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
肖潼吃了煮蛋之后, 走到外头打探了一会儿,回来道:“说是咱们这群道考乡试出来的, 果真都要被打发到苏州府或松江府去。而且时间急得很!”
俞星城:“为何?就算是苏州府因万国博览会需要官员,但怎么就突然这样急了。”
肖潼坐过来, 小声道:“我听说是来了急报,说是那黑蛟几日之前就是去苏州府闹的,结果毁了一座灵刹,还毁了搭建许久的博览会馆,那可都是多少精炼钢和白玻璃, 建了三年多呢!这会儿苏州府焦头烂额的想要派人过去,看有没有法子,把会馆再搭建起来!”
俞星城皱眉:“可……现在是九月了。距离博览会,也就几个月了,怎么可能做得到?”
肖潼把手掖在袖子里:“谁知道呢。咱们去就是要解决这些事儿的吧。听说不止今年, 往年中了举还没分官的举人,好像都要被召集过去。皇帝在京城知道了这事, 不知道要震怒成什么样呢!”
这南直隶今年真的是千疮百孔。
留都应天府被妖魔和白莲教扰的死伤无数;
马上要到了万国博览会, 会馆却倒塌, 来不及重建;
秋闱又有舞弊大案, 各乡代表要越级告状。
件件都是在打皇帝的脸。
但以本朝特色,所有的事儿就算是皇帝授意,也不能牵扯到皇帝。
皇帝对是□□第一面子,第一圣人,第一道德代表。
办砸了, 就下头的人该死死,该疯疯,自己都要有点数;能让皇帝屈尊降贵的配着群臣演戏,那都算是他自己擦屁股了。
马上就要到万国博览会,更是面子第一的时候。
这么多打皇帝脸的事儿冒出来,北京紫禁城里的高官权宦也该想想,自己要不要当替罪狗,替主子保面,也替自己找条仅有的生路。
远隔应天府之外,一架浮在空中的马车上,炽寰渐渐苏醒。
他如今正化作一条小蛇,金链死死锁在他身上,将他困成一团。炽寰动弹不得,神识魂魄要撕裂般痛苦,却感受到一只手轻轻点在他头顶,他的痛苦顿时减轻了许多。
炽寰闭上眼睛,就当个球,死也不想多挪动一下。
然而他这个球,正搁在某人膝头。
某人看他安逸的闭着眼,轻笑一声,抖起腿来。
两条腿抖出此起彼伏的节奏,炽寰被颠的终于干呕了一下,怒道:“我他妈说错了,怯昧,你才是世界第一大烂人!”
怯昧颇为愉快的笑了:“我可不敢跟她抢这名号。”
炽寰听了这话,心里恨起来:“别,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第一烂人。”
怯昧并不太生气,他声音又慢又懒,很没形象的抠了抠耳朵:“你跑了十几年,我不是找不到你。你去找她,才是触了霉头。是,你的灵核也在我这儿。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我,自己什么也没留。”
炽寰闭上眼睛,半晌才道:“她怎么会信了你这种人呢。她怎么会……”
怯昧打了个哈欠:“谁知道呢。我又犯了什么错,才被她选上。不过你也知道,她没什么阅历见识,高高在上,傻不愣登的也正常。”
炽寰从来不觉得她傻。他知道星城比谁都清醒,只是她知道的不够多。
怯昧摇头晃脑:“你不来找她,我也不会来管你的。我本想着如果你是想护着她,那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明明是想让她回来杀我啊。那我不能不管了……“
炽寰惊得一个激灵:“我、我认错人了!”
怯昧不急不慌:“认没认错,我试一试便知道。”
炽寰陡然挣扎起来:“你杀不了她,你杀不了她了!我替她寻回了枝言剑,她就算没有取回记忆,但也至少拿回存在枝言剑中的灵力!她不会被任何人杀死了——就算你想将她挫骨扬灰!”
