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一行人到得驿站。
驿承见肃亲王下榻, 如同天上落下,忙不迭的出外跪迎, 又吩咐人预备酒席。
于成均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不必忙了,灾情紧急, 本王也不过是在此地暂住一宿, 明儿一早就要启程。”
那驿承满脸赔笑,奉承道:“王爷为河南百姓, 远道而来,风尘仆仆, 下官正该好生接待, 替河南的父老乡亲一尽地主之谊。此处虽是小地方,王爷也请赏下官几分颜面。”
于成均本欲拒绝, 然而余光一扫, 只见此人眸中精光一闪,甚是狡黠,心下一动, 点头道:“既是你的好意, 本王也不好执意推辞。一餐便饭便好, 委实不必麻烦。”
这驿承大喜过望,连连应声。
他亲自将于成均送入客房, 便转去吩咐布置宴席。
于成均在房中转了两圈,只见这客房甚是精致考究,家具用料虽不及王府之中那般华贵, 却也是穷乡僻壤难得一见的好木头,甚而还雕刻了京城贵族之间流行的纹饰。
他心中默默思量了片刻,玉宝打了一盆热水进来,说道:“王爷,小的伺候您洗脸吧。”
于成均大步走到洗脸架子跟前,洗了一把脸,顿时头目一阵清爽。他自玉宝手中接过手巾,擦了脸,低声问道:“可看见了什么?”
玉宝答:“小的走了这一圈,只见这驿站里的兵丁,各个身强体壮,且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没半分饿过肚子的样子。”
于成均扯唇一笑:“那驿承生的一副胖大身材,大脸如盆,肚腹上的肥肉走起来路来都要晃荡,显然也是不曾吃过几分苦头了。河南蝗灾甚重,这一路过来已见了几波灾民。他们却一个个这幅模样,当真是有趣。”
玉宝又问道:“那,王爷的意思是?”
于成均略一沉吟,说道:“去将琴姑娘请来。”
玉宝答应了一声,连忙转了出去。
不出片刻功夫,一袭男装打扮的琴娘走了进来,道了一声:“王爷,您叫我。”
原来,陈婉兮思虑于成均此次出行,任务繁重,怕他身边没有得力之人,硬是叫琴娘跟了过来。于成均原本想叫她留在京城陪伴王妃,却拗不过陈婉兮,终究还是将她带了出来。
然而眼下,倒还当真有用得上她的地方!
于成均低低吩咐了几句,盯着琴娘的眼睛,说道:“可记下了?千万不要走漏了行藏。”
琴娘颔首:“王爷放心,奴必定小心行事。”一语毕,见他并无别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于成均看着她利落的背影,沉吟道:这一干人里,若论潜行跟踪的本领,可无一人能及得上她。此事,换成旁人,还未必妥帖。
简单梳洗了一番,于成均眼见还不到饭时,便在床上躺了,小憩了片刻。
约莫一个时辰,朦胧中他听得玉宝低声道:“王爷,那驿承来请了。”
于成均一个翻身下床,整了整衣裳,说道:“去吧。”
出得门来,外头有一兵丁侍立,引着他们往饭厅行去。
这一路过去,于成均留心细看,果然见这些兵丁如玉宝所说,各个膀大腰圆,说话中气十足,没丝毫受灾挨饿的样子。
行至饭厅,那驿承换了一身光鲜亮丽的衣衫,立在门口,满脸堆笑道:“宴席已备,请王爷入座!”
于成均扫了他一眼,迈步走进厅中,却见这饭厅正中摆着一方红木八仙桌,桌上摆着四个冷盘、四个热炒、另有四盘果品,四盘点心,竟共计十二盘菜肴!
一旁地下,更放着两口大酒坛子,坛口俱以泥封着,坛子上贴着大红的纸张。
于成均细细看去,只见这十二盘菜肴虽算不上山珍海味,倒也是鸡鸭鱼肉无不齐全。
他不动声色,也不用人让,就在上首坐了。
那驿承满脸堆欢,上来说道:“王爷,咱们这儿是小地方,河南本就穷,如今又在闹灾,没什么像样的吃食,还请您海涵。”言罢,便拍了拍手:“出来伺候王爷!”
这一声落地,只见门外走进两名少女。
于成均定睛望去,却见这两名姑娘年纪甚轻,一个约莫十六七,另一个似是只有十三四,皆是一副枯瘦模样,如同晒蔫儿吧的小花,无精打采,低眉顺眼,间或投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惊惧。
二女都穿着一身簇新的绸缎衣裙,一人着红,一人着绿,甚是艳丽。
于成均看了她们一眼,目光重落在驿承那张肥脸上,淡淡问道:“驿承,此是何意?”
驿承腆着脸笑道:“王爷,此地偏僻,没好的□□,唯独这两个女子敬献与王爷。下官招待不周,还请王爷见谅。”
于成均看着他,笑了一声,问道:“此地是驿站,这两个姑娘却是从哪儿来的?莫不是你拐卖良家女子,将朝廷的驿站,当做个你自家的私窝子不成?”
