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打发了桃织, 侍奉的小厮鱼贯而入,送来一匣又一匣的吃食。
于成钧靠着太师椅,意态懒散,冷眼瞧着穿青布短衣的小厮将吃食一道道自匣中取出, 放在桌上。
四碟三碗, 三荤三素, 另有一碗熬到浓稠的米粥,额外还有一小盘子面点心。
碗盘皆用的是描金刻花的官窑瓷器, 细腻匀净的碗盏上描绘着或缠蔓葵花、或万字不断头的花样, 总是吉祥富贵的寓意, 饭菜如何不知, 端看这器皿便是扑面而来的奢华贵气。
也唯有这样的器皿,方才衬得起这样的府邸。
于成钧轻眯眼眸, 他离京已久,边关生涯清苦, 虽则他是亲王之尊,亦不能得什么额外的关照。再则,为军心凝聚起见, 他下了严令, 全军上下同吃同住,除却伤员病号,任谁也不能凭借官职开小灶吃独食。如此这般, 他在西北衣食粗陋, 若非陈婉兮偶尔来信, 几乎就要忘了自己还是一位王爷。但也正因此,西北军那几近涣散的军心又重新振作,方才打的那厢蛮族溃不成军,步步后退,最终迎来了边关的安泰。
这猛然间重回富贵窝中,看见这些东西,他还当真有几分不惯。
器皿倒是气派漂亮,但里面盛装的菜肴却只有一点点,汤汤水水,看起来又极是清淡,即便是那盘子面点心,大约也只够他两口的分量。
她这是,喂鸟呢?
虽情知陈婉兮在家大约日日这般饮食,但于成钧心底还是生出了几分不满,女人家胃口小也罢了,她不知道她家爷们是个武人,食肠宽大么?
这心思微微一转,于成钧便越发觉得饥肠辘辘,指着其中一道肉食问道:“这是什么?”
那小厮安放好牙箸汤匙,恭敬回道:“回爷的话,这是罐煨麻雀,是选取了近五十只麻雀,去毛之后,以清酱甜酒放入陶罐,安放在灶中小火慢煨而成。待熟,只取其身上极软嫩处成盘。王爷别瞧就这么一小碟子,可是费了许多功夫才成的。这还是前两日庄子上送了一笼麻雀过来孝敬王妃,娘娘方才吩咐厨房做的。每日清晨,娘娘皆以此物佐粥,是最好不过的。”
真是造作!
于成钧挑了挑眉,从前还住在皇宫中时,他便十分看不惯这等做派,衣食非精细不可吃穿,仿佛不穷尽天下物力,便不能彰显这些贵族的身份。
然则仔细想想,陈婉兮那娇贵的身子骨,怕是也只能这般养着了。自己的女人过得金贵些,那是理所当然。
于成钧想着,执筷取了些雀肉放入口中,果然软嫩甜滑,入口即化,且清甜宜口,甚是开胃。
他神情略松泛了些,问道:“如今庄子上,常来送孝敬么?”
那小厮笑回道:“也是这两年的事,王爷是不知,当初娘娘才过府,四处乱成一锅粥。那庄子上的庄头,自恃老主子的家奴,狐假虎威的,账目上弄虚作假,又三五不时的谎报遭灾,总不肯如实上交租子。可是宫里的老主子,又总说怎样亏空,需得府里给她补。落后,娘娘发了一通脾气,才把这伙人给镇住。不然,他们哪里就那么老实了呢?”
于成钧耳里听着,浓眉一拧,他是晓得自己走的仓促,偌大一个府邸连带着庄园都丢给才过门的陈婉兮,实在为难了她。但他本想着,有宫里的母亲在,总是有人在后面支撑着,但难道……
他又吃了一口雀肉,不动声色问道:“王妃发了脾气,庄子上的人就肯听话了么?”
那小厮笑道:“哪儿能呢?这是娘娘高明,先派了人到庄子左近,问了那些农户,把每一日都是什么天气,核查了个清楚明白。又把庄头等人传到府中,一笔笔的同他们算账,他们这方没了话说。娘娘那时便说,若肯忠心办差呢,便还留着他们。若不能,便以肃亲王府的名义,将他们送到官府去,问一个欺主诈财的罪名。任凭他们是谁手下用出来的人,都绝不容情。这么一来,这些人方才知道敬畏。娘娘后来又派了两位账房先生到庄子上去,这算是彻底老实了。”
于成钧听着,半日不言,良久他忽然将碗中的肉粥两口扒尽,又喝问道:“就这些东西么?”
那小厮吓了一跳,不知王爷为何忽然动怒,忙回道:“就、就这些,娘娘平日里晨食只一碗粥同些佐粥小菜,今儿还是王爷回来了厨房才又额外备了一碟银丝卷。”
于成钧又问道:“厨房可有大饼?”
