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塔尔塔洛斯是建立在海面的牢笼, 只能通过一架铁桥通向外界。
这里是全国乃最戒备森严的监狱,只有犯下重罪的犯人才会被关在这里。无论是黑灰色的阴沉外壳,还是穿着高领黑大衣的狱警, 亦或是层层的安全系统,都给人以压抑透不过气的感觉。
在这里, 自由是没有的。
所有的犯人连脑电波都会被监控, 如果产生了发动个性的想法,房间四个角落的机关.枪便会立即对准犯人。除此之外, 就算是随便动动也会让枪口自动瞄准。
正如它的名字塔尔塔洛斯——希腊神话中的地狱,囚禁泰坦和罪人的地方。
对犯下重罪的犯人来说, 这里就是地狱。
虽然塔尔塔洛斯的外表是黑沉沉的,但内部却是洁白的。
白得亮眼的牢房里, 凌川凉也穿着白色的拘束服被捆在轮椅上。因为重伤未愈的缘故,他的旁边还有个输液架, 有半透明的药液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
他的身前是面极其厚的玻璃, 穿出了几个孔洞用于跟玻璃外的人交流。
玻璃的另一头摆着把椅子,上面坐着一个有着蓬松白发的少年,紫罗兰色的左眼下有紫色的倒皇冠状印记。
——是白兰。
两个人的见面被人全程监控着,并且只有短短的五分钟。
他们对视良久,刚开始谁也没说话。
“出于对曾经同学的关心,我先勉强问你一句吧。”白兰开口了, 说着不会让监控者感觉异常的话, “身体怎么样?”
凌川凉也冷笑着回答说:“虽然没办法用治愈个性, 不过还死不了, 让你失望了。”
“在这里彻夜难眠吧?”白兰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看来今晚又是个不眠夜啊,凌川凉也。”他将不眠夜加了重音,听起来嘲讽的意味更足。
凌川凉也问:“所以?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白兰说:“来看看你失败的模样吧。”
“那你看够了吗?”
“没有,完全看不够呢。”
监控室的广播里传出失真的电子声音:“杰索先生,还有两分钟。”
“还剩两分钟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白兰后仰靠在椅背上,他望了凌川凉也一会儿后突然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话吗?”
凌川凉也干脆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想与他说话的模样。
“啊啊,看来真的不想跟我说话啊。”
接下来白兰说了些无意义的话,直到两分钟的时间到,监控室的人提醒他:“杰索先生,时间到了,请离开。”
白兰走后,凌川凉也依旧没有睁开眼睛,看起来仿佛是睡着了。
监控室的狱警又观察了他几分钟,确认没什么异常后离开了监控室,让摄像头继续监控他。
凌川凉也正在脑子里整理着白兰跟他说的话。
如果他没分析错的话,白兰今天晚上应该是要有所行动,因为是个“不眠夜”。虽然知道劫狱是肯定会有的,但没想到竟然会来得这么快?不过他们有那个能力吗?还是说他误会了含义,今晚并不是劫狱?
啧,见面旁边还有人监视,没办法传递太多的信息。
监狱里的生活实在是太过无聊了,只能坐着连动都不能动,否则就会被房间角落的四把枪对着。
凌川凉也开始胡思乱想,以求打发时间。
首先想到的是凌川奈奈子,不过他离开之后费佳应该有在帮忙照顾。这么想着他的心就放了下来,费佳很细心,他没什么好担心的。
然后是跟他一起被抓的AFO,他记得AFO好像就关在他的隔壁,没想到自己竟然跟他做了狱友,这真是太好笑了。这算什么?幕后BOSS双双入狱?
