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把命给你
“您就不怕我转头出卖您, 呈到皇上面前?”
官有官道, 可以不答应, 可以反悔约定,却不能出卖,这是官场的潜规则, 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官官相护织成庞大关系网的前提。
背信弃义, 这是最忌讳的一件事!
意味着此人行事毫无准则, 随时会为了自身打破这个禁忌, 搅浑官场平静。
没有谁能够保证自己一辈子毫无污点, 只要把柄落在他手里, 哪怕再投诚也要时刻担心被他牺牲。
一柄出鞘的利器,威胁着任何人, 也必将成为了众矢之的。
与世人为敌,说的便是如此。
“你可以反悔,你却不会。”这就是李尚书如此自信贺惜朝不会出卖他的原因。
他相信贺惜朝是聪明的人,懂明哲保身, 不会冒天下大不韪。
然而终究,他看走了眼。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瞧着贺惜朝的目光如同疯子一般。
就是谢阁老和魏国公, 早就知道贺惜朝会将礼单送到帝王面前, 也被他接下来这一手震在原地。
连同天乾帝, 那不行于色的脸露出了惊愕, 甚至手上的那份契书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寂静的大殿,空气仿佛被凝滞。
只有殿中的那个少年,坦然而立,似乎早有准备。
“请皇上明察。”他抬手行礼,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清冷镇定。
那份契书是最有力的证据,李尚书根本百口莫辩。
“大哥真是好手段。”萧奕对萧弘敬佩地竖起拇指,“这还是他外家祖父,大义灭亲,厉害!”
贺惜朝乃太子宾客,他推行边贸,禁走私,自然也是萧弘的意思。
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多重要,若是他反对甚至从中作梗,此事自然不会那么顺利。
只是没想到贺惜朝居然能为萧弘做到如此地步,两边姻亲全然不顾,彻底成了一个孤臣,这是将全身心都奉献给了萧弘,真正的忠心不二啊!
然而萧弘和所有人一样,事先不知道这件事!
贺惜朝瞒了他。
若是他知道,怎么舍得?
萧弘紧紧地捏着拳头,看着殿中的少年,一瞬不瞬。
而后者却只是淡淡一笑。
“若是负了他,我便该千刀万剐,万死不辞。”萧弘低低地说着,忽然反身出列,对天乾帝道,“父皇,李洵监守自盗,贪污腐败,欺君罔上,如今罪证确凿,请按国法处置!”
“请父皇开恩啊!”然而他话音刚落,萧铭跪了下来,不管如何,终究是他的岳祖,他不可能不求情,“父皇,请看在儿子的面上,留他一条命吧!”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二弟,你这样做,置国法与何地,难不成皇亲国戚就能法外开恩?”萧弘冷冷地看着萧铭。
萧铭闻言心中怒火燃烧,贺惜朝若不愿意,当场拒绝便是,却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给李家,他恨不得杀了此人。
“大哥的刀真是锋利,六亲不认。若真想给李大人定罪,何必用这种背信弃义的手段,直接弹劾让刑部查便是。”
萧弘眯起眼睛,冷峻暗怒,“你不用顾左右而言他,攀扯旁人,李洵做下此等天理难容之事,还在乎如何揭发?他敢直接贿赂,真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可见根本不把国法天威看在眼里!这是谁给他的权力,你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铭惊得连连喊冤,“父皇,儿臣根本不知情,只是亲情人伦,实在不忍心。”
“亲情人伦?二弟,你的亲情人伦是凌驾于国法之上?”萧弘抚掌一排,“厉害,孤都不敢这么说啊!”
“不是,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
论嘴皮子,萧铭永远比不过站在道义制高点上的萧弘。
后者的步步紧逼,让他顿时慌了起来。
这时,忽然便听到李尚书俯地痛哭道:“皇上,罪臣有负圣望,国法难容,请将罪臣按律处置,以警示天下,罪臣谢主隆恩。太子殿下,礼亲王一时慌乱,感情用事,还请海涵,无需因为罪臣影响你们兄弟之情,臣知罪!请太子殿下定罪!”
李洵年纪与魏国公相仿,头发斑白,他这么痛哭流涕,一时让人心中不忍。
而被贺惜朝摆了一道,明眼人里都看得出怎么回事,相比起来,后者的铁石心肠才令人可怕。
这时王阁老道:“皇上,李洵贪污罪证确凿,的确罪无可恕,然而这么年来毕竟劳苦功高,他虽然试图干涉边境走私,可毕竟已经被贺大人给揭发,来不及犯下罪错。”
萧弘一听,顿时怒道:“王阁老,您这又是什么意思,这还叫没犯?”
“太子殿下息怒,贺惜朝乃您的府官,其实这么做有引诱之嫌,不是吗?”
引诱?
萧弘被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给气到了:“王阁老,你有何证据证明引诱?”
王阁老一笑:“不过是猜测而已,毕竟是亲外孙,谁能想到呢?”
“那您倒是给演示一下,给孤开开眼界,不是上下嘴皮子一张就行了,否则王阁老,孤是不是可以怀疑你也参与其中,否则为何给李洵脱罪?”
