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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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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霍征战败, 西蜣王薛稚死于混战,幸存的西蜣王室成了一盘散沙,惶恐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而曾经的北护军统领商阙, 在众人的拥护之下, 身穿王袍,头戴王冕, 一步步走向了西蜣权利的顶峰。

朝堂之上,站着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唯独众臣最前方,原本该属于丞相的位置空着。商阙高坐王座之上, 冷眼俯瞰, 心中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的目的达到了,西蜣部族终于重获自由, 不会再被肆意践踏。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王冕前的玉珠晃动,他忽然想起薛无衣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西蜣积弊诸多,要想破局就得狠下心来。你说我不择手段心思狠辣, 但你有更好的办法结束这个局面么?”

商阙当时无言以对。

这番对话的结局, 是薛无衣亲自下令, 命人暗杀了西蜣王朝为数不多的股肱老臣。薛无衣与对方同僚十年,曾同心协力辅佐幼主, 匡扶西蜣江山, 二人同为西蜣王朝中流砥柱。但当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后,他又毫不犹豫地命人暗杀对方——只为了叫西蜣王朝衰败得更快些, 再快些。

商阙一度觉得他的心思太深, 太过不择手段, 大约连血也是冷的。

他曾经不耻薛无衣的政客手段, 但如今他坐在了王座上, 却面对了和他一样的局面。

——西蜣部族与前朝旧臣并不和睦。更有三个忠于前朝的老臣宁死不肯为新王效命。为以儆效尤,他的叔父、新任大将军上奏,建议将这三名老臣及其家眷,斩立决。

老臣们悍不畏死,大骂他乱臣贼子谋朝篡位。商阙并不觉得愤怒,也并不觉得他们有错。新朝旧臣,各为其主。对于他来说,这些老臣是逆臣;但对于前朝,却是忠心之士。

商阙并不想杀他们。不肯为他所用,贬了官发配偏远之地就是。

但是其他朝臣却连番上奏,大将军更是直言进谏:“若是这几人不杀,我们岂不就当真成了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必生后乱!王上切勿妇人之仁!”

满朝文武跪地恳求,商阙僵持两日,终究是允了。

三名老臣于菜市口斩首示众,府中男丁亦不能幸免,唯有女眷幼儿留下了一条活路,被发配到了偏远之地。

行刑当日,商阙没有去观刑,而是去了丞相府。

丞相府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前些日子城中混战并未波及早就冷清下来的相府。只是奴仆都已经逃走,府中便多少有些荒凉凄清的味道。

商阙熟门熟路地去了茶室。

茶室中茶具俱在,商阙沉默地坐下,回忆着昔日薛无衣煮茶的模样,给自己泡了一壶清茶。

茶水入口,极涩,转而变苦。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北护军统领手上鲜血无数,但死的都是当杀之人。今日菜市口的三个前朝老臣,却算不得当杀之人。

商阙静默地喝了两盏苦茶,苦涩的味道萦绕舌尖,忽然明了薛无衣总爱独坐品茶的缘由。

西蜣的少年丞相,十岁舌战群臣,十六岁官拜丞相,同年,先王崩殂,托孤辅政。至此十年间,薛无衣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之名朝野无人不知。但外人极少知道,他每每下令杀了不当杀却必须杀之人后,总喜欢在茶室里煮茶。

商阙曾经嘲讽他虚伪,既然杀了人,又何必故作姿态。

薛无衣好脾气地给他倒茶,嘴角习惯性弯着,眼底却仿佛封着冰雪,只说:“这些事总要有人做,你还不懂。”

商阙那时确实不懂,但现在大约懂了他的心情。

喝完茶,他又起身去了书房,薛无衣的书房同他的人一样,干净、冷清,隐约泛着一丝苦茶香气。他一一看过去,瞧见了桌案上的一把折扇。青色竹骨,缓缓展开,是熟悉扇面,只是不同记忆之中,空白的扇面上被人添了“自在闲人”四个字。