小厮一怔,旋即摇头:“厨房向来不备这个。”
于成钧便自怀中摸了一串钱出来,撂在案上:“去,到街上饼铺里买几个大饼回来!”
小厮只觉得有些发懵,愣怔问道:“爷,买大饼做什么?”
于成钧虎目一瞪,喝道:“自然是吃的,难道拿来喂猫?!”
小厮打了个哆嗦,揣了钱串,掉头就跑,跌跌撞撞的出门而去。
于成钧仰靠着椅背,长吁了口气,他望着窗外一片竹子,目光深远,心中五味杂陈。
虽是猜到了她这三年该是不易的,却没想到竟是如此艰难。恶仆刁钻,又远在庄上,极难整治,何况还是他母亲的家奴。所谓狗仗人势,也难怪他们连王妃也敢欺凌。
然而,她却单靠着自己的才能手腕,将这些人一一镇压收服。他归来时,见到的是一座井然有序的肃亲王府。
这底下的艰难和辛苦,不言而喻,她在给他的信里,竟是一句也不曾提起,只说万事安好。
这般想着,于成钧越发的不是滋味儿起来,自打娶了她,什么好的也没能给她,反倒把她一个人丢在京城,陷进了这泥淖一般的境地里去。
而母亲,对这个儿媳不仅没有丝毫的庇护,反倒雪上加霜。
于成钧的眸色,越发乌黑深沉。
他打开书奁,将那盒胭脂重新取出,开了盖子,芳香的气息再度席卷而来,仿佛她的亲至。
“爷……”
那去买饼的小厮已然折返,抱了一堆热气腾腾的大饼,正立在地下,怯生生的说道。
于成钧抬眼扫了一记,颔首:“倒是快,拿过来吧。”
王府出去,不过一射之地,便有个卖大饼的铺子。府中的杂役,时常在那儿买饼吃,所以这小厮去了一忽儿功夫就回来了。
当下,他上前将包着油纸的大饼放在书案上,看了一眼桌上早已空空荡荡的菜盘,又说道:“爷,小的去厨房再拿些小菜吧?”
于成钧摇头道:“不必,这般便够了。”
小厮疑惑道,这一口菜没有,这粗干饼子要怎么吃得下去?他瞧见于成钧面前摆着的胭脂盒子,恍然道:据说这位王爷有吃胭脂的怪癖,难道要拿胭脂就饼子?这可是什么神仙吃法!
于成钧自是不知这小厮肚里所想,他将饼子一撕两半,在小厮诧异的眼神之中,蘸着菜汤,放入口中大嚼起来。
还是这般吃着痛快!
于是,肃亲王府在肃亲王归府第二日清晨,又传起了两则言语。
一则是,王爷有怪癖,专爱吃胭脂;另一则是,王爷嫌王妃预备的饭食吃不饱肚子,竟另拿钱叫小厮去外头饼铺买大白面饼回来吃。
这话传到陈婉兮的房中时,她正抱着豆宝,同琴娘说话。
服侍于成钧的小厮传完了话,又道:“王爷今儿要进宫面圣,中午大约不回来,娘娘不必等候。”
陈婉兮点了点头,打发了这小厮出去。
她向琴娘微笑道:“琴姑娘,王爷在边关时,便有这样的习惯么?”
琴娘亦听得分外诧异,摇头道:“没有,从不曾见王爷吃过胭脂。”
陈婉兮便有些奇怪,便将此事暂压了下去,又问道:“那么王爷在西北,日常衣食习惯如何呢?”她倒并非是要讨好于成钧,只是既为人妇,就要有个样子。免得天长日久,被人拿住了把柄,说她不贤良。
琴娘听她问,便将于成钧在边关时的吃穿等诸般事宜讲了一遍,说道:“王爷很是体恤下属,除了住在中军帐里,平日里饭食都同一般军士一样。至于娘娘所问,王爷的饭量……”她细想了一下,方才答道:“也同一般人一样,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在琴娘看来,肃亲王的饭量怎能算大,罗子陵吃的也这般多,军中的兵士都是这个食量。行军打仗的人,吃的少了怎能行呢?
陈婉兮听着,兀自出神不已。
于成钧胃口大,她倒是想到了。吩咐厨房预备的饭食,是足足多添了一倍的。如此,居然还是不够,要闹到让小厮出门买大饼。
这汉子,真是在军营里待久了,这深宅大院里的弯弯绕绕都不记得了。他闹了这一出,肃亲王府里明儿怕不是要传出王妃令王爷饿肚子的笑话来?
