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进步青年的报道
西装青年今年二十九岁, 他没能读大学, 但也是个文学青年, 还曾经在日本留学一年, 可惜连半句日语也没学会就回来了。不过凭借着他留学的经历, 他也成功的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在一家报社做摄像记者, 报社还给他配发了一架德国相机。
不过他一直没能获得什么重要报道, 一直碌碌无为。
这一次,他自觉敏锐的抓住了一条重大新闻, 决心要写出一篇摧人泪下的好文章登报。这篇报道出世之后, 一定也会为他带来许多赞扬之声的。
他认为现在世人必定都在痛恨四处游走的宪兵, 但人人都无计可施,缩在自己的壳里,假如有人可以在指使宪兵的政府的脸狠狠的打上一巴掌,必定会大获好评!
不过, 他也不敢写出直白辛辣的报道来取祸, 毕竟他只是个小人物, 没有权势护身,只能做一些微小的工作。他只想当揭起风帆的第一个人或其中一个人。
不过, 假如他成功了, 那无论什么人接棒继续对此大加鞭鞑,那都无法漏掉他的姓名。
他也会保证自己的名字不被忘记。
他叫柯正, 是一个小报社的小记者。
他递出名片给面前的青春少女, 目光不住的打量着她。
她的个头到他的肩膀, 梳着两条光滑的辫子,辫子梢上还绑着红色的珠子,为她增添了几分俏皮。
她有着光洁的面庞和明亮的双目,小巧精致的鼻子下是红润的双唇。
她有一双弯弯的眉毛,时而微微挑起一边,这时她的眼睛就会朝他看过来,让他的心也跟着跳起来。
“柯先生。”她把名片还给他,“请进吧,家里只有我。”她让开步,轻盈的半旋身,先一步向屋内走去。
她身穿一件绸缎的旧长袍,袍角盖到了小腿肚,叉只开到了膝盖处。现在街上的女学生都穿西式裙衫,他也一向以为西式裙子才更时尚好看。今日他才知道,旧式的绸缎袍子反而能映衬出中国女性独特的美丽与气质。
杨玉燕见他没跟上来,回头去看。
柯正这才回神,赶紧握着相机走过去,一同坐在了沙发上。
他看到沙发上和茶几上放满了书和笔记本,摊开着,上面的文字像是英语又不是英语,他看不懂,刚才他进门时这位小姐还对他说了一句,他也没听懂,现在不由得悔恨自己以前缺乏学习,不能见多识广,好叫这位小姐见识一下他的本领,不过他随即想起他曾留学日本的事,或许一会儿可以将这件事透露出来叫她佩服他。
柯正振作精神,将德国相机往胸口摆摆正,好叫小姐可以一眼看到。人人看到他的相机都会更加敬佩他,从来都是这样。
杨玉燕将书和笔记本都合起来,随意摞到一旁,也懒得再去给他倒茶,道:“柯先生青年有为,令人敬佩。”
柯正马上谦虚几句:“哪里,我只是曾经留学日本,这才能被主编看中,做一些微小的工作。”
杨玉燕:“是吗?您在日本哪里留学?”
柯正:“京都。”
杨玉燕:“那您一定去过金阁寺了,能给我讲讲吗?”
柯正僵笑:“杨小姐也对日本有兴趣?是想去留学吗?”
杨玉燕:“我正在学习日语,可惜还没有去过日本。”
苏老师虽然日语很好,可他也没去过,他是在留学的时候跟一个日本人学的日语。结果她日语学得贼溜,却苦无用武之地。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真正留学日本的人,杨二小姐兴致勃勃决心显摆一番!
她转而用日语问:“您在京都住了几年?都去过什么地方游览?日本人平时真的只吃鱼吗?你在那边吃鱼多吗?”