这分明是他入相府不过三年时送给薛无衣的生辰礼。那时他与薛无衣还未生分疏离,又逢薛无衣生辰,便亲手制了这把折扇。只是他擅舞刀弄枪,却不善笔墨丹青。他不敢自己题字作画,又不愿假于人手,便傻乎乎地送了一把空白折扇过去。

薛无衣当时收了,瞧着十分欣喜,但后来却再未见他将折扇携带或示人。商阙后来跟着他瞧多了人情世故尔虞我诈,渐渐也明白自己的礼物并不讨喜,只当做是他并不喜欢。后来便也再未亲手做过什么,每逢他生辰时,也多是送些四处搜罗的名贵之物。

他没想到会在此时再见到这把折扇,更没想到的是,薛无衣竟也当真在扇面上题了字。

青竹扇骨光滑圆润,扇面纸张也有些旧了,分明是时常被人把玩所致。

商阙将扇骨展开又合上,扇面上浓墨的“自在闲人”四个字,仿佛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忽然觉得,他与薛无衣相伴近十载,却对他一无所知。

难怪薛无衣总眼神悠远地瞧着他,笑说“你不懂”。

他确实不懂。

***

七月末时,受召回朝的使团终于抵达载虢。商阙早早得到消息,清晨便出门去迎。然后长长的使团抵达时,队伍中却并没有他朝思暮想的人。

——薛无衣没有回来。

见他亲自来迎接,使臣原本有些受宠若惊。又见他骤然阴沉了脸,又惴惴不安起来。正惶恐着该怎么回话时,就听商阙问:“丞相为何未归?”

使臣悄悄抬头瞧他,见他面色不虞,心里颤了两颤才找到了声音,垂首回答道:“禀王上,薛丞相说这些年忙于朝堂事务,身体已然不太康健,因此不愿再困于朝堂政事,只想寄情山水,游览天下美景。只叫臣带回了一封信。”

商阙听到那一句“身体已然不太康健”时,手就握成了拳。薛无衣树敌颇多,这些年明里暗里的刺杀不少,亦受过几次伤。但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外,他从未露出过一丝病态。但是他称王之后方才得知,王室之中早就在传薛无衣命不久矣。

据说是先王临终前命心腹下的毒,中毒之人,至多活到三十五岁。在此期间,中毒之人身体只会日渐衰弱,查不出一丝异状,待到死时,也只会以为是心力耗尽而死。

传言真假已经不可查证,但商阙得知这个消息后心就一直提着。这些年里,薛无衣从未说过自己中了毒,人前人后更无一丝异常。虽然比常人瘦弱些,但他也解释说这是娘胎里带来的,乃是先天不足之症。

商阙从前毫无怀疑,但如今想来,竟处处都是疑点。

他闭了闭眼,接过信件,当先回了王宫。

挥退两侧宫人,商阙在寝宫之中默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有勇气将信封拆开。信封很薄,里面不过两张信纸,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迹。

薛无衣先详述了与大邺之间的约定。到了最后半页纸,方才写到:“……我未完成的夙愿,终究由你完成了。如今我再无牵挂,便准备如你当年所说,一人一马,游览天下山水景致,做个自在闲人。

……从前之事你亦不必挂怀,那晚其实是我趁你酒醉引诱于你,并非你强迫于我。不过是为了叫你心甘情愿替我办事罢了。如今诸事已了,西蜣大局已经定,也该叫真相大白。你并不亏欠我,也不必再内疚自责。从今往后,你我嫁娶各不相干。若遇见心爱之人,君当珍惜,莫再入迷障。

此去归期不定,望君珍重,勿念。”

好一个“望君珍重,勿念”。商阙忽然发了狠,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掷在地上,狠声道:“你我之间,十年纠缠,岂是半页纸就道尽了?”

