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二十八章
时迁这一趟生病, 极为凶险。白天夜里好几次都险些没挺过去。
是时母守着他床边、不眠不休地照看他。
好几次, 眼看着时迁呼吸要弱,时母就在边上哭, 大声地哭, 大声地喊,时迁的气息这才又回缓过来。
一次、二次、三次……
整整熬了三天三夜, 大夫和时母才算是把时迁这条命从死亡的边缘给救回来。
时迁暂时没了大碍,就不用再留大夫在家, 时母正要去房间拿银子给了大夫送他走, 大儿媳赵氏说话了。
“娘,三弟这回又得花不少钱吧?”
“废话, 请医问药有不要钱的?咋的,你有意见?”
当然有意见。“这钱可是也有我们和二房一份子呢!弟妹你说,娘要拿我们所有人的钱去管老三, 你没意见?”
一个人闹不容易成事不说, 明显孙氏也不乐意,凭啥自己一个人做坏人呢?
赵氏可不乐意为坏人自己当,最后反倒叫二房落了实惠。她可没这么傻。
孙氏生了闺女,不比赵氏生了儿子这么有底气, 诺诺不做声。
但是,就是这种不做声,也能充分反映她的想法, 肯定也是不乐意的。
“有意见也憋着。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我就是把钱扔水里了也没你说话的份。”
时母白了大儿媳一眼, 不想跟她说话,就要绕过她进屋。
赵氏掐了一把时宗的腰,然后屁股往地上一蹲,双手拍着大腿,口里高声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有这么个病秧子拖累,累死累活都攒不下了俩钱,一辈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我命苦呦!”
时母都懒得看她,她只盯着时宗问:“老大,你也觉得你兄弟拖累了你,想甩开他?”
时宗张了张嘴,想说他没有,可是,婆娘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他,他就说不出来了。
成了亲,儿子都生了,他也得多为自己的小家考虑。
时母见着大儿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颗心仿佛掉进了冰窖,从头凉到了脚底。
“老大,做人不能光看钱,还得有责任,讲良心。老三是你亲弟弟啊!你媳妇就算了,她嫌弃老三,我生气归生气,但我心里没那么难过,因为老三跟她也没啥直接的血缘关系,也没处多久。可是你呢,你跟老三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啊!”
时母拍着心口,难受得不行,她嘴巴也还是没停:
“再说,你嫌弃老三,可你有资格嫌弃老三吗?老三用得上你们的钱吗?你们现在一家吃的还是我跟你爹攒下来的老本,你有什么资格嫌弃老三?我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凭用得着你和你媳妇心疼?”
时宗叫老娘这一通骂,心里也难受。
他看了看地上的媳妇,又瞅了瞅边上冷眼看着他的老娘,双手抱着头,蹲在一边。
赵氏扬着眉眼就表示不服:“怎么就没资格了,谁家家业不是留给长子长孙的?你们两老以后不得跟咱们大房过?娘你不会想着把钱花光了之后,再叫我和铁牛他爹给你们养老吧?”
“你给我闭嘴,有你说话的份?当初两家结亲之前,我可是遣媒人去你们家里问过的,你们家说了不介意老三的问题,我才叫你嫁进来的,现在你有什么脸说这话?”
赵氏心说:当时不过是权宜之计。
当初,时家从镇子上搬来了村里,好多人家笑话,但也有一些人家觉得:破船还有三千钉,时家就算在镇子上待不下去,怎么也要比村里刨食的人家底要厚实。
赵氏和孙氏娘家都是这么认为的,生怕错过了这门亲事,所以就想着先叫自家闺女嫁进来。旁的等两人嫁进门之后慢慢摆弄。
所以,在道理上,赵氏和孙氏都不能再拿时迁的身体说事,赵氏闹腾的理由压根就站不住脚。
可是,过日子不是人人都讲道理的。讲不来道理,赵氏就胡搅蛮缠,拿孩子说事。
一会说家里头长期有病人在晦气,会影响孩子成长;又说等孩子六七岁也想送孩子去读书,有时迁在,攒不下来钱来,孩子的前程尽毁……
没影的事儿都能叫她说的煞有其事。
总之,就是闹得你不得安生。
逼着你分家。先把钱分出来再说,免得全填了时迁的大坑。
*
若是从前,时迁身子略微好些,那会儿他读书也灵性,许是这日子也能继续过下去。
可如今不一样了。
他兄弟家都各自有了小家,如今不说指望时迁能考上功名沾光,便是家里爹娘攒下的家底只怕都得叫他看病赔光了去。
两儿媳哪里能让?