王阁老的脸色沉了下来:“太子殿下,空口白牙,可不能随便按罪名啊!”
“这不是跟你学的吗?”论吵架,萧弘就没输过。
“皇上,老臣冤枉……”王阁老跪了下来。
萧弘冷笑一声:“呵,又是这招……”
“好了,不用再吵了!”突然天乾帝袖子一挥,打断了所有的争吵,“再吵下去,这满朝文武还有置身事外的吗?贺惜朝。”
“臣在。”
天乾帝问:“你觉得该如何定罪?”
“自凭圣裁。”
天乾帝点了点头,接着忽然转向萧弘:“太子呢?”
萧弘回头看了贺惜朝一眼,后者敛目垂眸,没有看他。
“弘儿?”
“凭父皇做主。”萧弘回答。
“好,那众位爱卿如何?”
“皇上英明神武。”所有的大臣齐声道。
天乾帝看着李尚书,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重重地一拍扶手,怒喝道:“李洵,你真让朕失望!”
“罪臣罪该万死!”李尚书紧紧地伏在地上,全身发抖。
“你的确罪该万死。”天乾帝的语气危险而冰冷,“知法犯法,欺君罔上,就是满门抄斩也不为过!”
李洵一听,顿时大惊失色,连连求饶:“皇上开恩,臣自知罪孽深重,可念在老臣多年伴架的份上,饶过臣之家眷,给王妃娘娘留存体面吧!”
“父皇……”萧铭惊慌,然而他的求情之语还未说完,天乾帝便抬手制止了他,看着李洵说,“不过,念在你这些年还算用心的份上,朕免你死罪。”
这下萧弘抬起头来,难以置信道:“父皇!”
而天乾帝也目光冷然地看着他:“不是全凭朕做主吗?”
萧弘立刻说不出话来。
萧铭的脸上却露出欣喜的表情。
天乾帝没再搭理他们,继续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去李洵户部尚书一职,罪责八十大板,以儆效尤!”
才八十大板,去了官职,这就完了?
“多谢皇上恩典。”李洵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老泪纵横。
侍卫走上来,准备将他拖走。
萧弘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满意,他也顾不得什么,正要出列时,萧铭眼疾手快,大声喊道:“大哥,你对父皇的旨意有所不满吗?”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连带着天乾帝的视线也落在他的身上,帝王威严之下,萧弘的脚迈不出去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贺惜朝,后者也正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萧弘咬了咬牙,最终道:“三弟在说什么,父皇自然英明神武,谁敢异议。”
李洵立刻被押了下去。
他已经去了官帽,发头些许凌乱,死里逃生,看着很是狼狈。
经过贺惜朝的时候,他忽然低声说:“老夫等着你的下场。”
贺惜朝眼皮微动,却弯了唇角:“八十大板呢,先活下来再说吧。”
这年前最后一日的大朝会便在户部尚书服罪之下落幕了。
贺惜朝走出大殿,身旁的大臣经过,各个离他三尺之远,瞧着他的目光带着忌惮。
他也无所谓,袖手慢慢地往前走。
“惜朝!”
萧弘追了出来,一把拉住他的手。
贺惜朝停下脚步,抬起眼睛,淡然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萧弘本有很多话要问,可是临到此时,他却忽然间问不出来了。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他吗?
贺惜朝微微一笑,扬了扬被拉住的手:“我们要在这里说吗?”
正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走了过来,给萧弘行礼:“太子殿下,皇上命贺大人觐见。”
“孤呢?”
小太监回话:“皇上没宣太子。”
“那孤一起去。”
“这……”
“别为难了,殿下回府吧。”贺惜朝说。
“可是……”
贺惜朝安慰着:“无妨,不会有事的。”说着他对小太监道,“请公公带路吧。”
萧弘于是站在原地,皱着眉看着他们远去。
忽然贺惜朝回头,对他灿烂笑着,张着嘴无声地说:“萧弘,我把命给你了。”
清正殿,
贺惜朝跪下行礼。
“平身。”
“谢皇上。”贺惜朝站起来,垂眸等待帝王问话。
而天乾帝却从殿前走了下来,背着手绕着他踱步转了一圈,似乎在重新打量这个少年。
“贺惜朝,你可真令朕惊讶呀!”帝王惊奇地望着他,“前有贺府除名,后有李府弹劾,你这大义灭亲,怕是亘古第一人。”
这可不算夸奖,贺惜朝道:“回皇上,臣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好一个分内之事,弘儿可知此事?”
