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第 27 章
今日,阳光和煦。
天台上一片敞亮, 荡悠悠地吹着徐风。湛蓝自头顶铺成开来, 辽阔高远。
陆西迈入门槛内,步入天台, 在门旁边站定。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丧着一张脸,双手闲闲地抄在裤子口袋里,看着前方纪年的背影静静等待。
“站那么远, 你是怕风太大被吹下去吗?”纪年自天台的栏杆边回转过身,带着戏谑的笑,望向跟他隔着一段距离的陆西。
陆西不为所动,微微抬了一下眼皮,示意他有事就赶紧的。
纪年浑不在意地笑了下,主动走向对面。
“同学, 别人都去吃饭, 怎么就你往楼上跑?”他明知故问, 道, “新来的?不认识路?”
陆西凉凉地瞥纪年一眼,懒得搭理,扭头看向右侧的风景, 不自知地展露出流畅的侧脸线条。
纪年在陆西面前站定后,垂着视线打量了陆西良久, 看得陆西突然不耐烦地斜眸看过来后, 才轻懒地开口道:“卡号呢?前天晚上怎么没见你发过来?”
陆西不假思索地反问:“还有脸说?”
“为什么没脸?”纪年怔了一下, 失笑,“要是不敢接受那种还债方式,直说好了。”
“谁不敢了?”陆西拧眉,终于肯正视纪年。
他现在才承认,自己是一点都经不起纪年的挑衅,就像是跟这人杠上了一般,偏要争个输赢。
明知这人不值得,但陆西就是管不住情绪。
对面,纪年抿了下唇角,忍笑,似乎是中了下怀。
陆西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冲动了。
有些懊恼,他暗暗冷静片刻,深吸气,道:“这不是重点。”
“还不上债就抵给你一小时?”陆西说,“哪个放高利贷的会提这种要求?玩我吗?你这是想让我还债的样子吗?”
纪年想了想,道:“懂了。”
陆西歪了下头,不明所以:“什么懂了?”
纪年若有所思道:“你是嫌我这个债主不专业……”
“那这样。”纪年又说,“我们换一种方式,你要是还不上钱,我去你家门口泼油漆吧。”
陆西:“……”
***
“没事我走了。”陆西觉得跟这人没得谈。
陆西还来不及转身,纪年突然抬起一手撑在他肩侧的墙壁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陆西垂了下眼睫,瞄到纪年露在校服袖口外的一截手腕,劲瘦干练,因为微微突起的青紫色筋脉,看起来很有力量感。
纪年稍稍敛了笑意,看着陆西,淡淡道:“想来认真的吗?”
陆西抬眼看向面前人,眼神中有股执拗。
纪年看懂了,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然后朝陆西摊开另一只手,道:“那把手给我。”
陆西掠了眼纪年的手,冷然道:“做什么?”
“验货。”纪年说。
“……”
陆西凝眸想了想,伸出左手搭在了纪年右掌心上。
“那我们就按道上的规矩来……”纪年颠了颠陆西的左手,接着捏住他纤长的食指指腹转了转,道,“如果到期没还钱,我取你一根手指。”
说着,纪年掀眸看向陆西,道:“这样行吗?够认真了吗?”
纪年还在轻捏着他的指腹,那点力道并没有什么,但陆西的心脏却奇异地酥了一下。
强行压下陌生的感觉,陆西直视向纪年,毫不畏惧地点了下头。
纪年笑了,松开陆西的手,似是无奈地自言自语道:“你啊……没见过这么直的……”
天台上,陆西和纪年面对面站着,各自捧着一个手机,低着头操作。
“6782?”纪年向陆西确认卡号的最后四位数字。
“嗯。”陆西淡淡地应了一声,瞄了眼纪年的手机。
纪年又按了几个键后,道:“好了。”
话音刚落,陆西的手机就响起了短信提示音。
陆西点开查看,只是当他看到入账金额时,很明显地呆滞了一下。
陆西没忍住,撩起薄透的眼皮看向纪年,沉默了半秒,道:“地主家的傻儿子吗?”
“怎么说话的?”纪年细细地眯了下眼,伸手作势要挑翻陆西的手机,道,“看清楚了?我现在是你金主,叫爸爸了吗?”