商阙紧紧攥着拳,重重喘息几声方才平复了心绪。他闭了闭眼,将扔在地上的信纸捡起来抚平,仔细收入信封之中放好,又轻声道:“从来都是我听命于你,如今也该让我一回。你我二人纠缠自你而始,至我方终。我不说结束,便不算结束。”

******

出了邺京,薛无衣一路向北行。

七八月的时节,天气正热着,他难得自在些,不用再裹着厚重的披风,只穿了一件略微厚实的青色袍子,长发用一根发带随意系在脑后,穿过繁盛的街市,如同寻常人一般悠闲漫步。

霁雪撑着伞跟在他身后,冷着一张脸叫他回马车上去。

“你身体弱,受不得热。”

薛无衣无奈地笑:“这些年来我小心翼翼地活着,如今时日无多,你总要叫我自在活一回。”

霁雪抿唇沉默,到底没有再劝。薛无衣背着手,漫无目的地在集市之中闲逛,瞧见什么新鲜好玩的都要凑上去看一看,脸上的笑容极盛,霁雪很少见他这么笑过。

“这簪子倒是不错。”她正出神时,薛无衣拿起一只簪子递到她面前,笑道:“你试试。”

霁雪年幼学医,这些年只苦心钻研医术,虽然生了一副好容貌,却极少打理。她素来不喜欢这些头面首饰,嫌弃碍事。但这是薛无衣递过来的,她望着他的笑容,不愿拂了他的好意,接过去簪在发间。

一旁的摊主极力称赞:“小姐天生丽质,这簪子配您。”

薛无衣也点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我妹子从小生得好看,就是不爱打扮。”

摊主顺着他的话夸道:“小姐就是不打扮也这般好看,要是打扮起来,那岂不是天仙了!”一边说这一边又把几样最贵的头面拿出来给薛无衣看。

这摊位不大,头面倒是挺别致,薛无衣瞧着都不错,便掏银子买了下来,一边递银子一边斜着霁雪道:“我这妹子哪儿都好,就是总不肯成亲。我身子又不好,就担心哪日我不在了,有人欺负她。”

摊主会看眼色,知道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便笑了笑没接话。给他们将头面妥善包了起来。

薛无衣接过来拎在手里,又慢吞吞地去别处逛。没半天功夫,手里已经拎了一大堆东西。头面首饰,衣裳布料,甚至还有许多新鲜吃食……待两人逛完返程时,天边晚霞已经如火烧。

买的东西太多,薛无衣身子弱不能负重,也不肯让霁雪动手。便雇了个挑夫担着回客栈。

两人半路无话,快到客栈时,薛无衣忽然停下脚步,瞧着远处的夕阳道:“东西都买齐了,明日你便启程回西蜣吧。”

霁雪眼皮一跳,顿时冷了脸:“我跟着你。”

薛无衣背着手,没有转身看她,语调依旧不紧不慢:“我在载虢置办了一栋宅子,还有三间商铺和两座田庄,这都是无人知晓的私产,本是给你准备的陪嫁,原是想等你出嫁时再交给你,但那一日我大约是看不到了,便先给了你。地契我都放在宅子的书房里,你去了便能寻到。”

霁雪还是说:“我要跟着你。”

薛无衣道:“如今商阙为西蜣王,便是没有我,他应当也会照拂你一二。只是你的夫婿我是不能给你掌眼了,不过我这些年来寻到了二三个宋家当年幸存的老人,都安置在了田庄上……”

“别哭,”他缓缓转过身来,掏出帕子动作轻柔地为霁雪把颊边泪水擦干,柔声道:“大哥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日后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若能遇到良人,就成亲生子,美满地过一生。”

霁雪红着眼眶,哽咽道:“那你呢?”

“我啊?”薛无衣将帕子收进怀中,洒脱一笑:“我自然是逍遥自在地过完这一生。”

“商阙若是问起来呢?”霁雪一眨不眨地凝着他。

薛无衣垂首抚了抚衣襟,再抬头脸上笑容毫无滞涩:“你便告诉他,我去云游四方,代他实现年少心愿了。也叫他务必代我将西蜣治理好。”

霁雪凝他半晌,垂眸负气走在了他的前面。

***

两人在雍州停留了五日,最后一日时,霁雪到底是不甘不愿地离开了。薛无衣连马车和护卫都给她备好了。看着薛无衣云淡风轻的神色,她既感动,又愤恨。

她与薛无衣相处这些年,这个人总是这样。执拗任性,从来只有旁人向他妥协的份。

马车和护卫已经等在客栈门口,霁雪将这几日赶制出来的药丸一瓶瓶拿出来,叮嘱他效用。最后实在不放心,又将药方写下来一并塞给他,冷声道:“你每新到一个地方,便要给我写信。我若是收不到你的信,便去寻商阙。我寻不到你,商阙总能寻到。”

