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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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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只吐了这么一句话,就再次昏迷过去。

肖潼眼圈红了, 紧紧握着他手腕, 跪在木桶旁。旁边众妖倒是通人性,瞧见她模样, 心一下子就软了,老老实实也蹲在旁边, 问肖潼:“你一个凡人, 怎么会是他娘?你认识他?”

肖潼胡乱点头, 声音有些哽咽:“我就知道, 我这几日就觉得心里仿佛有感应, 总觉得不对劲。果然他出了事——你们,是你们救了他?”

胖虎有点见不得女人要哭了似的模样, 挠挠头,烦躁的踢了踢地上杂草:“对, 最近不少鲸鹏和汽船在南直隶巡逻,都是为了来年的万国博览会。我们南直隶的妖出不去,他这样外地的妖也进不来。他却不知道为何非要闯过来,结果被仙官所伤,我们恰好碰见, 就救了他。不过现在也就吊着一口气了。”

肖潼眼泪淌下来, 显然她知道戈湛非要闯进南直隶是为了找她, 她不停行礼,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几个妖无所适从又别扭起来:“也没什么,我们都互帮互助好多年了。不过他……他其实化作原形, 更好疗伤,可他说自己已经变不回去了。”

胖虎接口道:“鳄姐说是他吃了一味药,就可以常年保持人形,若不遇见识修的修士,都探不出来他真身。这药不解,他便无法便会原型,更难以吸取灵力以自愈。鳄姐也在路上了,快回来了吧。”

正说着,就瞧见墙根草丛异动起来,从绿水潭里,有个红眼睛的鳄鱼扭臀摆尾的爬出来,背上还驮着一只翠鸟,那鳄鱼瞪大眼睛,朝俞星城看来,竟然激动起来,一下子化作人形,一身碧色衣裙,下半身子踩在绿水潭里,惊喜的咧出一嘴尖牙:“大人!大人来找我们了么!”

胖虎气她没出息:“这是骗子!你别傻了!”

鳄姐有点不大在意,摆摆手:“叫习惯了嘛!我不信你那套理论,我觉得我和大人一样,都是被妖皇忽悠的可怜人嘛!大人大人,您竟然也到苏州来了!是想要来帮我们嘛!”

俞星城也真没想到,鳄姐这样的大妖,竟然沦落到要去爬阴沟进出,而胖虎那一身伤疤,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两只大妖或许经历的惨事和逃亡多了,到也不觉得流落到这田地有什么不对。

俞星城:“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你们,不过这事儿可以回头再说。你是去取药材了么?”

鳄姐道:“啊对!我刚刚路上都在制药!”

制药??

说着鳄姐以惊人的角度张开血盆大口,从牙缝深处,掏出了一大团好似被咀嚼过的草木渣滓,绿莹莹的带着诡异的光。

俞星城:“……”

肖潼也惊得发愣。

鳄姐:“你可别小瞧我这制药的本事。让他吃下去试试。”

胖虎捏过那一大团绿草木渣,嫌弃的挤开铃眉和肖潼:“你们凡人能干什么,耽误事儿么?还不让出地方来!”

说罢,他捏住戈湛的脖子,粗鲁的掰开他的嘴,将那绿草木渣塞进戈湛口中,然后像个兽医一样合上他的嘴,熟练的刮了刮他脖子,晃了晃他脑。

俞星城承认自己看见一个美少年被人这样粗暴对待,眉梢都忍不住跳了跳。

戈湛吞下后,双眼紧闭,脸色更加苍白,他痛苦的咳嗽几声,胖虎拎起他,拍了拍他后背。一群人瞪大眼睛瞧着,不过片刻,胖虎竟跟抓不住他似的,陡然手一滑,戈湛掉入血水中,溅起一大片血水。

他们几个连忙凑进去瞧。

白色肉乎乎的鱼尾搭在了木桶边缘,俞星城听到一声悦耳也痛楚的鸣叫。

一只体型不大的圆滚滚白鲸,带着几道可怖的伤疤,躺在水桶中。

这造型憨态可掬的让人不敢相信是刚刚的美少年……

铃眉和俞星城都傻眼了。

肖潼却并不算震惊,她只是捏紧了裙摆,转头看向胖虎:“你们能有法子救他么?”

胖虎:“慢慢治吧。他是被仙官的兵器所伤,好的很慢,苏州灵力也不充足。”

肖潼连忙道:“我有认识医修,她能给——”

胖虎拧眉:“你疯了吧,妖气遇到医修的灵力,就跟往他血肉里灌水银似的,你想让他早死么?妖,就是要我们的妖医给治。鳄姐就是妖医。”

肖潼紧紧蹙着眉头,胖虎又道:“不过我们也要带他走,这地方已经不安全,都被人找来了。”

胖虎说着,看向铃眉和俞星城。

铃眉抬手告饶:“好好好,我不会告发你们的,我们苏州仙官集结在一起,也未必打得过你们。但你们也给治呀!”