“……我会还上的。”陆西半垂着眼眸,收好手机,没理会纪年,又恢复了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恹恹样子。
“走吧。”纪年话锋一转,朝门口偏了下头,道,“去吃饭。”
纪年脚步闲散地朝通道口走,没回头,戏谑地问身后的陆西道:“你本来是怎么打算的?就这么饿着,直到发工资那天吗?”
陆西跟在后面,想了想,不介意地说出计划:“准备放学后找附近的快餐店打工。”末了,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听说那种地方管吃。”
纪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理由佛系得近乎可爱。
陆西瞄了前方的纪年一眼,莫名道:“笑什么?”
“就觉得……”纪年回首看了眼紧跟在身后的陆西,接着垂下鸦羽一样的眼睫,低声道,“男朋友这么好养……怪可爱的。”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陆西分明看清了纪年的那双眼里有近乎宠溺的情绪。
脑子里还未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心口就不受控制地滚烫了一下,脸颊也有些发烫。
“快走路!”陆西怕被纪年看穿,没多想,连忙伸手推了把纪年的后背催促。
“嘶……”
被陆西推了一下,纪年立即倒抽凉气,脚步也跟着踉跄了一下。
疼痛引发一种蚀骨地焦灼,纪年只觉脑子里某根弦猛烈抽动,“铮”的一声崩断……
是纪柏纶在身后,正用拐杖敲打他的骨头。
这念头刚一迸发,滔天的愤怒和恨意裹挟着奔涌过四肢百骸,最后如巨浪压顶,将纪年的整个精神世界一拍而散——
好痛,别打了……
要听父亲的话……
谁来帮帮我……
杀了他吧。
各种嘈杂吵闹的声音在刹那间爆炸开来,有人在狂笑,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哀求,有人在呢喃歌唱……
纪年再睁眼时,眼底一片血色的腥红。
***
身后,陆西还杵在原地,茫然地看看自己的双手。
他不明白,自己也没用力推人,结果纪年怎么就反应这么大。
就在陆西愣怔之时,一只手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几乎把骨头捏断。
陆西皱眉,忍下痛呼。
谁料下一秒,他就被回过身的纪年猛地拽了一把。
陆西脚步不稳地几乎跌倒,下意识地抬头,却在见到纪年的样子时呆怔住。
那是纪年……
却又不像。
此刻的纪年额角青筋毕露,牙关咬得死紧,以至于咬肌都微微鼓胀,神情里像正压抑着近乎仇恨的东西。同时,纪年又用一种异常暴躁的眼神看着他,双眸赤红,似乎要把他活剥了一般恐怖。
陆西心底泛起丝丝悚然,正要挣开手,纪年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掐向他的脖颈。
陆西躲不开,下意识闭上眼,骂道:“纪年,你抽什么疯!”
话音刚落,纪年的手就在掐上陆西的那一刻堪堪停了下来……
时间像是静止了两秒。
陆西半侧着脸,犹豫地掀开一只眼,就见纪年此时已经换了一副茫然的表情,看着他的眼神空洞而又无助。
陆西受了惊,心里不舒服,没再去看莫名其妙的纪年,低下头看向被攥出乌青的手腕。
他往回抽了两下手腕,冷声道:“放开!”
纪年突然如梦初醒一般,松开手。
他后退了几步,接着往反方向背过身,弯着腰大喘气。
此时,纪年早就没了平日里的从容优雅,表情有些苍白,眼神里尽是紧张和焦灼。
喘了两口气后,他又忽而觉得一阵绝望,心情像是跌到了深渊,控制不住地鼻子发酸。
犯病了……
被看到了……
天台上的风吹得纪年发丝凌乱,有些遮住了浮现泪光的眼睛。
周围风景的色调迅速被拉向了灰白。
纪年双手捂着脸搓了搓,慢慢走到敞开的铁门后方,沿着墙蹲了下来。
靠在墙上时,后背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已经不会错当是纪柏纶在身后了。
另一边,陆西揉了揉手腕,手腕上除了有淤青,没什么大碍。
他接着抬头看向蹲在门边的纪年,就见对方正颓丧地低着头,角度问题,看不清表情。
陆西犹豫了一会儿,走向门边,在纪年身旁站定。
“喂。”陆西垂眸看着纪年,微拧着眉,道,“刚刚怎么回事?推你一下……至于气成那样吗?”
