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黑与白(1)
复兴大学, 课堂。
窗外的绿叶已经有了几分郁郁葱葱的青色, 顾时铭坐在后排的位置, 平日里总是对课堂内容保持着专注的他,今天有些神思不属。
不过, 如今大学的教授各个教授法子千奇百怪,有的平时只管讲课, 从来不给学生布置作业,临到期末考试,不肯看考试卷子, 也不打分数;有的喜欢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精义, 下课铃响也不理会;有的坐在前排的学生由左到右依次朗读课文, 到了一定段落, 他便大喝一声:“停!”然后问大家有问题没有……
但今天很幸运的是, 这名讲文史课的教授从站上讲台,便口讲指画, 滔滔不绝, 从不向学生提问,所以顾时铭一时走神,怔怔地望着窗外想起了不久前,那个夜晚,以及弄堂口的那碗面……
面真的很香, 可是面前的那个女孩子接下来说的内容, 却让他的心思全然无法放在食物上。
因为她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以及一个写着地址的卡片。
“最近我在搬家,如果对这个提议感兴趣的话,就来这个地址找我吧。”
留下这句话后,她就此翩然离去,徒留他晚上一个人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连着好几天脑子里都是她的那些话……为什么会选择他呢?真的是,太奇怪了……可是,如果错过了的话,他会后悔终身的吧?一定会的。
思绪翻飞间,顾时铭竟完全没将讲课的内容听进去。
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他终于醒过神来,猛地下定了决心。
念头通达了之后,心情反而豁然开朗,他便一刻也不想等待,飞快地收拾桌上的书本,然后看了一眼手表,匆匆地往外走去。
“……学长?”
身后响起女孩子的声音,他回过头,殷小芝几步小跑了过来,她穿着一身素棉裙子,长及脚踝,露出白色丝袜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是最平常的样式,明明是很朴素的装扮,却引得路过的几个男学生略略侧目。
“有什么事吗?”顾时铭停下脚步,哪怕他此时心中装着别的事,但他也没有露出丝毫着急不耐的样子,而是始终保持着不疾不徐的风度。
“我只是看学长走得很急,今天不是有诗社的活动吗?”殷小芝问道。
“啊,今日忽然有些事,诗社那边自有林兄主持,一切照旧的。”顾时铭说道,见殷小芝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来什么,笑道,“殷同学,最近有得什么佳作吗?”
“没有……近些日子没什么灵感。”殷小芝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笑笑。
自从上次请教顾时铭,对方透露出对她尽写风花雪月的失望后,她就对写诗这件事有些心灰意冷了,甚至心中还隐隐生出些委屈来——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顾学长,是不是对她太苛刻了?
哪怕是宋词也要分“婉约派”与“豪放派”的!男子去写“怒发冲冠凭栏处”自然是壮怀激烈,慷慨激昂的,可如李清照那样的女诗人,写写“红藕香残玉簟秋”也是很好的啊……她这么想着,过了一阵子,又觉得顾学长大概是对她寄予厚望,最近时局又不好,他一腔热血,自然是看不进这些诗的。
所以,她便想着等时局好些了,顾学长心情也会跟着开朗起来,那时再拿给他看,大概就没什么问题了。
顾时铭想了想,从夹在怀中的包里取出笔记本,道,“我前几日在报纸上看到有几首不错的诗,也是女诗人所做,却无关风月的,你可以拿回去看一看,我记在最后一页了。”
殷小芝连忙点了点头,接过笔记本,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学长,你认识一个叫虞梦婉的人么?”
这个问题在殷小芝心中已经憋了许久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时机问出来。事实上,她最近心神不宁写不出东西,也是因为这件事很影响她的心态……或者说,让她心态差点崩了。
在她的印象里,那只是一个满脑子封建思想的旧式妇女而已,就算后来她与傅少泽分了手,她也从不认为那是因为虞梦婉的关系——那只是一个诱因,□□,那个虞小姐本身是无关紧要的……
其实殷小芝现在早已不去想傅少泽的事情了,漫长的阵痛期过后,她选择将霞飞路那边的一切记忆都忘掉,甚至烧掉了当时留下的旧物照片之类的,就是为了让自己从这段感情中走出来,是虞梦婉还是什么人也好,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可是自从那个傍晚,她见到了那个女人后,这个想法就被完全地推翻了……难道,真的是她输给虞小姐了么?
她忍不住去胡思乱想,甚至是执拗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那边,顾时铭想了想,摇头,“倒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殷小芝却并没有感觉到松了口气,仍是忍不住追问道:“那,上次我在玉兰女校门口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是……”
顾时铭微微皱眉,语气有些古怪,“怎么,你认识么?”
