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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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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消息, 几乎震惊朝野。

有人言, 肃亲王大义灭亲,即便是自己妻子的母家,也绝不徇私护短,果然是位忠正耿直之人。亦有人说, 于成钧能将自己的岳家揭发检举, 足见其心肠冷酷, 不容情面,不愧是上过沙场、杀人不眨眼的。

此事在民间传开, 百姓之间众说纷纭, 有义愤填膺这侯府贵妇视人命如草芥的;有感慨世风日下一个孩子的性命,竟就值五十两银子的;亦有人怒斥,侯夫人杀了人便不必偿命,世道如何不公。但大伙倒是一个口径,齐赞肃亲王公正无私, 皆言, 幸得有这样一位王爷在,不然此案还不知何年何月得见天日。

这些话, 传入肃亲王府时, 于成钧与陈婉兮却都未理会。

这件事, 在两人的心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霾, 久久不能释然。

随着时日推移,六月暑气上升,明乐帝的风寒终见好转。然而于成钧的忙碌却并未有所减缓, 因着之前各种事务皆由他主理,一时半刻,也不能换手他人。再则,因他于朝政尽心尽力,各司各部那些真心做事的官员,遇事便喜与他商议。故此,他并不曾落得什么清闲。

陈婉兮的天香阁生意越发火热,她二度进献与太后的鹅脂香比先前所进效验更好,初次所献涂抹尚有油腻感,而本次的鹅脂香却只有润泽。何况,之前的鹅脂香,并无皇帝的亲笔题词。这等殊荣,轻易不可得,每年那许多进贡的脂粉,能得此等待遇的不过寥寥。

太后、皇后连带着宫中那些高位的宫妃,都极喜爱这面膏,平日里赏人,又或做什么人的见面礼,也以此物为上。鹅脂香的需求甚大,制作过程又甚是繁琐,必得有五位手艺精道的老师傅,仔细炮制方成。

如此已添了许多忙碌,而因着小程氏那件事,京城百姓皆觉肃亲王府公正仁义,一些富户人家便都转道天香阁来照顾生意。便是寻常的百姓,即使那些天价的面膏香粉买不起,能买到便宜些的眉油口脂也是好的。再不,讨些卖不出去、要舍弃的香料沫子填香囊也极好。

如此这般,天香阁几乎忙碌到不堪的地步。

而霓裳坊的情形,亦也相去不远。

陈婉兮每日照料家里,打理生意,一时倒也并无几分闲暇功夫去多想什么。

这日清晨,用过了晨食,趁着晨间凉爽,陈婉兮算过了账目,便同琴娘两人坐在明间内,一道商议草编工艺之事。

依着陈婉兮的想法,草编技法实在罕见,自己在京中是从未见过。草叶编出的物事,青翠可爱,颇有几分雅意趣味,很能合乎当下那些附庸风雅之辈的趣好。如若能仔细研究,发扬开来,倒也是一门财路。

然而草编虽好,唯有不耐存放一条,且能编的物事也是有限。

桌面观玩摆件儿,市面所需并不算多,以此再开一家店铺,实在不值。但若是挤在天香阁又或霓裳坊里,那又不伦不类。

因此,陈婉兮便想着,若能做出更多的器物,才有开新铺子的价值。

两人商议了许久,始终不得其法。

琴娘倒是灵机一动:“娘娘,我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民间工艺。河南盛产柳编,而我的家乡则兴竹编,编出来的器具结实耐用,倒也很是不错。”

陈婉兮却不为所动,说道:“这些玩意儿,我以往也见过,的确不错,但大多是家中日常所用器具。若要开杂货铺子,那也罢了。然而这般,利润实在太薄。要赚,便是赚这些富贵人家的银子,没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是不成的。”

琴娘有些奇怪,问道:“娘娘,王府这般富贵,王爷的俸禄赏赐及庄子收来的租子,都很是不少。您何必这般辛苦?”

陈婉兮却意味深长的一笑:“面上看着是不错,可我还有许多人要养活呢。”

两人说着话,一妇人提了天青色梅花提梁壶上来,替她二人茶碗中注满了水。

陈婉兮抬头看向她,微微一笑:“来府中这两日,可还惯么?”

那妇人面上神情木然,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陈婉兮不以为意,端起茶碗,啜饮了一口。

这妇人,便是之前意图为子报仇的阿兰。

陈婉兮可怜她遭遇,替她在皇后跟前求了情,说她虽投毒,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不如宽恕了她,也算彰显天家仁慈。

案子了结之后,阿兰无处可去,陈婉兮看她孤苦无依,便留她在府中做了个佣人。

但阿兰似乎就此成了一块没有悲喜的木头,抬头吃饭,低头做事,不言不语。

陈婉兮知她心中苦闷,但也无可奈何。

少顷,小世子豆宝忽而跑来,抓着琴娘的手,哼哼唧唧:“姨姨……去飞飞……”

陈婉兮与琴娘便知,他是想缠着琴娘去玩耍了。

陈婉兮微笑:“这孩子,如今同你倒更亲近些。”

