陪在她身侧,替她将被褥掖好,柔声宽慰着:“娘,您可别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事动气,伤了肚里的小弟弟,那可是得不偿失。”说着,她端起床畔小桌上放着的描金白瓷小碗,里面是白气腾腾的热汤。
她端着碗送到小程氏唇边,谄笑着:“娘,这是厨房才送来的参茸鸡汤,最是滋补身子,您快吃了吧。”
小程氏将头一扭:“不吃!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鸡汤!”
陈娇儿捧着碗,兀自不死心的笑道:“娘,您当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好生下个康康健健的弟弟。待弟弟长大,继承了家业,您就是老太君,这侯府的家私可不就都是您的了?您眼下气坏身子不打紧,可就如了那老虔婆和小贱人的意了。”
老虔婆与小贱人,这两个词儿陈娇儿也只敢在没人的地方说。
她不是侯府的正根儿子孙,能倚靠的只有自己这个亲娘,自然是竭力的挑唆着她与陈婉兮的不和。
小程氏静了一会儿,将头扭了过来,却并未打算喝那鸡汤。她两眼看着陈娇儿,流露出一丝不安,言道:“你说,我怀了身孕,侯爷竟不来瞧我。会不会、会不会是他压根就不打算要个儿子?他根本不稀罕的?”
陈娇儿见她总是不吃,那热汤捧在手里也烫,索性又放下,满脸堆笑道:“娘,你这可就是多心了。天下哪有不想要儿子的男人?何况,爹又是弋阳侯爷,偌大个家私,总要有人继承。您二老百年之后,也得有个摔盆打幡的人啊。想必是前头有事,爹给绊住了也是有的。”
她不是陈炎亭的亲生女儿,一口一个爹倒是叫的亲热。
小程氏却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脸上一阵青白,她咬着唇微微摇头:“许多事,你不知道的。”
外人看着,陈炎亭才亡了妻室,便娶了她做续弦,还将她这个大女儿视为己出,便都道她必定是侯爷的心头宠了。然而,没人晓得,其实二人成婚之后,陈炎亭待她极其冷淡,在她身上甚少留情。当初有陈婧然,实在是个意外。
而今这一胎……
小程氏只觉得心中阵阵发虚,原本满腔的怒气,也在等待之中耗磨成了无力的空虚。
她压根感觉不到,陈炎亭对她这胎的期待。
陈娇儿眼珠骨碌一转,忽然想起些什么,满脸堆笑:“娘,我前儿听说,那个肃亲王就要回京了。”
小程氏微怔,半晌点头:“我倒是也听人说起来了,边疆打了胜仗,朝廷要议和,所以许多将士要撤回。那肃亲王,好似还立了什么大功。”说着,她脸色微暗:“这有什么可高兴的?肃亲王成了朝廷功臣,炙手可热,那大姑娘还不更神气?”
陈娇儿嬉笑道:“娘,您怎么糊涂了?那王爷原本就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如今又打了几年仗。他们这样的人,杀人都是不眨眼的,这猛然回来,听说自己老婆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能干出啥事来?”
小程氏一愣:“你的意思是……”
陈娇儿阴恻恻道:“我便不信,她和那个谭家的二爷,能清白的了!”说着,她回首向坐在一旁安静无声的陈婧然问道:“三妹,你是谭家的媳妇,你来说!”
陈婧然适才只是默然出神,听到肃亲王要回来一语,更是呆了。被她二姐一喊,却惊了一跳,不由脱口道:“什么?”
陈娇儿耐着性子又问:“你说,那小贱人同谭家二爷往来甚密,是不是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话音落地,门外却传来一道暴怒的声响:“她是贱人,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母女三个一怔,陈娇儿的脸立时惨白。
果然,陈炎亭踱步而入,俊逸的脸上一片冷峻,目光锋利的盯在陈娇儿身上。
陈娇儿身子如筛糠般的颤抖起来,她两膝一软,滑跪在了地上,哆嗦着赔笑道:“爹、爹您是听岔了,我没……”
陈炎亭瞧着她,满脸厌憎,斥道:“我还没老到耳背眼盲,任人当面辱骂我亲生女儿,尚且不知!”他将亲生二字,咬的重了些,陈娇儿的脸色便更加难看了。
陈炎亭在屋中来回走了一圈,也不看那才有了身孕的小程氏,重新站在陈娇儿面前。
陈娇儿抬头,正触到陈炎亭那两道森冷如电的目光,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满脸挤出了个笑来:“爹……”
话未出口,陈炎亭陡然抬手,一掌掴在了陈娇儿的脸上。
陈娇儿只觉面上火辣辣一阵疼痛,半个身子也被打的倒在地下。她捂着脸颊,想哭却又不敢,牙齿颤抖着,几乎合不拢嘴。
头晕目眩之中,只听那清冷的声音自上头落下:“人前背后,挑唆我家宅不和,于你有几分好处?!”
“胆敢这等诋毁我侯府女儿的声誉,便该将你送交官府!”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滚出去!往后不许你再说自己是侯府的女儿,更不许你再向我喊一声爹!”
陈娇儿脸上火烧一般,她咬紧了牙关,也不敢再求饶,自地下爬起,匆匆向外跑了。
陈炎亭冷睨着那落荒而逃的身影,胸口那熊熊的怒火,略微平息了些。
他在门外,只听到陈娇儿言说,陈婉兮或许同那谭家老二有些不清不楚,便勃然大怒起来。
甚而,还亲自动手打了人。
小程氏亦是呆了,本想为自己女儿求情,那话到了口边顿时就吞了回去。她从未见陈炎亭动过如此大怒,他性格沉稳冷清,即便是家中奴仆犯错,也不过是交于管事处罚,何曾亲自动手,打的还是自己的继女?
陈炎亭立了片刻,方转了过来,目光落在床上的小程氏身上,依然是一片冰冷。
小程氏撑着腰身坐起,支吾道:“侯爷,您……您别动气……娇儿并无恶意……”
她只觉得喉中一阵阵的苦涩,怀着身子的妇人,得不来丈夫的半分爱怜,反倒要替自己不成器的女儿求饶,承受丈夫的怒火,她这是遭的什么罪!
陈炎亭没提这事,只是淡淡说道:“既怀了身子,便好生调养着,莫为那些不相干的杂事,烦心扰乱。”
小程氏听他口气倒是还好,忙唯唯称是。
只听陈炎亭又道:“保和堂的大夫,既是医术不精,往后便不要请了,另换个名医过来,为你安胎。”
小程氏微怔,口唇颤颤。
而陈炎亭话却未完:“你房中的婢女,很是不好,连主母身怀三月身孕,都一无所知。这等服侍不上心的仆婢,留着也是无用。打发出去,叫管事的另择好的过来。”
发落完毕,陈炎亭在屋中又来回踱了两圈,说道:“我到母亲那里,还有几句话要说。晚饭,你便一个人吃罢,晚上也不必等我。”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向外去了。
望着丈夫冷漠的背影,小程氏颓然坐倒。三月这春风和暖的季节里,她却感受到了一股透骨的寒冷。
陈婧然依旧是木然的,父亲自进屋到离去,未曾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不存在的。
自小到大,父亲同大姐虽争执吵闹不休,可她能感到,父亲是看重大姐的,而自己这个三女儿在父亲心里可有一席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不打算洗爹,一点儿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