他又想起了凌川唯,虽然有治疗过她,但是当时只愈合了个大概就被太宰治碰到了。她应该有在好好养伤吧?不过按照她的性格,现在应该正在尝试走程序来见他一面吧?她不是排行榜前十的英雄,估计要拖很久才能办下来手续。
凌川真炎也应该在提交申请吧,不过姐姐都还没办下来,他就更办不下来了。
还有凌川爱,他有些担心同学们因为她哥是净化使就排挤她,或者校园暴力。他感觉很抱歉,没能让凌川爱快乐地长大。
可要是报复艾斯寇德,就势必会牵扯到家人,这是没办法的。
其实有时候他也在问自己,这样做值得吗?但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值得,因为凌川奈奈子曾经就是他的全世界。
为了自己的全世界倾尽所有,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凌川凉也胡乱地想着,可能是因为闭着眼睛太久,加上他如今身体很虚弱需要睡眠,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
太阳即将没入地平线,布满金红晚霞的天空却在此时出现了奇景。
天空传来宛若雷鸣般的巨响,天穹好似被无形的手撕裂,出现了诡异的黑色龟裂纹。那裂纹越来越大,露出了遮掩在其中黝黑的虚无,仿佛是能吞没一切的黑洞,又像是科幻电影中外星物种入侵的前兆。
未知的天象令全世界陷入惶恐,好在那个裂纹在扩大到一定程度便停止了,人们在各个社交平台发表着图片。
[这个景象,是要世界末日了吗!]
[会不会是外星人入侵啊……]
[好可怕,感觉下一秒我们就会死掉了。]
抬眼望去,天空上满是漆黑的裂纹,像是调皮的孩子拿着黑色的画笔,在这张名为天幕的画纸上胡乱地涂鸦。
人们担忧地望着天空,直到天色渐晚,那裂纹与黑下来的天空融为一体。
——无事发生。
凌川凉也睡醒了,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因为监狱里没有钟表。就在这时牢房的灯光被熄灭了,他知道监狱每天都会统一时间熄灯,所以推测出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
到底会发生什么呢?凌川凉也又开始琢磨白兰的话,他以为自己有什么没有解读出来。
这时他似乎听见沉闷的轰鸣,像是呼啸的火车碾过铁轨。
凌川凉也仔细地辨认着,发现的确是有着什么声音。没想到在这层层包裹的监狱中,竟然能隐约听到这轰隆隆的声音,可见这声音有多大,连多层坚实的墙壁都无法阻挡。
凌川凉也脚下的地面开始颤动,要知道这座监狱是建在海上的,能发生如此的颤动……难道发生了海啸?
塔尔塔洛斯外,无数的人惊恐地大叫着,声音几乎要刺破苍穹。
大地发生了震动,这震动延续到了整个世界;海浪高高地掀起,冲塌了沿岸的建筑;房屋塌陷,人们连逃生都来不及便被压在石板下,绝望地等待着救援。
咚咚两声巨响。
整个世界都随着这声音晃动,像是在风中摇曳的树叶。
接着,世界又发生了惊人的异变。
倒塌的房屋像录影带倒放般重新凝聚成完好的建筑,被坍塌的石板压着的人身上一轻,惊讶地发现自己家已经恢复了原状。
被海浪冲毁的建筑、方才地震中受损的地方,统统回归到完好无损的状态。
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说是不知名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奇怪了。地面像是拼接而成的,左边是铺得仔细的板油马路,右边却是碎石遍布的沙滩地。
粉色头发的少年就站在沙与路的分割线上,他头部的右边戴着个像棒棒糖似的头饰,鼻梁上架着副绿色镜片的眼镜。
见世界被成功复原后,他将手里的球形发饰插在了头部的左边,与他头上的另一个头饰对称。
[呀嘞呀嘞,被吵醒后看到的这仿佛世界末日的景象是怎么回事,明明我没有漏超能吧。]
塔尔塔洛斯中。
凌川凉也突然感觉到股撕裂般的剧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身体里破体而出。
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玉石质感的粗壮树干突破了塔尔塔洛斯坚固无比的屋顶,以强硬的态度从中生长出来。
塔尔塔洛斯像是块不堪一击的石板,被这棵树顶得四分五裂。