“我不确定是不是,但是跟我以前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不过很久没见了,我也怕自己认错了。”殷小芝胡乱想了个借口,“学长能和我说说她的事情么?若是能对上,那就没认错了。”
“……我想,你应该是认错了。而且,私下议论别人也有些不太礼貌。”顾时铭温和地笑道,随后扯开了话题,避免让她感到太难堪,“诗社的活动要开始了,你快去吧,不要迟到了。”
殷小芝垂下头,轻轻“噢”了一声,见他要离开,忽然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说起来……我认识的那个朋友,是个从直隶来的旧式女子,后来好像被人退了婚,想来日子应该过得颇为艰辛的,啊,不过,大概是我认错了……”
“原来如此。”顾时铭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礼貌地朝殷小芝点点头致意,便转身离开了。
顾时铭离开了,她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
殷小芝看着手里的笔记本,心下怏怏。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如果对方不是虞梦婉,她就安心了吗?好像也并不是这样的情绪。
她一边往诗社那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笔记本。
忽然,上面一行潦草的字迹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周一、七点、莫利爱路、面馆……”只是几个零碎的词语,大概是与什么人约定了碰面的时间,只是下头重重地划了几道线,又在一旁写了“要紧”两个字,似乎颇为重要的样子。
是与什么人约定的呢?周一,今天已经是周六了,应该已经碰过面了吧……
走到诗社的门口了,她阖上笔记本,推门走了进去。
……
兰心大戏院。
这座上海演出活动最丰富、层次最高的剧场,里头装修全是仿欧洲歌剧院式样。每当华灯初上,兰心大戏院门前车水马龙,衣香鬓影,无限风光。如今,戏剧市场的不景气,但剧院身影依旧美艳。
富丽堂皇的剧院内,戏已经开了场,二楼,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府邸式风貌的包厢内,
傅少泽将腿翘在柔软的沙发上,旁边是一堆零零碎碎的瓜子花生皮,而他此时正看着手里的那只手帕叠的小兔子发呆。
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习惯呢?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事,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很无聊么?”
一旁的唐菀,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优雅的坐姿,身边只有一杯红茶。
“还行吧。”傅少泽敷衍地回答。
“有件事,我正好想跟你谈一谈。”唐菀沉默了片刻,语气平淡地开口,“关于虞梦婉的事。”
“我现在和她没关系。”傅少泽皱着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不耐烦说教时习惯性露出的表情,或者说,听到某些他抗拒的话题时,他都会用这种态度表示厌烦。
自从订婚宴过后,他们一直没有谈起这个话题。或者说,被刻意地回避了。
唐菀自然是属于熟悉他的那一类人,她说,“我不是拈酸吃醋的那种人,你知道的,别的女人,倒也算了,可是虞梦婉……那个人身上,有很大的问题,你最好不要和她多接触。”
“什么问题?”傅少泽一愣。
“这几天,我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她的名字……她现在在上海滩,可是很有名的人物啊。”唐菀抿了一口红茶,简单地说了她从某位位高权重的叔父那边听来的见闻。
一边说着,她一边留意傅少泽的表情。
然而,结果却让她有些失望。
比起她当时流露出的愕然,傅少泽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最多只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唐菀其实也并不清楚白茜羽做到了哪一步,她得到的消息并不全面,可是光是这一点信息,就能让她做出判断了。
“我查过她两次,都没查出什么问题,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唐菀道,“外貌可以轻易改变,知识可以后天学得,可是一个人的性格,是绝不可能轻易改变的。”
傅少泽不在乎地道,“她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性格了,也没什么改变。至于以前,人总是会变得,这么多年,还不允许人家学好么?”
“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唐菀放下杯子,摇了摇头,“你见过她在沙逊爵士面前的样子么?包括在孔潜,在你,在我面前,她都太从容了。”
傅少泽一愣。
“像我们这样的人,从小跟随在长辈身边,在寻常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过是我们日常见面的叔叔阿姨而已,所以我们碰到这些人可以自然地说话,从不会感到拘谨。”
她俯视着戏院一楼如蚂蚁般的观众们,语气一转,“可是普通人呢?他们无权无势,哪怕是一个当街的巡捕,他们都得折腰讨好,就算是读了书,有了本事,可是真的碰到大人物,要出入上流的场合时,也会紧张的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不是卑躬屈膝,就是故作清高骄傲。而虞梦婉,她可以自信地面对任何大人物,和首富沙逊谈笑自若,像是与生俱来的能力……”
见傅少泽的脸上终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知道对方终于听进去了这番话,心中略微松了口气,“虞梦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会奇怪,可是,以她的家庭背景、成长环境,是绝对无法养成她现在的样子的。”
傅少泽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她……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我没有说她是坏人。”唐菀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完全没有掩饰这一点的意思,但是,她这么高调行事的背后,目的绝不单纯。”
“反正,不管她有什么目的,跟我都没有关系了。”片刻后,傅少泽用这句话结束了这个他不太想去思考的话题。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外面抽烟去了。
唐菀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她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
……
“这……是不是太高调了?”
顾时铭看了看自己手里写着地址的卡片,又仰头看看面前豪奢气派的洋房别墅,忍不住微微张了张嘴,心里发出了这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