顶着村里人的目光愣是足足闹了有一个多月。
时母拿着擀面杖追了一个月,揍也揍了,骂也骂了,人家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分。
说是净身出户也要分。
时母白天态度强硬,咬牙不松口,晚上却免不了偶尔叫儿子儿媳给气得流眼泪。
时父看得明白,私下劝她说:“他兄弟几个心已然散了,再勉强凑在一块儿过,也只能闹得越来越僵。不如就分了吧!”
不分又能怎么办?
时母只能咬着牙给分了。
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成家了,也用不着担心,小儿子没成家不说,身体也不好,所以,她和老头子还是跟着小儿子过。
只是,时母脾气倔强,当真要叫这两家没人情味的净身出户。
两房人这才慌了。
两儿子当即就跪下给爹娘磕头赔礼,两媳妇却是哭闹不休。
尤其是赵氏,她仗着生了老时家头的长孙,当初说“净身出户也要分家”的人是她,如今,撒泼耍赖要东要西的人还是她。
直把时母当场气晕了一回。
*
时迁冷眼瞧着家里乱糟糟、闹哄哄的一片,强撑着身子从床上起来,跪在他娘面前:求她娘平分。
他说兄长也不容易。从前兄长也对自己包容很多,打小自己身体弱,家里的活都是两个兄长分担的,没叫他动手。也从不嫌弃自己。还有爹娘因着自己身体原因,关心自己也比两个兄长多,他们也没有抱怨过。
如今,两人成了家、要顾小家也是常理,就跟爹娘要护着他一样,兄长也想为自己儿女撑起家来。这没什么可怨怪的。他自己也不想再拖累兄长了,求娘分家,公平分吧!
说这话时的时迁,哪怕身体羸弱,依旧背脊挺直。
时宗和时勇两人听着,眼眶都红了,想到这个弟弟,心里情绪也是纷繁复杂。
*
时迁一番话,听得时母眼泪簌簌往下落。
她到底是亲娘,先前说叫净身出户也有很大的赌气成分在里头,终究还是没舍得真叫儿子净身出户。
将家里在族亲的见证下,算是平分了家里的东西。
原本赵氏还不乐意,说时迁病了这么多年,花了很多钱,平分不公平。时迁该得的少些。
孙氏也觉得赵氏说的很有道理,但她底气没有赵氏足,就站一旁听赵氏跟婆婆掰扯,想着大嫂要是能从老太太手里多抠出来一点,她跟着也能沾光。
不过,显然两人是白打算了,本来族亲听说家里儿子儿媳逼着公婆分家就不高兴,还敢当着他们这些的面顶撞公婆、提些有的没的,本分大的几个叔公直接拿着拐杖就往时宗两兄弟身上揍。
指着鼻子骂他们,说是敢不孝父母,村里也容不下他们,把时家兄弟两骂得满脸通红、这才算是歇息了下来。
*
分了家,时母的全副心思都放到了照顾时迁身上。
可是,时迁的身体状况还是每况愈下。
时母心慌意乱之际,忽然想到之前在三昧寺替小儿子抽的那支签,签文说遇不上他命定的媳妇,小儿子恐怕寿数有限,若遇上了,寿数自好,名利富贵不可说。
所以,是不是他命里的媳妇出现了儿子就能好了?
如今,这支签的签文俨然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儿子命定的媳妇究竟在哪里呢?等着儿子自己遇上她,他的身体真的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时母不敢干等着,怕时迁等不到那时候,她要自家找。
怎么找呢?