这棵巨树伸展着树枝向旁边蔓延着,占据了人们不宽的视野,乍一看上去仿佛盘踞了半个海面。枝桠生出稚嫩的幼芽,幼芽飞速生长,变成了水滴形的叶片,在夜色中隐约泛着幽蓝的暗光。
“塔尔塔洛斯出事了!”警视厅接到了监狱那边发来的求助信号,立即委派附近的英雄前往。
而造成了这个事情的罪魁祸首——那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树,它在漆黑的夜里散发着柔和的白光,随即像是夏日祭里散开的烟花般,消散在空气中。
如果不是被摧毁得彻底的塔尔塔洛斯还泡在海里,谁都会以为这是场梦。
*
陀思与白兰坐在凌川凉也的卧室中,十四枚戒指、七只奶嘴以及一块圆形的黑色石头,凌乱地堆放在了凌川凉也的书桌上。
时针与分针交叠指向了十二。
“来了。”白兰伸出手,他的掌心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白色光粒,凝聚成一团白光。
这团白光越来越凝实,桌面上的圆形石头、戒指和奶嘴仿佛受到了磁力的牵引,在空中飘浮起来接近那团半光,然后没入其中。巴掌大的白光竟然也吞入了这么多东西,连形状与大小都没有分毫的改变。
——世界的基石已经合并,他们所对应的世界也将融合在一起。
三个不同的世界开始挤压、碰撞,像是揉在一起的面团,努力地将彼此融入对方。窗外又是一阵可怕的山摇地动,这次来的比之前还要猛烈。
不过此时的陀思与白兰都无暇顾及窗外的景象,他们专注地望着那团白光悠悠落地,拉扯成了一个少年人的形状。白色的光芒褪去,变成了全身赤.裸趴在地面的凌川凉也。
“呃啊——!!啊啊!”凌川凉也发出了痛苦的哀号,感觉五脏六腑被莫名的东西挤压着,快要错位。他疼得大汗淋漓,伏在地面剧烈地喘息。
白兰把他抱起来放在卧室的床上,陀思扯过旁边的被子盖在他身上,挡住了裸露在外的肌肤。凌川凉也在床上翻滚着,被子与他纠缠包裹在一起,口中不时发出难以忍受痛苦的嚎叫,过了片刻开始逐渐平息。
剧痛过后,凌川凉也稍稍缓过劲来,额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额头。
“怎么回事?”他问。
白兰作出了解释。
每个世界的基底都有块构成世界的基石,凌川凉也就是这个个性世界的基石。
为了把凌川凉也从严防死守的塔尔塔洛斯里捞出来,白兰选择将世界融合。因为当世界开始融合的时候,凌川凉也作为世界基石在这个世界的化身,会受到强制的召唤出现在他面前。
这样一来没人知道凌川凉也是被何人救走,也不会知道他的去向。
是个绝妙的办法,但也有些缺陷。
世界的融合是个剧烈的过程,基石会互相交融在一起,这就相当于把三块铁熔了铸造成一块。对于凌川凉也来说,他就是那块要被熔掉的铁,所以在融合的过程中他会时不时地感觉到阵痛,而世界融合需要至少六个小时。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至少六小时内,凌川凉也要不断地承受世界融合带来的痛苦。
“另外在融合完成之前不要出房间,不然会掉到别的地方。”白兰这句话相当于对着陀思说的,因为凌川凉也这个样子肯定是要躺在床上休息的,能出房间的只有陀思。
如果陀思不小心掉到别的地方死掉,凌川凉也会难过的,所以勉强提醒一下。
凌川凉也问:“妈妈呢?”
“阿姨在隔壁。”白兰说,“只要不随便走动不会有事的。”凌川奈奈子的状态,连睁眼都不可能更别提走。
三个不相干世界的骤然交叠,导致了世界坐标的不稳定。现在也许你随便走走就能跑到另一个坐标点,这是无法控制的。
白兰交代这么多,令凌川凉也有种他要离开的感觉:“你要出去吗?”
“嗯,我要去会会另外两个‘我’。”
世界融合后对白兰来说,有点不是麻烦的麻烦。
白兰的能力使他与不同世界的自己记忆共通,相当于他同时在不同的世界过着不同的生活。现在他将三个世界融合成一个世界,世界上不能同时存在三个一样的人,所以他们三个人也会融合。
这就相当于,白兰以后要同时顶着三种不同的身份生活。还好他能向凌川凉也要分.身个性,不然真的会累死。
与此同时——
方才房子晃动得太厉害,待地震过后,爆豪胜己恶狠狠拉开房门,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关心人的样子:“喂!老太婆你们没事吧!”他的房门打开正对走廊,尽头就是父母的房间。
房屋经历过那样的地震后丝毫没有要坍塌的意思,爆豪光己扶着墙吼回去:“臭小子喊什么喊!我们好得很!”