“知道了知道了。”薛无衣将药丸都收起来,亲自送她上马车。

霁雪上了马车,心里却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掀开车帘恳求地看着他:“我想陪着你。”

薛无衣隔着车窗与她对视,午间明亮的日光照在他身上,将他苍白的皮肤照得几近透明。微风吹过,青色衣摆微微晃动,他如青竹挺立,神情也如青竹坚韧:“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最后一段路,我想自己走。”

霁雪神情微恸,最终一言不发地放下了车帘。

护卫驾着马车缓缓远去,薛无衣停在原地目送,直到再也看不到马车了,方才转身回去。

身边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他终于再无牵挂,可以干干净净地来,清清静静地走。

隔日,薛无衣买了一匹老马,带上简单的行囊便继续向北出发。霁雪留下的那些药丸他没舍得扔,却也没打算再吃。这些年来他吃药如同饮水,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就连西蜣最苦涩的茶叶,在他喝来,也是甜的。从前有不对付的官员背地嘲讽他,说他煮茶熏香也掩盖不住满身血腥味。然而这些人不知道,他煮茶熏香,不过是为了掩盖身上浓重的药味罢了。

他的病除了他与霁雪二人,几乎无人知晓。他对外从来只说自己先天不足,天生体弱。时候长了,竟然再无人记得,他十五岁之前,骑术也曾得过先王嘉奖。

真真是岁月易改,人性易忘。

低低地咳嗽几声,薛无衣坐在马上,拿起腰间酒壶喝了一口压下喉间痒意,微微眯起眼笑道:“走吧,我们去雁州看看。”

从前总听闻北战王夫夫将雁州治理的极好,从苦寒之地成了北地绿洲,他早就想去看看,如今总算有了机会。

***

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商阙派出去的人一无所获。

商阙白日里要在朝堂上面对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到了晚上,便悄悄出宫,去丞相府煮茶静心。那柄青竹扇被他随身带着,时常拿在手中把玩。把玩的次数越多,越能明了薛无衣的心情、

从前他从未主动去了解过薛无衣。

两人年少相遇,他倾心于他的聪慧与意气风发,也为他描绘的西蜣盛景动心。但越是如此,他就越发厌恶薛无衣后来层出不穷的卑劣手段。他觉得是薛无衣变了,变得阴险,狡诈,变得不择手段,没有底线。

他记忆里风光霁月的少年渐渐蒙了尘。但他仍然克制不住心里的悸动,他无法拒绝薛无衣的要求,也总对他描绘的未来心存希翼。但每每夜深人静时,想起自己所作所为,又越发觉得厌恶。唾弃自己,也更憎恨他。

他与薛无衣的关系,就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交织中,如藤蔓纠缠,难解难分。他从前以为自己是恨多一点,但当他真正地直面内心,真正地去了解薛无衣,才发现原来是爱更多。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薛无衣早就已经融于他的骨血,无法分离。

喝下一盏茶,商阙起身离开。身后护卫跟上来,他脚步顿了顿,又下令:“再增派人手去寻。”

*

九月末时,探子回报,说在载虢寻到了霁雪的踪迹。

霁雪对外是薛无衣的侍女,只有商阙知道,薛无衣一直把霁雪当亲妹妹看待。她一手照应薛无衣的起居,与薛无衣形影不离。曾经商阙想起霁雪只觉得心情酸涩复杂难言,但如今得知她的消息,却觉得欣喜若狂。

一得到消息,商阙便迫不急待地寻了过去。宅子位置清幽安静,往后走两条街就是热闹的街市,不喧嚣,也不远离人群。确实是薛无衣会喜欢的地方。

商阙克制着心中激动,抬手叩响了门。

来开门的是个老妪,抬眸瞧了商阙一眼,问道:“公子有何贵干?”