柯正:“……”
柯正坐立难安,额头冒出一层层细汗。他从未见过杨虚鹤本人,只听说他是大文豪,不过这位大文豪就像美国卖的奶油一样,看似洁白而膨大,实则虚空有若无物。他在之前想寻找杨虚鹤的文章做一下了解,不料找出来的全都是介绍某地某地有芳可寻的文章,其用词之精深高明,仿佛兰陵笑笑生之徒,隔着帐子都能闻到腥味。
他就难免看轻了杨大文人,对其妻女也难以抱有敬意。
不料,这位杨小姐仿佛不是杨大文人的种!初次见面两种外语都信手捻来,言笑之间颠倒转换毫无滞涩之感。
虽然他都听不懂。
但不妨碍他看出杨二小姐是真会还是假会。
这可叫柯正为难了。
他哑然片刻,面前的杨二小姐就起身笑道:“看我,还没给您倒茶呢,请您稍坐。”
他松了一大口气,感慨杨小姐实在是体贴人,不肯叫人难堪。
杨玉燕转过去就翻了个白眼。大约是她认识的都是苏纯钧、代教授这样的人,个个都有真才实学,无意间就将人人都看做是言下无虚之辈。没想到今天就撞见一个说瞎话的。
她没有再去烧水重煮,凑和着倒了一杯温茶捧过来,客气道:“热的不好入口,我兑了些凉白开,您解解渴吧。”
柯正赶紧起身双手捧过来,入口微温半凉,实乃解渴佳物!他一口就全喝干了,将空杯子摆在桌上。
杨玉燕就当没看见,才不要再去给他倒一杯。
柯正再次摆一摆相机,想引杨小姐询问,不料杨小姐倚着沙发靠背,目光斜到一边的空白之处,就是不往相机上看,叫他万分失望。
柯正见杨小姐不主动开口,心中感慨果然是大家闺秀,娴静优雅,比那些咄咄逼人的女学生优秀得多,需知女人话越多越招人烦,安静少言方是女子的美德,就如杨小姐这般,有着美丽的容貌,安然坐在那里,美得好像一副画。
他心中怜爱杨小姐,就不想把她写得面目可憎,或愚蠢无知。他在心内斟酌一番,温柔的问:“杨小姐,你与杨先生的父女感情一定很好吧?”
杨玉燕冰冷的说:“怎么可能呢?我一直批判家父不负责任拐骗女学生的丑恶行径!誓要与他划分界限!”
柯正:“……”
柯正张着嘴巴一时卡了壳。
接下来该怎么问?该问哪一个问题?
没想到杨小姐是如此的嫉恶如仇,真是叫人佩服。
其实他也看不起杨虚鹤仗着老师的身份诱骗了年轻的女学生!真是太过分了。要知道他正值青春年华,要跟年轻的女学生讲话都要借着记者的身份才能成功呢,他不比杨虚鹤这老头更配得上女学生吗?
他望了一眼阳光下的杨小姐,含着敬意说:“杨小姐实在是无私的很。不过世人多愚昧,恐怕并不在意杨先生与其妻的爱情是如何发生的,他们只会敬佩他们的爱情冲破了家庭的阻碍开花结果。”
杨玉燕心想那你来干什么呢?
嘴里却说:“您一定不是这样愚昧的人,我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与他们不一样。”
柯正心花怒放,可想到他的目标,只能叹气:“唉,但我的主编让我写这样的稿子,我也是无可奈何啊。”他真心实意的劝告杨小姐,“您也该发言支持杨先生,这样才有利于您的立场。人人都会夸您孝顺、大度、宽容、进步的。”
其实他也盼着杨小姐有其父冲破家庭阻力,追求真诚爱情的勇气。
要是杨小姐爱上了他,愿意嫁给他就好了。
柯正柔声道:“假如您愿意,可以借我的报道发声支持杨先生。杨先生身陷牢狱,如果能得到您的声援,对他一定是非常大的鼓舞。我也可以拍一张您的照片送给杨先生。”
送给杨先生是不可能的了,他又不可能钻到宪兵队的大牢里去见杨虚鹤。他更愿意把杨小姐的照片登在报纸上,或放在家中珍藏。
他第三次摆弄自己胸口挂着的德·国·相·机,希望这个精致的机器能替他增添几分帅气。
他盼望着杨小姐能问起这个相机,他还要替她拍照片呢,女学生都喜欢拍照片。
他期待的望向杨小姐,发觉杨小姐扭过头,似乎……翻了个白眼。
她真是俏皮又可爱。
柯正笑道:“杨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杨玉燕:“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是不可能接受杨虚鹤这个罪犯做父亲的,想到他就令我恶心。”
柯正没想到在杨小姐心目中,其父竟然已经是罪犯了。
他艰难的说:“杜先生也只是控告,警察局还没有受理,杨先生也还不是罪犯,关于他拐骗杜小姐的事,可能只是谣传。人人都知道杨先生与杜小姐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这是非常让人羡慕的!”他真希望杨小姐也羡慕这样的爱情故事啊。
可惜杨小姐显然一点也不羡慕,她张着灵动的大眼睛狡黠的说:“谁能证明呢?现在杜老爷控告杨虚鹤,而杨虚鹤在大牢里,他再也不是受人尊敬的大文人了,而是臭名昭著的拐骗犯。叫我说,你应该在报纸上大骂杨虚鹤,这样才更容易挣来名声与好处。”
柯正没想到杨小姐竟然如此调皮,连亲父的安危都能拿来开玩笑,苦笑道:“杨小姐,现在大家都更喜欢看痛骂政府胡作非为的文章,我要是那样写,是没有人会看的。”
杨玉燕压低声,仿佛恶魔的耳语:“杨虚鹤能获得现在的地位,正是因为他吹捧官员们啊。”
柯正听了这恶魔的耳语,心中一动。
似乎确实是如此啊。
骂政府的话固然可以得到民众的欢呼,却与钱包无益。像杨虚鹤这样事事捧政府的臭脚,虽然引人垢病,与清白有损,却更有助于提升社会地位。
要是杨虚鹤没有下海写那些黄-色文章,这回抓人也抓不到他身上去。
他只要不像杨虚鹤犯错,靠吹捧政府的举措,说不定能更快的达到自己的目标。
短短一瞬间,柯正就转变了思想,醒悟了光明大道!