胖虎还没表态,那几个蹲在水桶旁边的蛇妖狐妖实在单纯,高兴不已。

铃眉拽起了肖潼:“但肖姐姐,你要先跟我讲讲,这都是怎么回事儿!说好了你儿子……怎么一下子变成小白鲸了!”

一听说她们当中有人是小白鲸的娘亲,许多妖都从房屋角落屋瓦上探出头来,有点好奇,也有点天真的肆无忌惮。她们仨人被鳄姐请着往里走,走进了里头几间破败的主屋,才发现里头比戈湛伤的更重的妖不在少数,屋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药味与腥臭,许多小妖皮肉翻开的可怜模样,见了有人走进来,瞪大眼睛还有点森林中野生动物似的惊愕和好奇。

那一双双眼睛,就算是俞星城自认铁石心肠,也有点不忍瞧了。

一直走到后院,狐妖蛇妖扛起了小白鲸,给他换了个石槽,里头装满了海水,小白鲸还昏迷着,躺在那海水中飘荡。

鳄姐前去给她疗伤,她们三个远远站着瞧。

肖潼望着戈湛的方向,半晌道:“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我儿子。”她转头又苦笑:“我不是疯了,我早知道……八年前海难的时候,我儿与我丈夫,都已经死了。”

她坐下身来,缓缓道来。

肖潼出生在与沙俄接壤的北方边陲小镇,从小就有学语言的天分,她看着温驯,但其实心里也有闯荡天下的野心,在十六岁的时候,她因为会说俄语,结识了沙俄来的艺术品商人戈深。

她义无反顾的与戈深走了,而事实证明,有时候义无反顾的爱,也会有配得上这份勇气的爱情。二人恩爱有加,常年航海,做收购艺术品的生意,就在那之后,小镇女孩肖潼去过大不列颠与法兰西,踏上过独立战争时期的美利坚,走访过印度莫卧儿王朝的宝石商人。

她的人生不是那深深宅院里落雪的红灯笼,而是狼、宝藏、罂粟籽、战役、恋人与篝火,是她待到老了之后,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点着星月香炉,一辈子也说不完的故事。

而她的孩子,出生在甲板上,在坎德拉港学会了走路,在伊斯坦布尔学会了算术,在白令海峡附近的海面上第一次看到日出。

他聪明又少言,充满好奇心又有礼貌。

对于肖潼来说,这孩子更像是上天派来的小小的伙伴,懵懂的朋友。她没有像天下许多父母那样对孩子有要求有期待,她只是个替他解说世界的使者。

但肖潼内心知道,因为这孩子的存在,甲板成了家中的阳台,船舱成为家中的卧室,海洋成了家中的窗户。

就在一次航行中,他们的窗户前有盛装的客人。

他们遇到了葡萄牙的捕鲸队。

捕鲸在全世界已经有了两三百年历史了,很多国家甚至还依靠鲸油驱动飞艇汽船。

她虽然也觉得捕鲸残忍,但这对于北欧来说是支柱产业,就像煤矿一样重要,她无法阻止,也只能旁观。但捕鲸也是一场海中妖族与人类的搏斗大战。

肖潼与她丈夫的船队,就碰上了这样一场捕鲸之战。

在此之前,肖潼一直不认为,已经发明出飞艇与汽船的人类,会输给鲸鱼。

更何况他们路上同行一段的是葡萄牙最大的皇家捕鲸队伍,光是铁舰就有五艘,还有众多蒸汽大船,他们喷出的蒸汽汇聚在一起,就像是一团贴着水面的云朵。

那些捕鲸船看到他们的商船还主动靠近,跟他们聊天,甚至他们还用从北美补给时购买的蔓越莓酱、矿石和一些印第安艺术品,向他们交换东亚的漆器。

肖潼因为会几句葡萄牙语颇受他们欢迎。这些葡萄牙王室的捕鲸队,欢迎他们同行于观战。肖潼没有答应,他们决定一同驶过亚述尔群岛后分手。

结果没想到,还没到达时,捕鲸队就遭遇了他们的敌人。

一开始,肖潼她们的商船并没有看到鲸鱼,只见到捕鲸队使用鱼叉与火炮向深蓝色海水深处进攻。

夕阳西下的水面,火炮后寂静无声。除了这捕鲸队以外,连海鸥和飞鱼都没有,就像是在水的死亡沙漠里。

而后,甲板上的肖潼,听见远远传来的优雅且迷幻的鸣叫,忽然,一只嘴部布满白色须毛的百米鲸鱼从水中高高跃出,它白色须毛随着身体在空中的旋转而甩动,巨大的鳍像是要把海与天劈开!