时母又去了一趟三昧寺,求见智远师傅。
智远和尚告诉她一个字:等
若是她能等,她又何苦来求?
时母开始跪求智远师傅,从早到晚,跪了五个时辰,依然没有准确答案。
时母拍了拍膝盖,回去了。
智远听到小沙弥来回,说时母已经回去了,他长吁一口去。做人真的是太难了,他明天就要溜,免得再撞上这些麻烦事。
第二天,智远吃完早饭,打包好包裹,又看见了跪在寺前的时母。
整装待发,准备开溜的智远和尚:……
第三天,智远没再躲了,出来见了时母,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既然连着三天来跪求我,那为何从第一天开始晚上都会离开?一直跪着不走不是更容易打动别人?”
“我要是不回去,我儿子要担心我。若他知道了我来佛寺为他跪这么久,他会觉得自己是拖累,会不想再活下去。”
所以,她回去后都不会看他,直接躺床上,儿子心思细腻,她怕儿子发现她走路姿势不对,怕儿子发现膝盖上的淤青。
怕儿子不想活。
智远再没说话,将手里写好的东西交给她。
“这是?”
“生辰八字”
……
*
说回荷花这边,她卷了家里所有的钱出逃,还抢了锦欢的珠子,心情好的不得了。
她没担心生活的问题,生活不易,那全是因为没钱,有钱到哪里都能过得好。
摸了摸包袱里面的钱袋子,荷花脸上全是喜意。她哼着歌,往最近镇子上去。
她很少出来,走了半个时辰就有些累,刚好后头有人架着一辆牛车经过。
驾车的车夫是个三十左右的中年男子,长得很普通,不过自眼角至鼻梁处有一条疤痕。
牛车“哒哒哒”地往前,很快就到了荷花身边。
“姑娘,搭顺风车不?”
荷花抬头看了男人一眼,尽管她很累还是拒绝了。
她才刚算计了锦欢那个小傻子,对于别人也抱有很强的戒备心理。
中年男人也没放弃,对着她笑了笑:“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隔壁李家庄的,经常赶车载人去镇上,收个两三文糊口。”
荷花这个时候已经很累了,又听说是李家庄的,她心里的戒备又去了两分。
她撩开车帘子,见里面也就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她就更安心了。
从包袱里拿出两文钱给了赶车的,就上了车。
坐车果然比走路舒服多了,从前她很少出村子,便是偶尔一次跟着爹娘出来也都是走路的,从没有坐过车,回回都累得要命,哪里有现在这么舒服?
有钱真好!
荷花心里高兴,她想着先到镇子上歇歇脚,然后再找辆车去县里。
县里人多,繁华,还有好多商铺,她去了县里找个地方住下,逛两天后再去些吃食铺子或者是秀坊、制衣坊等地方找个工作,或许还可以借此接触更好的男人,过好日子。
想着想着,荷花笑出了声来。
旁边跟她一起坐车的妇人妇人开口:“姑娘,能不能借个帕子,我家娃一直流口水,把衣裳都浸了。”
荷花没应,说她没带。
妇人怂着眉眼没做声。
过了一会儿,孩子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妇人抱着孩子一直晃悠,口里还跟荷花道歉,但是孩子总哭,一点儿停不下来。
荷花听得心烦,旁边妇人就说:“姑娘要不我跟你换个位置,我坐外面,撩开帘子逗逗他许就好了。”
荷花不太高兴,为了安静,应了。
妇人感激地对着她笑了笑,抱着孩子拎着东西挪位置。
中间不小心撞了荷花一下,也很有诚意地给她道歉。
荷花心里想着今儿是好日子,不高兴也忍了。
等下了车,她就直奔老陈家的零食铺子。
这地方,她跟锦欢还没闹掰的时候常听她提起,听她说里面有各色口味不同的果脯蜜饯……
明明知道她吃不到,锦欢还描述地那么详细,她那会儿就觉得锦欢是故意炫耀,引她嘴馋的,她气得咬牙,又嫉妒的发疯。
嫉妒她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嫉妒她爹娘疼她,舍得给她花钱……
现在她不用嫉妒了,她有钱了,可以自己买了。
荷花咬牙挑选了好几封种类不同的蜜饯,财大气粗地叫人给她包起来,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时不时咬上一口。
原本店里的规矩是没付钱就不让客人吃的,可店里的活计看荷花买的东西不老少,不像没钱的样子,所以,荷花这才能在店里边吃边挑。
最后,荷花足足挑了五封蜜饯,三串糖葫芦以及两个糖画,让人打包好后她扬起头,很是自得自满的样子喊人:
“活计,付账。”
“好咧!一共一两零三十文。”
一听这数字,荷花就有些肉痛。
但是,她难得摆一会阔绰,可不能临了丢了面儿。
付就付。
她解下包裹,伸手往里面摸去。
嗯?