琴娘被豆宝拉着站了起来,笑着说道:“我也喜欢跟宝儿在一块。”说着,便同他一道出去了。

阿兰看着豆宝那小小的身影,两截小短腿紧捣着向外跑,呆滞干涸的眼眸之中倒泛出了些许光彩。

陈婉兮在旁瞧着,淡淡说道:“过去的事情,再如何惨痛,到底也是过去了。人活着,总要朝前看。”

阿兰脸上却闪过一阵激动,她双膝一弯,跪在地下,切齿道:“王妃娘娘,我晓得,您是慈悲的人。但我如何能朝前看?我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只望着守着孩儿长大,娘两个相依为命。就为这么个混账的理由,我的孩儿就没了。我不能不恨,她怎就不能给我孩儿抵命?!关在侯府里一辈子不能出来?!这算什么放屁的裁决!”

陈婉兮端着茶碗,面色微冷,说道:“我不会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杀了她孩子也不能活转之类没心没肺的话。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说到此处,她凝视着阿兰的眼眸,一字一句道:“然而,她之前是朝廷敕封的正三品侯夫人,何况又怀着身孕,只凭这样的事想要她死,是不可能的。”

阿兰急道:“难道就凭她身份高贵,就可以随意杀死我的孩儿,不用偿命么?我不服这样的歪理!王妃娘娘,我晓得你有你的难处。您放心,我保管不会说出肃亲王府来。我只求娘娘放我出府,我一定要为孩子报仇。”说着,便咚咚磕起头来,呜呜咽咽的哭泣。

陈婉兮没有扶她,只说道:“我也不服,然而且不说你如何能潜入侯府,去杀死一个怀着侯府子嗣的女人。朝廷已然罚过了她,意味着此事已然完结。若你此时去报仇,即便是我也保不住你。但你放心,我向你担保,你终究有报仇的时机。”言至此处,她抬手向阿兰肩上拍了拍:“只是不能是现下。”

阿兰一呆,立时醒悟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硬是按下了心中的愤懑,朝着陈婉兮又深深磕了个头,便自地下爬起,静立在侧。

天气炎热,陈婉兮便嫌茶水有些热了,遂吩咐丫鬟换了冰过的果子露上来。

正在这消闲时刻,红缨却忽然走来,低声道:“娘娘,侯府那边……”

陈婉兮才听了几个字,便将眉头一皱,斥道:“我不想听那边的事情。”

红缨登时便闭了口,静默不语。

陈婉兮默然片刻,抬眼却见阿兰脸上微有异样,不由叹了口气,问道:“什么事?”

红缨才又道:“是那边的二……小程氏,在净水庵里寻死觅活,定要见娘娘一面。”

这净水庵是弋阳侯府的家庙,宋母往日也常去烧香拜佛,并在佛前供奉着海灯。

小程氏自从案发之后,宋母恐她留在府中,惹人非议,便将她挪到了那里,使了些银钱,令那里的姑子仔细照料,严加看管。

因这净水庵是家庙,倒也不算违背皇后的懿旨,小程氏又是个废人,便也无人理论。

陈婉兮冷笑了一声:“她要见我,我便要去么?”

红缨说道:“小程氏已绝食两日了。”

陈婉兮无谓说道:“她愿绝食,便随她去好了。我虽不屑去伤害她腹中的胎儿,但也不会去救她。她自己想把这块免死金牌给弄没了,那就任凭她作好了。”

红缨低头称是,再不言语。

阿兰在旁,禁不住轻轻说道:“娘娘……”

陈婉兮看了她一眼,心中会意。阿兰想要亲手报仇,怎能任小程氏随意死去?

她喟叹了一声,说道:“也罢,就去一趟,听听她还想说什么也好。”

红缨答应着,忙去预备。

陈婉兮只带了几个心腹随从,将豆宝琴娘甚而阿兰都留在了府中。倒不为别的,她担心阿兰见了小程氏,按捺不住。眼下,当真不是好时机。

阿兰虽想拼命,可凭什么要和这种人同归于尽呢?

轻车简行,一路到了净水庵。

净水庵是侯府家庙,主持知客都曾见过陈婉兮,晓得她是侯府的大小姐,如今更是肃亲王妃,身份尊贵,非比寻常,连忙将她迎入禅房,上了香茶素点心。

陈婉兮辞谢,拜了菩萨,布施了些银子,便提起要见小程氏一面。

那主持忙道:“这罪人如今住在后院,由监院亲自看管。娘娘且放心,净水庵上下必定遵旨行事。娘娘若要见她,贫尼便使小徒带领娘娘过去。”言罢,便唤了个十二三岁的圆脸小尼姑,命她带王妃过去。

当下,陈婉兮带了仆从,跟随这小尼姑过去。

穿过主持所言的杏林,到了一处房舍跟前,那小尼姑朝着陈婉兮深深行礼:“王妃娘娘,便是此处了。”

陈婉兮放眼打量了一番,只见这房舍是泥土的墙坯,屋顶虽盖着瓦片,但缝隙之间却以茅草填充,窗子甚小,装着木头栏杆,蒙着的窗纸,都已有些焦黄。门上,拴着老大一把黄铜锁。

这房舍,必定是冬冷夏热,甚而雨雪天气,也难保不透风漏雨。

小程氏贪图享受,临了却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养胎,只怕这滋味儿不大好受。

监院得了消息,早已在此等候,迎上前来,向她行礼毕,开锁请她进去。

陈婉兮搭着菊英的手,迈步入内。

才进门,迎面便是一股浑浊的气息,药味儿、霉味儿、骚臭味儿还有各种不能分辨的异味儿混在一处,令她有些作呕。

陈婉兮皱眉,险些吐了出来。

屋中一角,一道阴恻恻的笑语传来:“不好闻?我可在这里,闻了许久哩!”