他念头即转,打定主意,再次询问杨小姐,用意却完全不同了。
他说:“杨小姐,你果真对杨先生痛恨至极?”
杨玉燕:“恨之入骨。”
柯正:“那假如我要以你的名义将杨先生的种种恶行披露于世,你可敢吗?”
杨玉燕瞬间退缩:“我一个小女子,只有当着像您这样受人尊敬的先生的面才敢放胆直言,假如被人知晓我痛骂亲生父亲,岂不是要遭天打雷劈?人人都要来骂我了,不行,不行。”
柯正见她退缩,更要用言语逼迫:“杨小姐,正是你的话才让我改了主意,你现在又不肯干了,置我于何地?难不成你刚才所说的都是假的不成?”
他做出不信的样子,杨玉燕赶紧表白:“怎么会是假的?杨虚鹤的许多坏事我都知道,全是真的!”
柯正双眼陡然放出精光,心中大快不已,赶紧柔声问:“杨小姐,你还知道杨先生的哪些坏事?”他一边掏出笔记本,一边盼着杨玉燕多说几句。
杨玉燕犹豫:“这个……”
柯正巴望着能多听一些内幕,此时就肯发誓:“杨小姐,只要你告诉了我,不但可以揭露杨先生的真面目,还大众清明,还可以教育世人,令他们以此为镜,规矩行事。我也可以假托从别处打听来的,不说是你告诉我的。”
杨玉燕:“你不会骗我吧?”
何正还想着日后还要来见她,痛快答应:“我发誓,对杨小姐你绝无一句虚言。”
杨玉燕早就想给杨虚鹤泼脏水了,要不是现在没网络,她早上微博暴料了——其实以前她就在网上暴过亲爹包小三的料,可惜大概是人人都多见不怪了,并没有给亲爹造成什么损失,让她气得半死。
杨玉燕当即便道:“其实,杨虚鹤为人阴险狡猾……”
她对杨虚鹤了解不多,要泼脏水只能发挥丰富的想像力,而她的想像力也十分有限,只好把许多曾经耳熟能详的新闻故事套在杨虚鹤的身上,于是杨虚鹤只好变成杨强东、杨克林顿、杨查尔斯。特别是杨克林顿和杨查尔斯的故事,叫她说的一波三折,动人心魄。她与杨玉蝉自然变身成了杨哈里与杨威廉,或是杨第一之女。祝颜舒自然就成了祝戴安娜,祝希拉里就算了,不符合人设。
杨查尔斯的电话□□变成了情书寄情,杨克林顿与秘书的爱情自然就变成了与另一个女学生的爱情,杨强东与杜奶茶的爱情倒是可以直接套用,就是时间线上有些矛盾,不过问题不大。
杨玉燕还生生编出了一个杨虚鹤的好友之妻,好套到杨查尔斯身上,此好友自然与杨查尔斯情同父兄,其妻也如姐如母,两人背着杨的好友暗通款渠。至于另外几位女主角,她都以“不便说出女性姓名,为其带来困扰”为由挡回了柯正的寻根究底,反正就是女一女二女三嘛。
柯正万万想不到,杨虚鹤除了骗到手的这个女学生做妻子之外,竟然还曾经骗过两个年轻又貌美,清丽又动人的少女□□人,还偷了好友的妻子!天爷!这等恶行实在令人发指!