怯昧猛地一抬手,按住了他的七寸,就算他已经修炼成蛟,但仍然呼吸困难,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半截身子在金链的捆绑下挣扎着。
他懒散的坐着,目光却如刀锋一抹蓝光,他轻声道:“你忘了。她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这里,包括她的灵力,她的身份,她的一切。若是枝言剑中真的有残存的灵力,怕也不过是星星点点。坏不了我的事。”
他又松开了手,炽寰挣扎着滚落在地,他手指一抬,金链松开,炽寰化作人形,却痛苦的连手指也动不了,瘫软在地毯上。
怯昧没骨头似的横躺在榻上,把赤脚搭在扶手上,挠了挠耳朵,懒懒道:“说来,我还真想她了。”
炽寰喘着粗气,愤怒,自责,不甘噎在喉咙,两眼胀鼓,肺里像是破风箱一样响着。
他不配说想她——
他不配提到她——
炽寰闭上眼还能回忆起,那晒月乘风的高阁上,星城多少次遥望着他侧脸,眼睛闪亮如繁星之城,说:“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自说自话后,又转过头来,抚了一下小蛇的脑袋,笑道:“你听到他口中的苏州了吧,要不我们去瞧瞧?瞧瞧那里是不是真的这么美?”
小蛇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经拎起他,拿着手边的枝言剑,一跃而下:“走,就咱俩!”
高空坠落之下,小蛇如习惯般盘在她手腕,钻入她衣袖,只听见远远怯昧喊道:“别去太久——”
但已经太久了。过去太久了。
炽寰一言不发的趴伏在地上。
怯昧敲着手指,半晌才道:“只是我没想到,她当年对你挺狠,你倒是对她感情深。所以,你到底是为了从我这儿拿回灵核?”
“还是为了她呢?”
应天府中。
俞星城他们被留在吏部,窝在官员们午睡的地方睡了一夜。
第二天就给发了官服,统一的青绿绫罗官服,没有补子,只有袖口有基础的花鸟刺绣。他们这群临时官员还没定职务,显然应天府是怕苏州府那头忙的发不出官服来,所以宫里特意制了一批青绿色官员常服。
这颜色就大概是六品到九品之间的官职,禽兽纹样补子估计要到扬州府那边随着分配职务,再下发。
但男女官员、仙凡官员衣服都有不少区别。
男子凡官就是乌纱帽与团领衫、皮质束带,皂底靴。
像是肖潼与俞星城的女子凡官,则是白镶边的青色深衣,外头套玄色褙子,白袜素履,浅绿色束带。女子不论婚否,不许梳髻或反挽,必须着静忠冠。可敷粉画眉,但不许涂脂抹红。
像是仙官,则不论男女都穿曳撒,只是女子仙官的曳撒是青色白领琵琶袖,男子是深绿黑领窄袖。女子下摆绣有梅花或玉兰以做区分。而且男女都戴烟墩帽,帽下是红绳挂耳和木串珠。
女官不论是仙官还是凡官,穿着打扮都更像男子靠拢,因此民间也有不少女子穿这类衣服模仿女官。但真假女官,只要看脸上妆容是否完整漂亮便知。
真正做女官的,不少都要早上五六点钟就准备上班,哪有时间化妆——
这群人换好衣裳收拾好行李,就被马车送到了应天府东侧远郊的一处车站。
“车站?”
众人也都好奇。如今已经是妖魔作乱后的第三天,城中多有房舍倒塌,起火生事,他们一路从乌篷马车里张望,也一路讨论。
他们去苏州府不坐鲸鹏或青鸟么?
应天府远郊城外,荒野之中,他们也被送到了地方。
钢铁砖石做的巨大篷架下,是几个夯土又铺砖的长条高台。这会儿正是早晨,四层塔高的篷架上镶嵌了数块玻璃嵌板,投射下金色的晨光,而后就听见几声鸣响,远处有一大团白气缓缓靠拢来——
等到那团白汽逼近了,俞星城吃了一惊。
车头喷着滚滚热汽,甚至车头后的一截车厢装满了煤块。
后头挂了四座车厢,钢铁骨架,玻璃窗子。
来的竟然是蒸汽机车?!
这原来真的是个火车站!
俞星城有些吃惊的看着那蒸汽机车缓缓靠近。
因为大明不用格里历,也就是基督纪元,她一直没有推测过时间,但如今的大明并不闭关锁国,科技发展应该与世界较为同步。如果已经产生了蒸汽机车,却没怎么见到汽车,那科技水平,大概也就是蒸汽时代后期,内燃机和电能广泛运用之前。
杨椿楼和铃眉看见蒸汽机车,兴奋地拍手,差点要蹦起来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们那么高兴,她明显看到道考与乡试的举子中,都有人避之不及的往后退了几步。有些修士甚至脸色大变,暗骂一声,急急避让开,仿佛这蒸汽机车会毁了他。
肖潼小声道:“这条铁路竟然真的修成了。之前不知道闹成什么样。这条铁路是从松江府出发,途径上海县,然后到苏州府、镇江府、扬州府,最后到达应天府。是一条重要的茶丝麻毛商路,更是为了让明年万国博览会召开的那几个月里,能有各路外商、访客乘坐蒸汽火车,到达各个大府。”
俞星城反应过来了:“松江府出发?松江府不是南直隶有名的仙府么?”