这样一个粗犷脾气的男人,她以往可从未碰到过,平生交际的男子,莫不是知书达理,如玉人物。
于成钧,竟然让她有些没脾气了。
琴娘睁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她几乎痴了过去,半晌却忽然说道:“娘娘,王爷是个很好的人。在边关军里,兵士若受伤得病,他也会亲自过去看望。他还严厉拘管军队,不许骚扰临近村落的百姓。边关常年战事,兵荒马乱,便有强人三五成群的做了匪伙,去劫掠村镇,也是王爷派兵驱赶的。”
陈婉兮倒没料到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笑了笑,问道:“为何突然同我说这个?”
琴娘说道:“王爷是好人,娘娘也是好人,我打从心里希望你们能圆满。娘娘待王爷,是太生疏了些。”于成钧是罗子陵的恩人,而陈婉兮待她也十分亲善,她便希望这两人能够恩爱和睦,平安喜乐。她是没见过什么大户人家的夫人,但她也晓得,夫妻之间不该如此。王妃待王爷,尊敬有之,客气有之,唯独缺了亲昵。
陈婉兮一怔,不由说道:“你,希望我和王爷能圆满?”
琴娘颔首:“正是。”
陈婉兮目光微微失神,她不知琴娘口中的圆满是何意。在她看来,能够衣食无忧,平安顺遂的将孩子抚养长大,安然得享天伦,便是圆满,难道还有其他么?
这底下的意思,陈婉兮不愿去细想,便说道:“待会儿,我吩咐人拿些首饰水粉给你。若有什么额外想要的,只管来说不防。”
琴娘却道:“这些都不要紧,但我有件事想求娘娘。”
陈婉兮微觉奇异,问道:“何事?”
琴娘说:“我想出府去,半日就回来。”
陈婉兮想也没想道:“不可。”
琴娘如今算是肃亲王府的妾室,怎能放她一人出府乱走?如若她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不止于成钧要怪罪,败坏的也是肃亲王府的门楣。
琴娘倒也不曾坚持,只是低头不语了。
两人一时都没有言语,屋中倒生出了几分尴尬的情形。
恰逢此时,豆宝不安分起来,捏着陈婉兮颈中的一串珠玉哼唧着。
梁氏过来,微笑道:“娘娘,小世子怕是腻烦了,老身抱他过去吧,免得扰了二位说话。”
陈婉兮抬头看了她一眼,心中会意,遂向琴娘道:“孩子吵闹,我这里也不好留你了。你先回去吧,若有什么事,打发人过来说一声便是。”
琴娘讷讷答应着,起身去了。
待琴娘走后,陈婉兮将孩子交给了乳母,端起茶碗倒没有喝茶,只是尽数倒进了一盆茉莉盆花之中,淡淡问道:“怎么?”
梁氏说道:“娘娘,您待这个琴娘未免忒亲厚了些。”
陈婉兮睨了她一眼,说道:“我需要人来指点如何行事么?”
梁氏老脸一红,却又说道:“我晓得娘娘如今身份尊贵,今非昔比了,但老身也是为了娘娘。娘娘就当老身倚老卖老,听上两句吧。”说着,见陈婉兮并无示意,便又说道:“您就吃上两口醋,叫王爷晓得您是在乎他的,岂不好么?”
陈婉兮摘下了一片茉莉的叶子,未至花开,枝干只生了些嫩叶,欣欣向荣的长着。
她眸色淡淡,沉声道:“所谓正室正妻,本不该拈酸吃醋,嫉妒生事。只有妾室方才如此,谓其地位不牢,荣辱皆靠夫主宠爱之故。我是王妃,不需如此,嫉妒只会堕了自己的身份。前头我之所以处分那几个宫女,只因她们不将我放在眼中,留着也是祸患,倒不如拿她们当个榜样。这个琴娘,知道尊卑恭敬,看起来也不是个妖魅生祸的,那对付她又是何必?”
梁氏叹了口气,说道:“贤良固然不错,但唯有夫妻和睦,方才是处长之道,亦是家和兴旺之法。就如这个小妮子说的,要圆满。老身是看着娘娘长起来的,不怕娘娘嫌弃,老身真把娘娘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老身是真的盼望着娘娘能喜乐幸福。这为妻之道,真真不是贤良便好。”
陈婉兮有些茫然,她不是太明白这些话。
什么是为妻之道?
自小,女先生教导她的,唯有贤淑端庄,还有女德上面的那些条条道道。记忆深处的母亲,便是这样一位女子。她雍容典雅,持家有方,也从不过问父亲的行踪,哪怕后来父亲和小姨暗通款曲,她也不放在眼中。亲族中谈起,谁不说她是一位贤妇?
为妻之道,难道不该是如此么?
陈婉兮想着,不知怎的,眼前却又浮现起于成钧要吃她嘴上胭脂时的赖皮样儿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