我再摸。
嗯嗯?
她心里有个不详的预感。
她打开包裹一看,傻眼了。果然,包裹里面的钱—没了,六两银子全没了。
荷花傻眼了。
她傻眼不要紧,人家铺子里的伙计也傻眼了。
啥意思?没钱?没钱你来吃什么零食?这是想仗着自己善良吃白食?
什么,钱丢了?被人偷了?
这来铺子里吃东西没钱付的有谁会说自己故意没带钱或者是确实没钱吃不起的?
*
荷花极力解释,奈何伙计不管。店里的钱跟东西对不上,是他要负责任的。
这会儿,他已经后悔先前不该为了讨好客人把店里的规矩给忽略了。
说起来那几封蜜饯还未动,还可以还回去,但是糖葫芦她已经吃了一根了,也万幸她只吃了一根。
一根的话,也就三文钱的事情,他现在尽量弥补,到时候跟老板好好解释,应该就好了。
伙计想清楚了,就打断了荷花的自说自话:
“姑娘,您看,您是能在附近能找到人借你银子呢,还是能留在店里干一天活抵债,又或者你是故意吃白食、想去衙门走一遭?”
当然,为个两文钱去衙门着实犯不上,他不过是吓唬荷花一下。
荷花不过一乡下姑娘,这些官家衙门的事情她也不懂,哪里禁得住吓?
她从家里偷来的钱又被偷了,她上哪里说理去?这钱肯定是没了。
没钱也没人能借钱给她,她又不想去衙门,所以她只能满含着滚烫的委屈的泪水、以工抵债了。
以功抵债好啊!伙计正愁没地儿出气,荷花选择抵债正好,有啥重活累活都交给她干。
铺子招待人员这种干净又体面的事情,荷花是甭想沾了,伙计专程带她去后院零食制作的地方,清洗油污、装卸搬运等等各种脏活累活,这些才是她的归属。
荷花是一边哭一边干活,手上忙的连擦眼泪的功夫都没有。等晚上一天结束后,她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这还不算,铺子要关门了,她身上没了钱,租赁不到合适的地方住,苦苦哀求人家活计再收留她在屋里住一晚上。
回应她的是被扔出铺子的包裹,以及“砰”的一声关门声。
这会儿已是深秋,早晚的温度极低,荷花冷得直打哆嗦,双手不断摩擦着胳膊取暖。
天色太晚,荷花则在默默回顾白天一天的情况,发现只有在牛车上那对母子有机会下手。中间那个妇人也确实撞了她一下,该就是那会儿动手的。
说不得那个赶车的跟那母子两也是一伙的。
荷花心里这才后怕起来,庆幸人家只是对钱感兴趣,没对她下手。
这时候,她对外面的世界也没那么期待了,她已经生了怯意,不敢再四处乱跑,缩着身子蹲在零食铺子旁边的拐角处。
真是三面透风的好地方!
这一夜,荷花基本就没睡着过,每次刚有点儿睡意,这时,一阵冷风吹过,就啥睡意都没了。
第二天早上,她顶着一双熊猫眼,拖着被冻僵的身子,在周围人异样的指指点点的中捂着脸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