商阙道:“我来寻你家主人,姓薛的。”

老妪摇摇头:“我家主人姓宋,不姓薛。”

说罢就要关门,商阙神情一急,伸手挡住门就要往里走。老妪年纪虽然大了,却并不憷他,见状立刻大声呼叫起来。

霁雪闻声快步出来,瞧见被拦在门前的商阙,神色便冷了冷,叫老妪退了下去。

“你来做什么?”

一瞬间商阙想了许多言辞,然而说出口时,却是嗓音微哑的一句:“他在哪?”

霁雪一向不喜他,在她眼中薛无衣是世上最好的人,但商阙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总说薛无衣做事太过不择手段,却从未深入了解过他这么做的缘由。因此这些年来两人虽然都常伴薛无衣身侧,关系却并不太融洽。

霁雪本来不想理他,但想到薛无衣的嘱咐,到底还是道:“他叫我转告你,他去云游四方,代你实现年少心愿了。叫你务必将西蜣治理好。”

“他……没有回来?”

“没有。”

商阙心里一空,脸上的欢喜也淡了。他沉默了片刻,转身欲走。接着又想起什么来,回身问道:“我听王室那些人说,先王曾给他下了毒,说他命不久矣,是真是假?”

霁雪眼底微动,道:“假的。”

说罢便要送客。

商阙与她关系并不融洽,见她不欢迎自己,只能怅然若失地转身离开。

回了王宫之后,他在寝宫里,对着那把青竹扇沉默良久,最后还是没有将派出去的人手撤回来。

即便薛无衣不愿见他,他也不打算放弃。他与薛无衣之间的误解太深,他要寻到他,亲口告诉他,是他错了。

*

十月中旬,西蜣的天气越发冷了。

商阙坐在茶室里,目光遥遥望着远处,想的却是薛无衣独自在外,不知道是否添了厚实衣裳。他记得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薛无衣身体最弱的时候。他体弱又畏寒,每到了冬日就容易得风寒,常常要裹着厚实的狐裘保暖。

喝完一盏茶,探子便到了,向他汇报这些日子的搜寻结果。

这些日子朝堂事务繁忙,商阙称王之后,便将薛无衣从前制定的新政一一推行了下去。但朝堂之上阻力很大,他也越发明白了当初薛无衣处境之艰难。但他仍然顶着压力将新政推行了下去。这些日子他与几个提拔的心腹忙得不分昼夜,只有这偶尔的片刻闲暇,才能到相府的茶室偷闲,顺便听探子汇报搜集的消息。

众多探子依旧一无所获,倒是有了个意外发现——他们意外查到了霁雪的身世。

原本他只是念着薛无衣的情分,才叫底下人照应着霁雪。却没想到意外发现了宅子里来往的宋家老人,顺着查下去。才发现霁雪竟然是宋氏遗孤。

宋氏一门,原本是西蜣极富盛名的医术世家,每代最杰出的宋氏子弟都入王宫做御医。但后来宋家牵扯进王室秘闻之中,被满门问斩。自此宋氏医术失传,也再没有宋氏子弟入宫。

他没想到,霁雪竟然是宋氏遗孤。他蓦然想起上次见面问霁雪的问题,他问霁雪薛无衣是否中了毒命不久矣。

霁雪说:假的。

他一瞬间心惊肉跳。飞快起身去牵了马,策马去宋府。

宋府大门三更半夜被敲响,开门的还是上次那个老妪,瞧见是他,面色不太好地将人放了进去。商阙心急如焚地等了半刻钟,霁雪便到了。

霁雪瞧见他面色也有些不好:“有事?”

“你是宋氏遗孤,你会医术,对不对?”

商阙一股脑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霁雪的身份就像一把钥匙,将所有令他不解的疑惑都解开了。

明明薛无衣把霁雪当做亲妹妹看,却又愿意让她贴身伺候自己,即便外人传她是婢女是侍妾也并不在意;明明薛无衣身体弱,冬天还易感风寒,但相府里却没有大夫,每回生病了都是霁雪按方抓药,熬几剂药服下去便痊愈了。

从前他问薛无衣,薛无衣告诉他,这方子是前人留下来的古方,比那些大夫有用的多。那时候他信了,如今想来,才发现自己傻得厉害。

不是薛无衣不看大夫,是因为大夫就在他身边——霁雪就是那个大夫。

霁雪沉默地看着他,商阙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声音也是颤抖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他中了毒……命不久矣?”