“胜己也是在关心我们嘛……”爆豪胜小心开口。
爆豪胜己往前踏了一步迈出房间,结果眼前走廊的景象倏忽变幻,他眨眼间便出现在不知名道路的路灯下,与一个发型跟他有些相似的棕发少年面面相觑。
那少年见到他发出惊慌的声音:“噫?!”
变幻的景象与出现在眼前的人令爆豪胜己警觉,他语气不善地开口:“你谁啊?!”
“啊、那个……我……”棕发少年被他凶狠的模样吓得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表情好像要哭了似的,“沢、沢田纲吉!”
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酒店里,楼梯拐角传来了孩童稚嫩的声音。
彩虹之子解除诅咒后,已经生长到两岁孩童的大小的玛蒙:“你需要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
他面前站着位黑色长发的秀美青年,漆黑的猫眼如没有波动的死水,语气也是平铺直叙没什么感情:“你让我的任务目标逃跑了,需要赔偿我的损失。”
头顶皇冠的金发少年受不了他们两个来回磨蹭,干脆掏出小刀:“嘻嘻嘻,王子可以戳死他吗?”
玛蒙:“不行,他还没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伊尔迷直接掏出POS机:“除了任务损失外,还有我的名誉损失和误工费,20亿戒尼,你是直接刷卡吗?”
“十代目——!”狱寺隼人站在陌生的街头四处寻找沢田纲吉的身影,他握着拳头差点流出泪水,“可恶,身为十代目的左右手,我竟然犯下这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山本武哈哈笑了几声:“阿纲的话,肯定没问题的!”
狱寺隼人继续喊:“十代目——!”
在他即将路过拐角时,突然冲出了一个鬓发末梢是白色的青年:“太宰先生——!”
两个人对视:确认过眼神,是在找人的人。
至于被芥川龙之介追了大半条街后突然失踪的太宰治,现在正在应付一个红发的小丑。
“嗯哼~为什么我的念能力对你没有用呢?”西索感兴趣地眯起了细长的眼眸,指间的扑克牌灵巧地翻舞着,有丝丝缕缕的杀气从他身上泄出,仿佛随时要与人厮杀一场。
太宰治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没干劲地自言自语:“是我最不想接触的类型啊。”
另一个遇到不想接触的类型的人此时也很头痛。
中原中也挑眉望着眼前的黑发青年,青年面容俊秀,细碎的刘海分散在额头两侧,露出了额头正中的逆十字架。
“啧,那算我欠你个人情。”他说。
奇异的相遇还在继续。绿谷出久遇到了小杰和奇犽、二米二的欧尔麦特遇到了一五五的飞坦、相泽消太遇到了同为人师的Reborn、死柄木弔遇到了齐木楠雄,六道骸同时看到了三个白兰……
轰焦冻站在一望无际的垃圾堆中。
他的脚下踩着垃圾,周围堆放着垃圾,连空气里都带着垃圾的味道。难以忍受的臭味钻入他的鼻腔,腐蚀性的空气给呼吸道带来火辣的刺激感。
陌生的地方,还有……带着强烈攻击性的人。
轰焦冻望向眼前被他冻住无法动弹的几人,他们的眼神如饿狼般凶狠,衣衫破旧得像是靠捡破烂为生的流浪汉,但是上面沾着的干涸血迹又昭示着他们是穷凶极恶的敌人。
“你们是谁?目的是什么?”他冷静地问道。
*
陀思靠坐在凌川凉也的床头。
他穿着睡衣,柔顺的黑发服帖地散落在脸侧,看起来竟然有几分乖巧。他垂下眉眼温和地望着在床上躺着的凌川凉也,微凉的手指抚开对方被冷汗湿透了的刘海。
三个各不相同的世界强行融合发出激烈的碰撞,每当板块发生挤压造成地震时,凌川凉也都会感觉到难忍的疼痛。
刚刚又经历了一次地震。
“费佳。”凌川凉也缩在被窝里轻轻地唤道。
“怎么了?”陀思俯下身问他。
“我好疼啊。”他不自觉地撒着娇,飘忽的声线听起来有些虚弱。
虽然痛感已经过去,但体内好像还残余着刚才的感觉,再加上他之前内出血的伤还没养好,现在身体里疼痛不已。
陀思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凌川凉也突然起了坏心思:“我想听你唱歌。”他从来没见过陀思唱歌。
“我唱歌不好。”陀思说。
凌川凉也的眉头刚有拢在一起的征兆,便听见陀思说:“我给你拉大提琴好不好?”