其中一个被杨小姐形容是仿佛绿茶一般的女子,柯正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高洁雅丽的倩影,纵然看不清面目,也能想像出那是何等的美丽。其余几位也是环肥燕瘦,成熟与天真应有尽有,让柯正暗咬一口钢牙,艳羡不已。
祝女士与杨小姐完完全全是受害者。杨虚鹤对她们毫无夫妻与父女之情,冰冷又残酷,充满了封建□□的压制与迫害,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这就又变成了杨远征。
柯正记了满满的五六页,合上笔记本时,窗外的太阳都移动了半格。
他感叹:“真是让人想像不到,原来杨虚鹤此人竟然隐藏的如此之深!”人真是太复杂了。
杨玉燕编到兴处,越来越入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惜以前都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看出来。我出于父女之情,一直替他隐瞒,深受良心的谴责。现在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了,我也能放下心中的重担了。”
柯正自觉可以写出一篇精彩的报道了。就算他原本还对逆大众而行有犹豫,在得到如此精彩的暴料之后,他也早就改变主意了!这些内容全都披露出来,杨克林顿·查尔斯·强东·远征的故事足以令他扬名大江南北。
这些内情之丰富详尽,曲折离奇,都够写一部二十章回的小说了。
他也曾暗中怀疑杨小姐胡说八道。可当他记下这么多情报之后,他就打消了此念头,实在是他觉得以杨小姐的年纪与阅历,尚不足以编出如此详细的假话。市面上的小说他也差不多都看过,其中并没有与之相似的故事,特别是杨虚鹤与其密友之妻私通之故事,连新年时两人借着宴会偷溜又偷偷回来,被杨先生的前妻质问却抵赖的内容都能说得清楚明白,其中必然没有假!
……就是杨小姐那时才四五岁大,好像有点太过早熟记事了。
在得知这么多隐秘之后,连他都变得同情杨先生的前妻了。这位女士实在是贤淑又坚强,她在杨虚鹤的压迫下保护杨小姐与家庭,在离婚多年都没有把这些事说出来,哪怕杨虚鹤这么对不起她,她都不肯败坏旧夫的名声,实在是叫人敬佩。
柯正看了一眼钟表,已经四点了,他已经来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可称满载而归。
杨玉燕笑道:“柯先生,再等一等,我家人快回来了,你不如留下来吃晚饭吧。”
柯正一听,立刻站起来告辞。他十分清楚,要不是杨小姐年幼无知,才不会将这么多家中隐私告知一个外人,要是让杨家其他人知道了,肯定会拦住他不让他走的。
他道:“杨小姐,打扰多时,我还要赶回去写稿子,我们就此作别吧。”
杨玉燕赶紧起身相送,见柯记者脚步匆匆,她也只好跟着一路小跑:“柯先生,你不要急,我家人就快回来了,你也可以见一见我哥哥、我叔叔、我舅舅、我伯伯、我大爷……”
柯正听着杨小姐的娇声软语,脚下又快了三分:“杨小姐,不必多送了,我自己走就行了,杨小姐,请留步,请留步。”
杨玉燕送到门口站定,期待的问:“柯先生,你的报道什么时候能见报?我要告诉我家人跟我一起看!”
柯正一听,就知道这报道一定要赶紧见报!不然等杨家人找上门来,他这报道哪怕就没办法登了。这些杨家隐私,太过耸人听闻,将杨虚鹤的画皮全部揭下,半丝不剩下,只怕报道一出,连杨小姐都要恨他了,她本来可以做杨虚鹤大文人的女儿,日后却要背负其父的丑恶名声,她们母女再也不能受杨虚鹤的庇荫,唉,造孽啊。
不过,他为了自己的前途与一篇要引起轰动的报道,只好对不起杨小姐了。
他真诚的说:“杨小姐,我一定会不负你的所托,将这篇报道写出来,将真相颂公布于世!”唉,只怕你到时就要恨我了。可这是我身为记者的职责!
杨玉燕问:“你是什么报社的?报纸叫什么名字?”
柯正:“再见!”
转身向楼下跑去。
杨玉燕伸头看他跑了,关上门说:“跑那么快干什么?我记得他的名片上写的有,叫什么……什么进步什么报纸?”青年进步?进步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