霁雪不语。

商阙眼眶渐渐红了,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嘶哑地低吼:“你说话!他是不是快死了?他到底在哪?”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霁雪冷静地看着他,话语如刀,一刀刀扎进他心里:“从前你不知道,如今便也当不知道不是很好吗?他也是这么希望的。”

商阙身体晃了两晃,牙根紧咬,声音从齿缝中出来:“他到底在哪儿!”

霁雪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外面:“我不知道,我们在雍州分开的,他不肯让我跟着。从十月初开始,我便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雍州,那是大邺境内。商阙惨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浑噩地站起身准备离开,想起什么又问道:“他的病……怎么样了?”

“撑不过这个冬天。”

商阙手指一阵痉挛,勉强平静地道了一声“多谢”,便仓惶策马离开。

霁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抬眸看向头顶清冷的圆月。她大约明白薛无衣的心思,这人骄傲倔强了一生,就是死也要死得体面。不肯叫周围人瞧见他的狼狈。但那样未免太过凄凉了,她无法违背薛无衣的要求,便只能让商阙去做。

若是来得及,或许商阙还能陪着他走过最后一程。

***

十一月中旬,雁州下了大雪。

薛无衣裹着厚实的棉衣,坐在火炉边烤火,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从喉间溢出来,一声更甚一声。他拿帕子擦了擦嘴,帕子上赫然染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血迹。

他的身体已经极虚弱,连走动都艰难,自天寒之后,他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已经不能再前行,便索性在雁州城外的山中盘了一间院子,买了两个仆人照顾起居,就此长住山中,数着仅剩的时日。

他已经吩咐过两个仆人,待他死后,便将他埋在山中,不必建墓立碑,只需在坟前栽一丛青竹便可。至于这院中财物,便给两个仆人当做报酬。

外头大雪已经封了山,北风卷着雪花拍打窗子。薛无衣忽然来了兴致,叫仆人拿了一壶酒与一碟糖渍青梅来,温酒煮青梅。

酒香和着青梅香飘散,薛无衣往后靠进椅背里,微阖了眼轻嗅着鼻端香气,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从前听的一阙词来。那时他尚且年少,纵马欢笑过长街,有歌女抱着琵琶倚栏婉转低唱: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

*

薛无衣神色安详,整个人偎进了厚实的绒毯中,脸色比外头的大雪还要白上三分。小火炉上的酒壶还冒着袅袅热气,躺椅里的人却仿佛已经没了生息。

商阙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他心脏仿佛被铁锤重重擂了一下,眼眶顿时便热了。似怕惊扰了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手掌悬空许久,才下定了决心一般,试探地放在了他鼻下。

手指上感觉到轻如羽毛的热息,他绷紧的身体方才松了下来,整个人忽然间卸了力,跪在地上将人紧紧抱住,喉间隐约泄出极力压制的呜咽声。

薛无衣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恍惚地低头去瞧,看见埋首在他腰间、身体微微颤抖的年轻男人时,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低叹道:“我躲在这里,竟也叫你寻到了。”

商阙抬起头,眼眶是红的,声音却发了狠:“你是不是恨极了我?宁愿死在山里,也不肯见我一面。”

薛无衣愕然:“我为何要恨你?”