陈婉兮眯细了眸子,顺着话语声望去。

这屋子采光不足,屋中甚是昏暗,她好容易才看清房中景象。

屋子的东北角上盘着一张炕,炕上铺着粗布褥子,卷着一袭半旧的薄被,染着些许不明的脏污。

小程氏就缩在那炕角上,披头散发,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茧绸对襟褂子,腰里系着一条裙子。许是天热,褂子竟没系扣,露出些白花花的皮肉。

她满面苍白,双唇焦枯,发如乱草,怀了近七个月身孕的肚子球一般的顶起,合着那干瘦的身躯,有几分滑稽。

小程氏就这样躺着,病病恹恹,再没了往日的威风神气,以往还算风流的姿色,也已不见。

陈婉兮缓步上前,淡淡说道:“你咎由自取,能怪何人?杀死一条无辜的性命,只落得终身幽禁,已是便宜至极。”

小程氏眸中泛出了光彩,她豁然爬起,向陈婉兮叫喊:“你不要在这里瞎充好人!你敢说你撺掇着肃亲王告发我,就没有半分私心?!”

陈婉兮在炕前三步远处停了下来,睥睨着小程氏,如同看一只丧家犬,言道:“即便王爷不愿告发,我也会进宫禀告此事。你虐杀幼儿,却还想平安无事,世上没这个道理。”

小程氏神情犹如疯癫,她想下炕,却因几餐未进的疲软,没有动弹的力气。

陈婉兮看着她这幅样子,满面厌恶之情,又道:“你可当真是个心肠歹毒的恶妇,伤害他人也罢了,连自己腹中的孩子,也不留丝毫顾惜。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于养胎何益?大约在你心里,所有的人事物都只是你所要利用的器具罢了。父亲是,三妹是,你腹中的孩子也是,甚而连你自己也是。”

小程氏疑惑道:“我自己?”

陈婉兮注视着继母的脸庞,有条不紊道:“你也是程家的女儿,深知世间伦理礼法,却不顾名节廉耻,寡妇之身在姐姐病床前诱惑姐夫。如此作为,即便你将侯夫人之位抢到了手中,于自己难道不是糟蹋么?你的名节已然完了,这是一生都洗刷不掉的耻辱,连带着你的孩子也要为你这母亲所累,人前抬不起头。在你心里,没有人是人,连你自己也不是。”

小程氏脸上一阵扭曲,陈婉兮的话深深触怒刺痛了她。

是啊,她这一生多么的荒唐可笑,赔上了一个女人的一切,同生母反目,同娘家成仇,与姐姐陌路,甚而连孩子也不肯体谅她。可即便如此,她也没能得到丈夫的心,甚而没能得到一丝丝的怜惜。临了,还得了这样一个凄凉下场。

小程氏忽然尖锐的狂笑起来,喉中却带着一些闷闷的呜咽,好似一头疯兽。

她斜眼睨着陈婉兮,厉声叫嚷起来:“你当我愿意么?这么些年来,我就好过么?陈炎亭,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娶了我,就把我当块破抹布丢在一边,想要女人了,才想起来家里还有这么个人,才进我的房。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一天天一夜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们谁知道!如今,人人都说我狠毒,可我有什么法子!没有儿子,没有子嗣,老来晚景如何凄凉!我不能够,我一定要为自己争!我这一辈子,没得到过一星半点的好东西。同样是程家的女儿,凭什么姐姐能?她有父亲和嫡母的疼爱,甚而连我的母亲也对她呵护备至。她有才女的名声,有风流英俊出身名门的丈夫。可我呢?我得到了些什么?!”

她吼了一通,便气喘吁吁。

陈婉兮冷眼看着气咻咻的小程氏,下颌微抬,说道:“如此,便是你肆意害人的理由么?狠毒就是狠毒,不要找什么借口。”

小程氏听着,忽而嘿嘿笑了起来,她望着陈婉兮狞笑道:“你如此义正言辞,可晓得当初为何侯爷忽然不待见了你娘?那时候,他们可是京里出名的恩爱伉俪。侯爷宠妻,名满京城呢。”

陈婉兮眼眸轻眯,没有言语,她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没有言语,静听小程氏的下文。

小程氏似有几分得意的说道:“我的好姐姐,你的生母,弋阳侯夫人程初慧,竟然不守妇道!”

作者有话要说:  讲当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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