仙府怎么可能接受铺设铁路。
肖潼:“是啊,但你也知道松江府占的那地方,可是大港。朝廷和当地官员几次联合想要把松江府改为杂府,结果被本地的仙官、乡绅阻挠。前两年闹得最大的时候,松江府就捅出织造贪污大案,跟当时的江道之江阁老有关,朝野震动。皇帝还杀了派遣来做总督的两位公公,才把这事儿平息。这修铁路,也是当时松江府跟朝廷闹的一大原因,”
那时候明明跟江道之有关的贪污大案,皇帝杀的却是宫里人。
看来是当时皇帝顾全大局不能动江道之,又不能让这事儿闹下去,所以才杀自己人啊。
这小小一个松江府,能给皇帝使绊子,给朝野下马威,怪不得有人说南直隶的每一个府、每一个县都不可小觑。
不过幸好,南直隶各府——特别是南京附近的各个府县,是出了名的相互瞧不惯,互相地图炮,恨不得到下头每个县的每个乡里还都内讧个乡南乡北。
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二十一世纪。
否则就以这南直隶每个府的实力,真要是齐心,说不定就独立成一国了。
俞星城:“我猜,江道之倒台之后,皇帝也下狠手了,松江府没什么牌可以打,只能任铁路修到头上来了。”
肖潼点头:“当时闹得可不只是松江府,一会儿是扬州府下有人说因为铺设铁路,毁了他们县的风水,他们县那一年乡试考的都不好;一会儿是镇江又有人说这铁路修的他们本地新婚夫妇不孕不育,还拿出数据要到南京来打官司。”
俞星城头都大了:“这……”
肖潼:“最后是朝廷应许铁路修好之后,每一回过车时,运的不论是货物还是商旅,都抽税或旅费给各个府,而且有铁路经过的县,前三年减税百分之七,这条路才能修出来。不过说句实在的,南直隶这边跟皇帝不对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正说着,前头车厢上,下来七八个小吏,显然是“车员”。
车员们为了方便行走,穿的都是杂流的短衣裤子和绑腿,脑袋上只带了个瓜皮小帽,他们挨个走过来,讲坐车的注意事项,并要求将所有法器与刀剑必须放在每节车厢前的铁箱里。
有人觉得法器带上这种火车就会坏掉,不愿意放过去。
也有很多人害怕蒸汽机车,说是会损毁他们的修为,更是不愿登车。
给他们领队的几个吏部官员显然想到了这一点,说是不愿意乘车的举子,可以自行御剑或租车前往,但必须在后日戌时之前到苏州府官衙报到。
杨椿楼和铃眉都不在意,她俩好奇又欢喜,看见真有几个人御剑飞走了,杨椿楼小声嘟囔道:“总有些老迂腐,连青鸟那样的飞艇都不坐的!我可不愿意天天坐法器,吹得我皮肤都要不好了!”
这一辆列车是专门来运载他们这些举子的,车厢内大抵也是为了招待外宾,装潢颇为雅致。
她们女举人不多,被安排在了有红木雕花拉门隔间的高档车厢里。玻璃窗子那里有可以放下的竹帘,座位是钉在地上的太师椅,但放了一些软垫可以供他们倚着,除了车厢内风格十分中式,其他都与她印象中的蒸汽机车无几。
车很快开出去,速度并不算慢,只是响动比较大,大概因为铺设铁轨的技术不成熟,颠簸的也比较严重。但这已经让俞星城很惊喜了,她望着窗外,铃眉看着她感慨道:“你和肖姐姐,感觉什么都见识过似的,一点都不吃惊。”
肖潼笑:“我见过的事情可多了,那要跟你一件件说,可说不完。不过马上到万国博览会,能见到的新奇玩意也就更多了。”
杨椿楼跟个小姑娘似的荡着脚:“不过就到苏州也不算长,要什么时候能从应天府一直修到北京城去,那多好!”