“可是我想听你唱歌。”他不依不饶。
陀思妥协了:“……好。”
咦?还真答应了?凌川凉也有些惊讶地看向陀思,只见对方把手挡在唇边清了清嗓子,偏过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凌川凉也还是第一次见陀思不自信的模样,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别看我了。”陀思跟侧面长了眼睛似的。
凌川凉也配合地扭过头:“好,我不看你。”
陀思刚开口起了个调,就听见凌川凉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凌川凉也笑的时候有点用力过猛,还被呛到咳嗽了几声:“哈哈咳咳咳……你还唱美声啊?”他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奇笑意。
陀思的歌声戛然而止,他威胁似的问他:“你还想不想听了?”
凌川凉也闻言赶紧去扯陀思的睡衣袖子,哄哄这个被他伤了自尊的青年:“我错了,你继续唱。”
陀思顿了顿,又继续唱起来。
刚开始的旋律比较舒缓,凌川凉也没有特意学过俄罗斯语,听不懂歌词的含义。但他想,这样悠扬舒缓的旋律,应该是在歌颂赞美着什么事物吧。
后来,悠长的音符倏地变得短促,像是林间调皮跳跃着的小鹿,变得欢快热烈起来。
从舒缓到欢快,这样的旋律重复了几次之后,可能是因为渐入佳境,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陀思将头扭了回来。他弯着眸子笑意盈盈,眼角眉梢都温柔地舒展开来,对着凌川凉也唱完了最后几句。
“……唱得不是挺好的吗。”凌川凉也说,“这首歌叫什么啊?”
陀思说:“雪球花。”
凌川凉也没听过这个名字,只能“噢”了一声。突然,他脸色一变,紧咬着下唇把身体蜷缩起来,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外面又传来了地壳互相挤压发出的沉闷轰隆声。
“凉也。”陀思跪在床上掰过凌川凉也的下巴,见对方因咬得太过用力,唇瓣已经溢出刺目的血色。他将拇指抵在凌川凉也的唇边,温声安抚道,“难以忍受的话就咬着我吧。”至少我还能陪你一起疼。
凌川凉也没跟陀思客气,直接咬住他的大拇指,疼得陀思倒抽口凉气。感觉到咬着他的力道下意识减轻,陀思说:“没事,用力咬吧。”
这次疼痛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世界上多出了几块大陆,地球像是充了气的气球,胀大了不止一圈。
“疼吗?”凌川凉也问陀思。
陀思低头看了眼手掌大鱼际那个不断流血的牙印,血已经流到指腹滴落在被面上,晕染出鲜红的颜色。
他睁眼说瞎话:“其实不疼的。”
听到陀思这么说,凌川凉也反而更加愧疚。他伸出因布满细汗有些潮湿的手指,轻轻在陀思的伤口处点了一下,被咬开的掌根瞬间愈合。
——他的个性又变强了。
每次身体受到不可逆的严重损伤,他的个性都会增强。
等白兰回来后问问原因吧。
陀思屈起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了一下凌川凉也柔软的脸颊,问他:“在想什么呢?”
“费佳,你知道被融合的另两个世界是什么样吗?”
“唔,据白兰说,也是拥有特殊能力的世界。”
“那两个世界我去过,那些特殊能力都是源自生命的力量。”凌川凉也握住了陀思的手,缓缓收紧,但他此时虚弱的身体力道很小,对陀思来说就是不痛不痒地抓了一把,“也就是说,它们不能像个性一样轻易被病毒抑制。”
再说的直白点,他做不到让念能力和死气之炎消失在世界上。
凌川凉也越想越气恼,如果没有凉君那个家伙捣乱的话,白兰就不用为了救他把世界融合、导致现在的局面。
但凉君会出现究根结底还是他自己的原因。
可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亲眼目睹甚至亲手送母亲离开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呢?会因刺激太大而分裂出另一个人格,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陀思的手覆盖住凌川凉也的手,将其包裹在掌心里。
两个人的手同样冰冷,陀思干脆捧起凌川凉也的手揉搓起来,试图让两人的手都变得暖和。
陀思问:“但是你会放弃吗?”