说完大约是累了,他没忍住抵唇咳了两声。再松手时,白皙的手心也染了血迹。商阙脑中一空,抖着手给他擦拭,话语却破碎不堪:“你……”

倒是薛无衣已然习惯了,安抚他道:“无碍。”

商阙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拿帕子给他擦干净血迹,哑声道:“从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总说你不择手段心机深沉。但我自己当了王,方才知道朝堂上有太多身不由己,是我太过天真。”

薛无衣却摇头,再次重申道:“我没有怪你。”

古人说慧极必伤,他自小就聪慧过人,见过的黑暗与龌龊也更多,而朝堂和官场更是藏污纳垢之地,若不是有商阙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未必能坚定初心。他最喜爱的便是商阙的赤子之心,若不是如此,当初他不会在他刺杀失败之后,将人留在自己身边。

这些年来,许多人与事都变了。唯有商阙没变,他为他双手染满鲜血,但眼神依旧是清澈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永远不会为外物所迷。每每薛无衣与人勾心斗角深觉疲惫无力时,只要看一看他,便觉得还能再坚持下去,

商阙总说他为他描绘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未来。但他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他,他才有了将不可能的未来变为可能的动力与勇气。

路是他自己走的,他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因此责怪任何人。

商阙却仿佛不信,依旧语无伦次地向他道歉,薛无衣听得直皱眉,索性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商阙瞬间噤了声,像只吓呆了的笨拙狗熊。

薛无衣难得愉悦地笑起来,对他道:“既然来了,便住下吧。这里很好,你陪我住一阵。”

商阙终于回过了神,小心翼翼地给他将毛毯盖好,又将炉火拨得更旺一些,轻轻“嗯”了一声。

*

商阙至此住了下来,顺带包揽了两个仆人的活计。

期间他小心翼翼地提过一次要寻大夫给他诊脉,薛无衣拒绝了,商阙便不再提,只命人去买了红纸回来,准备过除夕。

此时离着除夕还有近一个月,薛无衣偎在火炉边笑话他:“还有一个月呢,哪有人这么着急过除夕的?”

商阙拿一把锋利的小刀把竹片削成一根根的细竹条:“做灯笼剪窗花都费时,得早点准备才行。”

他虽然不擅笔墨丹青,但一双手很巧,当年给薛无衣做了那把竹扇,如今又亲自糊灯笼、剪窗花。有些冷清的小院檐下渐渐挂上了一只只红灯笼,窗户上贴上了窗花……越来越有年节的味道。

只是薛无衣的身体也越来越弱,一天之中大半时间都在炉火边昏睡,偶尔醒来,也多是在咳嗽,撕心累肺地咳,连话都说不完整。商阙心疼他,又寻了川贝和枇杷熬成汤,一口口喂他喝下去。

这么一日日过去,薛无衣到底撑到了除夕这日。

这天他精神极好,苍白的脸色也有了些血色。见商阙一连写了几副对联都不满意,勉力坐起身体,笑道:“我来写对联吧,你的字贴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

商阙不在意他的打趣,有些担忧地过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又给他拢好披风:“你不能受累。”

“写几个字有什么受累的?”

他执意要写,商阙只能将红纸铺好,墨磨好,才将笔递给他。

薛无衣接过蘸饱了墨汁的毛笔,手腕微动,一气呵成写完了对联。待放下笔,他打量了两眼,道:“手腕无力,还是缺了些力道……”

商阙却怎么看都觉得好看,将他按回躺椅上,道:“我去贴起来。”

说完拿起对联出门去贴。

薛无衣侧头瞧他,曾经的俊朗少年已经长成了沉稳的男人,他没能做到的事,他都做到了。他嘴角骄傲地翘起,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

*

商阙贴完对联进屋,就见薛无衣偎在火炉边睡了过去。

他叹了一口气,将人抱起来放回床上,薛无衣很瘦,抱在怀里轻飘飘的,似乎下一刻就会从他臂弯间飞走,叫人特别不踏实。

给他掖好被子,商阙就守在旁边,准备等他睡醒了再一起吃年夜饭。

然而他守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夜、两夜……薛无衣却一直没醒。随行的大夫来看过,只叹气摇头,说无力回天。

薛无衣始终吊着一口气,醒不过来,却也没走。商阙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将熬制的米汤一口口给他喂下去。随行大夫束手无策,他又另派了人下山回西蜣去接霁雪来。

原本二人早就说好,若是哪日薛无衣不好了,商阙不许强留。但事到临头,商阙却根本做不到,除了接霁雪的人,他又派了人手四处张榜广征名医。

只是名医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商阙看着面前一副山野村民打扮的薛稚,脸色沉凝:“你没死?”