“不知。”
“为何不告诉他,朕瞧着他的模样,惊愕,感动,无以加复。”天乾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惜朝,口吻听不出高兴和不高兴。
贺惜朝拱手道:“皇上,请恕臣大不敬之罪。”
“你说。”
“臣与太子之间……总是如一根刺在您心里,您担心臣会倚仗殿下对臣的感情谋权、谋利、谋私,危害大齐,哪怕臣保证立身持正,您也不会信,这无可奈何,也无可厚非。可臣想过即使您将臣调离京城,与殿下遥遥分开,只要殿下还念着臣,只要还有一丝一毫的旧情,臣总是会回京,依旧能对殿下造成影响,这大齐江山不出意外总归是殿下的,您还是会担心。”
“是又如何,难道不应该?”天乾帝冷笑问。
贺惜朝垂头恭顺道:“臣不敢,只是臣曾经说过,一生所学,满腹才华便是为了施展抱负。边贸也好,税改也罢,臣想为这个天下,为黎民百姓尽力所能及之事,臣想青史留名,不甘心因避嫌而默默无闻,远离朝堂,庸庸度过一生,甚至……意外离世。”
天乾帝听到最后一句,顿时眯起了眼睛,危险地看着他。
然而贺惜朝却在此时忽然抬起头,目光直视帝王,双膝倏然跪地:“皇上,臣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便是成为一个孤臣,一身荣辱,系于太子殿下,生与死,凭他而断。臣发誓不娶妻,不生子,无亲人牵绊,无族人依附,若食言,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敢问皇上可否成全?”
他铿锵有力地说完,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真诚而决绝!
而天乾帝却被他这一席话生生给震撼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他觉得听岔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不娶妻,不生子?”
“是,还可以再加一条,不纳妾续婢,无血脉留存。”贺惜朝掷地有声道。
“好一个孤臣!”天乾帝深深地看着他,说实话,从来没有一个大臣敢发下如此誓言,如此的决然,他不得不问,“值得吗?”
“值不值得,微臣心中早有决断。人生一辈子,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明君,自当珍惜。”
天乾帝听此,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今日,他被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惊讶了太多次,他仿佛从未认识过贺惜朝。
执掌天下二十载,各色各样的臣子,天乾帝都见过,自问阅历无数。
可只有贺惜朝,他看不懂。
能将功名利禄说得如此大公无私,仅此一人。
天乾帝很清楚,就如贺惜朝所言,他不会希望萧弘再启用,在将江山托付之前,他定然要对贺惜朝做出处置。
然而这人如野草一般,带着勃发生机,抓住那点缝隙就拼命地往上挣扎,生生地改变了他的想法。
没有一个人如贺惜朝一样能为萧弘做到这个地步。
受满朝文武忌惮,无亲无根之人,哪怕爬得再高,握有再大的权利,最终的生死也在君主的一念之间。
天乾帝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心烦意乱,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拿贺惜朝如何是好。他在殿中踱步了几下,最终道:“你还年轻,未及弱冠,弘儿也是,皇权在手,将来弘儿会变成如何,朕也说不准,你将身家性命压上,就不怕他让你失望?”
这算是帝王的肺腑之言。
然而贺惜朝却笑了,他眉眼弯起,眼里充满了信任和希望:“不瞒皇上,微臣早慧,殿下哪怕比臣大上三岁,他于微臣而言也颇为幼稚。微臣在他身边十年,一言一行引导着,方成了如今的殿下。如果这样,最后还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那也是臣赌输了,咎由自取罢了。”
贺惜朝能做到这个地步,若说他对萧弘已经没有那份感情,天乾帝不信。
可是哪怕还有,又能如何?
“望你如愿。”天乾帝叹息道。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
贺惜朝则笑了笑:“多谢皇上。”
天乾帝摆手道:“起来吧,今日朕对李洵的处置,你可服气?”
贺惜朝说:“皇上,臣只想让户部尚书换一个人而已,其余的别无所求。”
“哦?那如你所望,这位置已经空出来了,你想换上谁?”
贺惜朝摇头道:“回皇上,臣并无人选。户部尚书掌管天下税务,边贸开展脱不开他。毕竟走私必须禁,不能有任何通融,否则功亏一篑。臣希望下一任户部尚书没有牵扯其中,能够秉公办事,配合微臣开展边贸即可。”
天乾帝听了微微颔首,但想想又问:“李洵有一事倒是没说错,边军饷银有一部分出自走私关卡,若是全禁,这军饷该如何解决?”
贺惜朝道:“皇上若相信微臣,便将此事交于臣来办。”
天乾帝惊讶:“你能解决?”
贺惜朝谦逊地说:“昨日李大人提起,臣便在思索,如今已有了头绪。”
天乾帝锐利的目光直接刺了过来,似乎在审视他说的真假。
军饷一事,天乾帝不是没想过解决,实在是饷银数额巨大,而国库的银子难以支撑,根本挪不出。
可贺惜朝居然说有头绪了?
“臣会想办法筹集,真与假,请皇上拭目以待。”在帝王怀疑的目光下,贺惜朝面色不改,目光不瞬,轻声却坚定地说。
天乾帝定定地看着他:“若真是如此,你就不仅是孤臣,还是治世能臣,乃大齐之福。”
这个评价是真的高,贺惜朝扬唇,躬身拱手道:“臣定不负皇上所望。”
“去吧。”
“微臣告退。”
天乾帝看着贺惜朝离去的背影,忽然道:“无怪乎弘儿钟情于他。”
哪怕再怎么满意自己的儿子,跟贺惜朝比起来,萧弘手段的确幼稚了一些。
一日之间,帝王态度完全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