“我不会。”凌川凉也想也不想地回答,那张苍白.精致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的迷茫,“可是接下来我还能什么呢?”
如果按照原本的计划,人们的个性会被逐渐削弱、退化,最后直至没有。这是个缓慢的过程,但最终结果就是人们都能平和地接受自己失去个性的事实,铸造出新的人类社会。
现在念能力和死气之炎被加入了世界的力量体系,先不提死气之炎,念能力可是所有人都能学的。
“曾经的我认为,异能是罪,是给人们带来痛苦的根源。”陀思低下头,在凌川凉也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只有让异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才能获得幸福。”
个性的出现令犯罪者更加猖狂,他们将强力的个性作为自己的犯罪工具,令这个社会的犯罪率居高不下。
而Restrain病毒蔓延的那段日子里,人们在暂时失去个性后犯罪率显著下降。
由此可见,个性的确是影响人们获得幸福的阻碍。
“但是社会变成这个样子,超能力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陀思感觉到掌心的手变得越来越暖,他把凌川凉也的手塞回被子里,压着被角躺在凌川凉也的身侧,“这个社会的制度有太多的不合理处,弊端你我也早就知晓。”
陀思说:“面对敌人时,人们无法用自己的力量来反抗,只能遵守法律等待英雄的营救,而敌人却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法律。那些所谓的规章制度,都是制定给遵守的人看的。”
他讲到这里时突然问道:“凉也,你想要的普通人的世界,是什么样呢?”
“没有犯罪,没有英雄敌人,妈妈可以幸福生活的世界。”凌川凉也下意识地回答出来,仿佛这个答案已经深深刻入他的心中,“人们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整个世界不再围绕着英雄转动,也不用担心会突然出现的敌人。孩子们可以有五花八门的梦想,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成为英雄。”
凌川奈奈子所向往的一百多年前的社会,没有个性的存在,犯罪率也没有现在这么高,人类的生活丰富多彩,科技水平也日益提升。
——那是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
个性出现以后,不止是犯罪率的提高,人类的科技水平也不再进步。因为许多事情靠个性就可以做到,没人再大费周章研究工具,如今需要研究的都是英雄的各种装备。
说来惭愧,现在人们用的智能手机还是一百多年前的型号。
陀思垂下眼皮,黑羽毛般的眼睫下露出抹艳丽的紫红,他轻声问道:“凉也,你有没有想过,即使那些超常的能力不消失,人们也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
“……”凌川凉也陷入思考之中。
要想拥有超能力的人们过上不超常的生活,是个难也不难的问题,只要强行让他们按照过去的社会那样生活就行了。
这样说得轻巧,但实施起来却是登天般的难度。
首先要将现在的制度彻底废除,其次要让所有人遵从新的命令,建立新的社会。
之前他所实施的“让个性消失”的方法,是让人们习惯、适应并接受没有个性的社会,相当于对这样生活的妥协。
而“按照过去的社会生活”是让人们接受、认同这样的想法,自愿去遵守这样的规定。当然,也可以通过暴力来逼迫人们这样生活,凌川凉也有这样的实力。
但这样做的话人们根本不会感觉到幸福,凌川奈奈子也不会感觉幸福的。
“凉也,既然你无法让另外两个世界的特殊能力消失,那就将它们留下来吧。”陀思说,“三个各不相同的世界融合在一起,势必会发生混乱,我们很可能会回归‘超常黎明时期’。”
超常黎明时期,是指个性刚出现的时期。
那个时候人类的欲望膨胀到了极点,过去的法律已经无法束缚拥有了超能力的人类。
那是最为混乱、黑暗的时代,由个性引爆的战争比比皆是。
直到“英雄”的出现。
于是围绕着英雄,人们开始建立了新的社会制度,即现在的个性社会,也称英雄社会。
凌川凉也悟出了陀思话里隐藏的含义:“你想借着这个时机建立起新的社会制度,就像当初建立起个性社会那样?”