薛稚如今不过十五六岁,还是少年模样。早些年在王宫养出的骄矜之气没了,倒是多了几分沉稳。他垂下眼眸,手指捻了捻衣角:“是老师安排的人将我送走了。”

当初王太后被大将军霍征所杀,他被霍征挟持控制。四面楚歌,无人可求,见识了从前那些阿谀谄媚之人的真正嘴脸,方才明白了薛无衣当初的苦心教导。只是可惜他明白得太晚,只能眼睁睁看着霍征借他的手杀人,紧接着载虢起了暴乱,西蜣部族杀进宫来,他身为西蜣王无处可逃,只能在王宫中等死。却没想到危急之际,一个老宫人救了他,又寻了年纪相仿的宫人尸身代替他,偷偷将他带出了载虢。

后来他才知道,这老宫人竟然是薛无衣安排好的。老宫人告诉他,薛无衣为了西蜣百姓决定放弃西蜣王室,亦放弃他,这次救他一命,是为了全十年的师生之情。若是薛稚愿意,可以同老宫人归隐乡间;若是不愿意,还想回载虢夺位,日后他们师生二人,便是彻底的敌人。

薛稚犹豫良久,最终选择了前者,与老宫人隐居在梁州边界。这些日子他在乡间听着百姓赞誉新任王上,亲眼见到周围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也渐渐明白了薛无衣放弃他放弃王室的缘由,心里的那点不甘也彻底消散了。

原本他准备隐姓埋名过完一生,却没想到意外听闻了薛无衣重病求医的消息。亦想起了父王病逝前曾经交代过他的一桩旧事。那时候他年幼懵懂,以至现在险些忘记了这事。直到听老宫人说起先王给薛无衣下毒的传闻,他才陡然忆起,匆匆忙忙地赶来。

“当初父王将我叫去,给了我这个玉葫芦,说若是日后我若顺利成婚亲政,老师对我构不成威胁,便将这个玉葫芦交给他。”

如今想来,那传闻大约是真的,而这葫芦里,多半有能解毒的解药。所幸这玉葫芦是父王遗物,他一直贴身戴着。

商阙半信半疑地接过去,徒手将玉葫芦从中间掰开,就见葫芦底部果然是空心,里头放一颗黑色小药丸。他将药丸倒在手心端详半晌,不信任地命人将薛稚扣下,又叫了大夫进来验药。

“若是有假,你也活不成。”

薛稚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却没有挣扎,道:“我不会害老师。”

商阙轻蔑嗤道:“你害他还少么?”

“……”

薛稚便不再说话,只垂着头站在一旁。

等大夫进来,对这药丸研究片刻,也说不好是不是解药:“药丸有轻微毒性,但不致死,若是普通人服用,不会有妨害。”

但薛无衣如今身体虚弱,只靠一口气吊着,若是服下去,治好也有可能,但丧命的可能性更大。

“他这样,还能撑多久?”商阙神色凝重地问。

大夫道:“不出三日。”

商阙神色微紧,垂眸看着薛无衣片刻,轻轻笑了笑,低声对薛无衣道:“那就赌一赌吧。若是你赢了,就不必再受苦。若是我赢了……你得陪我一辈子。”

话罢,他便捏着薛无衣的下颚,将那粒药丸喂了进去。

……

开春的时候,薛无衣终于能下地了。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他身体亏空太多,一时半会难以养回来。商阙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每日琢磨着做些滋补的药膳哄着他吃。薛无衣实在不喜欢药膳的味道,但是见着商阙端着碗来哄,又不忍辜负他的好意,只能拧着眉吃下去。

吃完咂摸着口中的怪异味道,又觉得自己太亏。同他提要求:“以后我每吃一碗药膳,你得给我种一株竹子。”

商阙舀一勺粥喂给他,柔声应下:“好。等竹子长成了,我再给你做扇子。”

薛无衣顿了顿,瞥他一眼,嘀咕道:“这回记得挂扇坠,光秃秃的难看。”

商阙笑着应下:“好,我都给你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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