那驿承连忙说道:“王爷误会,这两个女子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也是之前一伙灾民从这儿过去,她们的老爹走投无路,要换两个盘缠,所以将她们发卖。下官也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她们。这儿是驿站,女子误事,下官还愁怎么办,倒正好王爷来了。”
他这话一出,那穿绿衣的姑娘想说些什么,却被红衣女子拉住了,朝她摇了摇头,两人缄默不言。
于成均听了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哈哈大笑了两声,说道:“如此说来,本王倒是替你解了一时之困了?”话出口,他也不待这驿承答话,浓眉一竖,大声喝道:“好个贪官,一地的百姓都在挨饿,偏生你们这驿站里倒是能拿出这许多的粮食鱼肉来宴请客人!足见你们平日里如何奢靡!朝廷分拨粮款,要你们救济百姓,你们却中饱私囊,将钱肥己!外头的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你们倒是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河南闹蝗灾,朝廷拨的救济粮,倒正好肥了你们!”
这驿承不想于成均居然瞬间就翻了脸,他面色如土,额上顿时沁出无数汗滴,顺着肥硕的下巴向下滚去,一颗颗滴在地下。
他来不及擦汗,两腿一弯,跪在地下,满口说道:“王爷误会啊,下官只是为了款待王爷,倾尽所有罢了。宴席所用,皆是下官的家私,并不曾挪了朝廷的粮款!下官不敢贪赃,请王爷明察!”
于成均看着地下跪着的胖驿承,臃肿的身躯如虫一般扭来扭曲,蠕动不已,他心头烦恶,淡淡说道:“如此说来,本王是冤了你了?”
那驿承点头如捣蒜:“是,是……”
是了没两句,又觉这话有些不对,连忙又摇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王爷明察秋毫,只是误会了……”
于成均笑了笑,说道:“既是如此,你能摆出这么一桌丰盛宴席,可见你宦囊充盈。眼下,外头流民四野,朝廷也在开库放粮。你既是朝廷命官,便该为黎民百姓出一份力。这般,你去筹备一百斤的白面,明儿一早送到本王这里,本王待你舍给百姓。”
这驿承听闻此言,顿时叫苦不迭。
其实,于成均所料不错,他在此地没少贪墨朝廷发下来的粮款。尽管此处是个小地方,但却是官道必经所在,朝廷为救济起见,发放的银粮很不算少。他可没少从中拿好处,又要堵住这驿站上下人的嘴,更要抽了大头往京里孝敬,一来二去,能拿去赈灾的,也就所剩无几。
故此,这驿站摆在外头充样子的粥棚,粥稀如水,米粒可数。饶是这等粥,一日也满共不过两到三锅。
他是个一钱如命的人,眼下于成均居然要他拿出一百斤的白面赈灾,这简直如剥了他的皮一般。
然而,当着肃亲王面前,他也不敢强行顶撞。
即便他身后有大靠山,也是远水难救近火。
当下,这驿承只得咬牙认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下官听从王爷的吩咐。”
于成均挥了挥手:“你且下去吧,这一桌宴席,本王是不吃了。外头那么多百姓饿肚子,怎么吃得下去?”
驿承诺诺答应,正要招人前来收拾,却听于成均又道:“且慢,这些饭菜就先放在这里。天气渐凉,一夜的功夫,也不会坏了。”
这驿承面露不屑神色,却不敢说什么,扭身出去了。
打发了驿承,于成均又问那两个女子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
那穿红衣的女子年岁稍大些,见过些世面,口齿也伶俐,便抢先说道:“这位大人,俺们是姐妹俩,本是梁谷屯人。今年村里闹灾,家里又没了存粮,俺爹怕活不下去,就说要去外地投靠亲戚。走到这个地方,没了盘缠。俺那天杀的爹,先卖了俺娘,又要卖俺们姐妹俩。但路上都是逃荒的人,身上也没钱,谁肯买恁多人口?正好前日被这驿承看见,他便问俺爹讨了俺们。”
于成均看她口齿清楚,说话流畅,又问道:“那驿承买你们,可有说做什么?”
红衣女子点头道:“他说,要教俺们学唱小曲,还要学什么规矩,等过几月,就把俺们姐妹俩送到京城给什么贵人。”
于成均听闻此事,心头一跳,面上倒不动声色,问道:“贵人?他可有说是谁么?”
那红衣女细想了想,摇头道:“他没说,只是昨日俺妹妹一句词儿怎么也唱不好,他便拿鞭子来抽,又骂俺们,说将来到贵人跟前,这般样子是要打死的,还要拖累他。他说,那贵人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是……是……和……什么王,俺们怎样也得罪不起。”
于成均眉头微皱,问道:“是和亲王?”
那红衣女连忙点头:“就是,就是这个名儿。”
于成均面沉如水,半晌喃喃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驿站,竟能摸到这样大的一条鱼。”
作者有话要说: 离完结不远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