“你说对了。”陀思张开手臂隔着被子抱住了凌川凉也,从凌川凉也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半张俊秀的脸庞,那只望着他的紫红眼眸里满是真挚而温软的情绪,“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幸福美好。”
“凉也,你愿意与我一起吗?”他发出了诚挚的邀请。
世间所有的喧闹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凌川凉也说:“我愿意。”
*
时针即将指向六,天蒙蒙亮。
世界几乎完全融合,地壳不再震动,世界变得越来越平和稳定,接下来只要等它完全合并就可以了。凌川凉也不再疼痛,感觉自己的精神大好,想做点什么打发最后的这点时间。
凌川凉也想起自己的房间里有一套国际象棋:“费佳,我们下棋啊?”他望着陀思的眼睛亮晶晶的,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陀思怕自己再多看几眼就答应他了,于是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道:“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下棋以后也能下。”
“那你把手机给我,我玩会儿手机总行了吧?”
陀思一听,那还不如跟他下棋了,于是认命般地叹息道:“你的棋放在哪了?”
“我书桌下面有个木箱。”其实凌川凉也对国际象棋兴趣不大,当初买来后研究几天就压箱底了,但是现在房间里没有别的娱乐设施,只能凑合玩这个打发时间了。
陀思把凌川凉也扶起来靠在床头,先在衣柜里翻了套睡衣给他穿上,然后才去把桌子下面的木箱拖出来。
木箱很沉,陀思拽出来费了些力气,凌川凉也蹭到床尾看他打开箱子。
开箱后最上面是一个相框,里面嵌着张照片。
那是在樱花树下拍摄的照片,穿着黑色制服的白发少年不情愿地喝着牛奶,画面左边是只露出了右半张冷峻面容的白发少年,隐约能见到他的刘海处混着几根红色的发丝,看照片的角度应该是他的自拍。
陀思淡定地把相框拿起来放在一旁,放下的时候他有意将照片倒扣,将相框的背面露在外面。
接下来是几本相册,最下面才是那副国际象棋。
“找到了。”陀思将装着国际象棋的盒子往后递,却递了个空。
他回头,床上已空无一人。
*
看到轰焦冻可能有生命危险,凌川凉也如林间合宿时那样身体快于思想,传送到了阔别已久的流星街。
刚才,凌川凉也在看见那张自己与轰焦冻的合照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对方。他想到世界融合时坐标混乱,轰焦冻很可能也被传送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于是使用定位个性看看他在哪。
眼前出现的画面令他心头一跳。
轰焦冻身处他曾经住过许久的流星街,被三个强壮的男人包围着,胸口、手臂与后背割开的衣料处还有未干的血痕。
他甚至没有仔细看后面的情况,就立即传送到了流星街。
等凌川凉也到了流星街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他的叶片让轰焦冻永久性地获得了治疗个性,不管多严重的伤都能治好,否则对方也不能撑到现在。而且刚才看到有血痕的地方,皮肤都是完好无损,显然是治疗过了的。
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轰焦冻在战斗的空隙死死抓住了他。
“凉也!”像是怕他跑了似的,轰焦冻抓着他肩膀的力道大得他都感觉有点痛了,仿佛指尖深深嵌入了他的骨肉里。
凌川凉也直接带着轰焦冻离开了流星街,传送到了多古场海滨公园。
他们踩在沙滩上,身旁是静静冲洗着岸边砂砾的大海。
“你可以放开我了。”凌川凉也说。
“我不放。”轰焦冻的神情再认真不过,“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放手的。”
“噢,你是要把我抓回监狱吗?”
轰焦冻先是愣住,随即神情慌乱地松开手,张口便要解释:“我不是……”
“我知道。”凌川凉也打断了他的话,在轰焦冻略带紧张的注视下说,“我可以陪你一会儿,世界融合完毕我就走。”
“……世界融合?”
“我们正在跟另外两个世界合并,之前会地震也是因为这个。”凌川凉也说,“你没感觉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奇怪,是因为有人对整个世界施加了暗示。”
他身为世界的基石能感觉到,三个世界每融合一部分,便有个人勤劳地修补世界观不同产生的BUG。
对此,齐木楠雄表示,他为了这个糟糕的世界一夜没睡,不停地使用意念控制,需要咖啡果冻来慰藉他的内心。
凌川凉也说:“你仔细想想,自己是怎么到流星街的。”
“流星街?”轰焦冻听见了陌生的名词,随后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那个垃圾堆。
轰焦冻记得自己只是下了个楼梯,然后眼前景象一晃自己就出现在了流星街里。但是他对自己的突然传送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就好像是理所应当?
“想到了?”
轰焦冻“嗯”了一声。
他问:“你为什么会知道那里?”