肖潼:“不过我早些年,听说从朔州要修一条铁路,到沙俄国去。”
一说起这个,俞星城也转过脸来:“这能做到么?那么长的线路,中间还有鞑靼和女真吧。”
肖潼:“你是说准噶尔汗国和后金么?几十年前就和朝鲜部、沙俄国联手,剿的差不多了。”
俞星城呆愣。
前世历史上明末清初的时代,其实大明北部的局势颇为复杂。
引发连锁反应最多的就是壬辰战争,也称万历援朝战争。
这其实是十六世纪末日本进攻朝鲜的两次大型战争的总称,在那次战争中,大明出于东亚格局的考虑,派兵援助朝鲜,击退当时派遣十四万兵力,颇为强大的日本。
万历援朝战争看起来不过短短六年左右,却决定了太多走向。
朝鲜的虚弱与臣服,奠定了当时对大明的服从关系。也使得大明朝军制弊端暴露,虚弱无力,经此一役之后再无能力自保,看着后金,也就是努尔哈赤的崛起而无法遏制。
而努尔哈赤的崛起也使得准噶尔部对其俯首称臣了几年。
日本境内丰臣秀吉势力的削弱,造就了德川家的崛起,更使得日本境内对于强国梦、占领,扩张梦,反而在境内愈发酝酿。
东亚格局在那一场战争走向了必然格局,甚至影响到了二十世纪韩国被殖民,日本开始大东亚扩张。
不过,在这个时代,显然格局上有很大的变化。
最起码后金和准噶尔汗国都没有崛起,反倒是大明经过了多次内部改革,军制上有了对外扩张的能力,而且竟然能和同样扩张的沙俄国联手,定下了亚欧大半的局面。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日本与朝鲜,又与大明是怎样的关系。
但至少,倭人在数年前还横扫了潮州、松江一代,前一段时间她见到的那十几艘鲸鹏,以及领队的李兴安、谭庐,都被派遣去出使日本,想来日本和大明仍然有棘手的外交关系。
她兀自走神的时候,肖潼已经向往的讲起来:“主要是那修建铁路的地方,听说有暴雪飓风,山川丘陵,所以才难,已经修建许多年了。但要是真能修成,那就好了,咱们一道可以去洋人那里瞧瞧。”
正说着,这架蒸汽机车也驶入了一段山谷,山谷中蒸汽机车的轰鸣声回响,惊起了不少林鸟,呼啦啦从两侧的山林中飞出。
山风吹进打开的玻璃窗子,吹动放在架子上的布囊包裹,还有她们戴冠后两鬓露出的一些细软头发,绿林蔓延,白云蓝天,伴随着轰隆隆的火车声,倒是有几分奇妙的旅行之感。
渐渐地,惊起的林鸟愈来愈多。
俞星城却眼尖的瞧见,那飞起来的并不只是林鸟。
半开的车窗外,也传来了旁边隔间的惊呼声。
下一秒,俞星城就看到一只巨大的飞虎,长开双翼,腾云驾雾,从桥洞下而过,骤然飞高,虎尾与翅膀甚至划开了蒸汽机车的滚滚白汽!飞虎带起的劲风甚至让蒸汽机车都剧烈的抖动几下!
“是妖!”
一同飞行的不只是飞虎,远远地甚至还看到通体雪白的仙鹤与一只圆滚滚的巨型翠鸟。那仙鹤尾羽上拖着火光,翠鸟的翅羽亮的如同宝石,三只妖的飞行与逼近,让车上众人惊叹、惊恐却也挪不开眼。
显然众妖本来躲藏在山谷里,被轰隆隆巨响又冒着白汽的蒸汽机车出动,于是警觉的飞出来,想要主动进攻——
那腾云而起的飞虎,惊恐与戒备之下,正要一爪子拍向蒸汽车头,才发现一排排车窗内的小人。
飞虎犹疑了一下,竟收回了爪子,龇牙后看向飞在天空中的仙鹤与翠鸟,三只妖转头飞离了蒸汽机车的方向,从铺了铁路的石桥边急急坠下去,身影迅速消失,隐匿在了山林之中。
引起他们车上众人的澎湃与惊恐,无数脑袋还挤在窗子旁边往外张望。
“那大老虎好像受了伤。哎,看来他们也是有灵性的,不愿伤了我们。”铃眉道。
杨椿楼却心有余悸:“你别傻了,他们说不定是害怕机车,才不是不肯伤害我们。再说,我们可是在石桥上,他们要是把车推下去,我们都要死!”
俞星城却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腾云而起的飞虎,右眼与身上多了几处狰狞的伤疤。但那明显,就是胖虎。
作者有话要说: 肖潼嘴里很多事,都只是个世界观的引子。
女主渐渐会理解这些事背后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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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下一章怯昧(大概)会有露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