闻言,纪年直想笑……当然不至于。
但他现在无能为力,完全笑不出来。
纪年兀自缓了一会儿,抽了抽鼻子,很自然地用手背蹭了下眼睛。
就见他仰起脸看向陆西时,又恢复了惯常那般爱笑的样子。除了眼睛有些红外。
“抱歉,吓到你了。”纪年笑的时候,眼睛好看地弯起,在碎发的遮掩下又显得有些氤氲。
但若是细看,会发现他唇角自颊边的肌肉在不稳定地细细颤动,好像随时都会崩塌。
“开个玩笑而已。”他轻松道,“谁让你突然背后推人,我也吓了一跳。”
“擦,兄弟。”陆西双手抄进口袋,对纪年扬了扬下颌,有些佩服道,“你演技太好了。”
虽然还是觉得哪里奇怪,可陆西一想到纪年平时爱开玩笑的性格,又觉得可以理解,而且这人的报复心确实挺强的,被拍出鼻血那次深有体会。
纪年笑着低下头,朝陆西晃了晃手:“一般一般,也就奥斯卡的水平。”
“不走?”陆西看了眼近在身旁的通道口。
“你先走吧。”纪年垂着脑袋,没看陆西,道,“忽然想到……程诀他们说过给我带饭,约在这里见。”
陆西没说什么,最后又看了眼纪年,跨出门槛走出了天台。
天台的风持续地吹着。
陆西走后,纪年浑身松了劲,脑子里一片混乱,忽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眼泪却自说自话地先流了下来。
他知道现在不适合呆在学校,于是连忙拿出手机,准备联系人。
只是还不待纪年拨出电话,天台入口处突然探进来一个脑袋。
有道声音幽幽的,说:“你真没事?”
“!!!”
纪年惊了一下,连手机都掉到了地上。
他扭头朝向门口,就看到那张面无表情的厌世脸。
***
门边,陆西见纪年哭得跟个小白菜似的,有些新奇,有些不敢相信,好像还有那么一点愧疚。
陆西眼睛看向别处,步入天台,走到纪年身旁。
他垂眸掠了纪年一眼,然后跟没看够似的,又掠了一眼。
陆西:“这里风大,下去再说。”
说完,他略略想了下,朝蹲在地上的纪年伸出一只手。
纪年蹭干净眼泪后,一抬头,恰好面对递向自己的那只手。
修长,漂亮,在阳光下反射莹润洁白的光。
纪年盯着看了一会儿,视线挪向陆西,目光变得黑黝黝的,一片深沉。
陆西以为纪年不愿接受,对这种事又没经验。
他就回想了一下陆南以前是怎么哄他的。
“我错了,下次不会推你了,一会儿给你买好吃的。”陆西有些生硬而拙劣地模仿着他哥哄人的样子,几乎是原话照搬,一脸凶巴巴地对纪年道,“别哭了,丢不丢人?还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
纪年只觉得自己被凶了,有些莫名,却也忍不住笑了。
真情实感地笑了。
第一次,他在没有药物的作用下稳定了下来,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了。
“走不走?”陆西有些不耐烦了,耷拉着眼皮催了一声。
纪年微笑,点点头,接着伸手握住陆西的手。
那时,陆西迎着光,背后是湛蓝的天,风里有扑朔的迷迭香。
纪年永远记得,陆西第一次拉他起来时,手心里微烫的温度。
***
当天下午纪年离开学校,接下来连着两天都没再出现过。
周四上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课。
老头将那首“南风吹木”的诗节抄在了黑板上,当作课外补充。
陆西从课桌里掏出洗干净的墨绿色餐盒,看着发了会儿呆,又塞了回去。
高二年级组要在今天举行表彰大会,同时作为期中考前的动员,教导员可能是去帮忙了,一早上都不在。
没了监督,陆西有些松懈心神,趴向课桌。
他在衣袖间蹭了蹭脸,接着从手臂旁露出一只眼睛,看向跟他隔了一组的空座位。
看了一会儿,陆西神色倦怠地眨了眨眼,扭头转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