他仅仅是待了几个小时便感觉到窒息,无论是垃圾遍地的环境,还是走到哪里都有人偷袭的氛围。那里的人是只为了生存的行尸走肉,打起架来就像是挣脱了牢笼的野兽,凌川凉也为什么会知道那种地方?
“我在流星街生活过几个月。”凌川凉也的语气轻描淡写。
“什么时候?”轰焦冻震惊之余还很心疼,他难以想象凌川凉也竟然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过几个月。
“你还记得我十岁生日那天,我们在面馆遇到吗?”凌川凉也答非所问。
轰焦冻当然记得,那是凌川凉也失踪一年多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说我在垃圾场里生活了几个月,其实就是在流星街,那天我说出的所有经历都是编出来骗你的。”
“啊,是这样吗。”轰焦冻喃喃道,“原来你这么早就开始骗我了。”
从重逢开始,就在骗他了。
“我说过,以后再也不会骗你。”凌川凉也说。
轰焦冻问道:“凉也,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他不放心地补充,“……不骗我。”
——看来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已经变成撒谎精了。
凌川凉也自嘲地笑了笑,点头应允。
“如果我能让你过上你想要的普通人生活,你愿意跟我回去吗?”轰焦冻的表情含着小心翼翼的期待,仿佛是随时都会破裂的泡沫,凌川凉也从未在他的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
这样的轰焦冻看起来有点天真的脆弱,叫人不忍心拒绝他。
“不愿意。”
凌川凉也开口,残忍地打破了他的期待。
“……为什么?”轰焦冻抬手按住了凌川凉也的肩膀,他不甘地说,“你等我几年好不好?我能做到,你想要的生活我可以给你。”
“我等你一辈子都可以。”
闻言,轰焦冻神情晦暗的眼眸蓦然明亮了起来,像是落入了璀璨的星辰。
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便听到凌川凉也说道:“但是,轰焦冻,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轰焦冻闻言身子一僵。
“我自己对普通人的生活没有任何执念。”凌川凉也的语气如风平浪静的海面,平静地讲述着事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妈妈,她向往着过去那种普通人的生活,那我就创造出她喜欢的普通人世界。”
可是她已经去世了,就算你成功创造出普通人的世界,她也无法看到。
轰焦冻的嘴唇蠕动着,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世界融合完毕,穹顶的裂痕渐渐合拢,重新变回了纯净辽阔的天空。海浪轻轻拍打着海岸,推来悦耳的海浪声。海鸥振翅划过染了日光的金红色海面,遥远的海平线,正在缓缓升起的圆日散出霞光万道。
“我走了。”凌川凉也抚开轰焦冻按在他肩膀处的手。
轰焦冻低垂着头颅,淡金的霞光笼上他坠着不明情绪的眉眼,他沉声说:“凉也,其实你没有想要的东西。”
唯一想要的也是为了母亲,那凌川凉也本身的愿望呢?
“不,这就是我想要的。”凌川凉也如此回答,他后退两步又说了一遍,“我走了。”
他没有像林间合宿那样选择不告而别,可轰焦冻却迟迟没有开口说再见。
凌川凉也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轰焦冻低沉的嗓音蓦地响起:“我不会跟你告别的。”
轰焦冻抬起翻涌着暗沉情绪的眼眸,在凌川凉也微愣的神情中,他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地说道:“我迟早会把你带回去,哪怕是斩下你的双手、折断你的双腿,也要把你带回去。”
那双眼中的情绪压抑得令人难以喘息,像是被扯入深沉漆黑的海底,见不到丝毫的光芒。
凌川凉也顿时无言,片刻后他迟疑着开口:“你……”
轰焦冻面无表情:“你走吧,我看着。”
“……”凌川凉也如他所愿,转身离开,在沙滩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他这次的离开没有用传送个性。
轰焦冻静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缓缓远离的背影。
那道身影过分的纤瘦,睡衣的衣袖在海风中空荡荡地晃动着,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与脚腕。
红日跃出了海面,将绚丽至极的朝霞泼洒在海岸。
凌川凉也行走在晨曦的光芒中,沿着海岸渐行渐远,远得像是道笔直的黑线。
最终,他化为黑点,没入耀眼璀璨的日光中。
凌川凉也走了。
走向了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