那身上布满的藤壶、贝类与鲸虱使它看起来不是一条巨鱼,而是一艘海深处航行的巨船,身上搭乘了许多船客——

它苍老、脏污且病弱,但几乎只是摇了摇尾巴,就轻轻拍断了葡萄牙捕鲸队中最大型的铁舰船!

她震惊到跌坐在甲板上而不自知。

紧接着,无数各种各样的巨型鲸鱼跃出水面!

夕阳的天空骤然黑暗,聚集起无法想象的厚重云层,雷电、冰雹、龙卷、暴雨,她能想象到的所有恶劣天气都出现在这片海域,只是因为那些鲸鱼的跃出与入水,海面如同被人拍打水面的鱼缸,水以无法想象的高度,跌宕起伏!

这不是水的沙漠,是水的群山与峡谷。

他们的商船本来离的就不近,此刻更是发了疯一样形势在翻涌的海水山谷里,甲板上的木箱被海水拍碎,肖潼被海员拖回室内。

她从舷窗往外看,那拔高而起的黑色巨浪,在闪电的照耀下像是绿色的半透明翡翠,有巨大的鱼身在巨浪中跃出,撞向了她们的船身!

雷暴与巨鲸撞碎了船,也撞的肖潼魂飞魄散。

下一秒,她温暖明亮的商船转瞬成为碎片与垃圾,黑冷的海水将她按进海洋深处。

死亡与冰冷将她拖进无尽深渊。

她在昏迷之前,只听到一声如同海中金丝雀般的悦耳鸣叫,她在眼前的水泡中,依稀看到一只白鲸从黑色海水的深处,朝她奋力游来。

等她再次醒来。

迎接她的是凌晨的湿冷。

她面朝下躺在白色的沙滩中,口鼻中满是海水和沙子,她趔趔趄趄的起身,海岸上没有船的碎片,却很奇妙的出现了十几个趴伏在海滩上的人。

有些是她的船员,有些是葡萄牙捕鲸队的水手。

但几乎都是尸体。

她来不及思考原因,因为她看到了她孩子的尸体。

六岁多的戈战,面目全非的躺在沙子中,他尸体甚至已经不完整了,五官几乎无法看清……

肖潼不记得自己是否哭号,不记得自己是否尖叫,她只记得自己用力抱着瘦小的戈战,仿佛能将他揉进身体,再生下来一次。

她的小小伙伴死的毫无尊严。

四周没有村民或人烟,她只记得自己再度清醒时,自己已经站在几乎漫在胸口的海水中,而她用岸上的断木做的小筏子,躺着她的孩子,已经漂到数米外了。

她当时只觉得滔天的惊恐。

不,那片海,她不能离开她的孩子,她不能放他去沉进那片海!

她喊道:“戈战!!”

肖潼想要往深处追,却忽然感觉水中有什么在顶着她往回。

她低下头。

水很清,她看到了一只没完全长大的小白鲸。

她当时发了疯的只是想推开那白鲸,去救她的孩子。

却没想到,那白鲸陡然化作一个六岁多的孩子,一样的身量,一样的发色,却有着陌生的五官。

他浮在水中,一把抱住了肖潼,用稚拙且不熟练的声音喊道:“娘!你不要我了么?”

肖潼惊恐、饥饿与悲痛的刺激下,望着那孩子,陡然昏了过去。

肖潼醒来后,她又趴回了沙滩上。只是这次醒来,她身边多了个棕红色头发的小孩,甚至身上还穿着戈战死去前的小西装。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娘!”

肖潼一面觉得记忆都模糊,一面又极其清醒。

她记得自己温柔的拨了拨那孩子额前的发,轻声道:“你别走了好么?”

他说:“娘,我不会走了。你不要死呀!”

肖潼知道。他是那只小白鲸。

白鲸天性温柔善良,经常会救下落水的船员。

海滩上十几人怕都是这只小白鲸救的。它怕是也发现自己救的人全都死了,也很伤心,所以发现她是唯一幸存的人,就想拼命阻止她自杀。

肖潼也知道。它努力化形成她孩子的模样,可它不知道她孩子有着深棕色的瞳孔和类似汉人的面容。

她对着那双碧蓝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紧紧回握住她的手:“跟我走吧。”

她从失事海滩离开,找到人烟,回到最近的港口,取出波旁王朝旗下银行中预存的金子,安顿好自己时,已经过了七天了。

这孩子每天跟在她身边,问这问那,他一双眼睛也满是好奇,他也像个小小的伙伴,像个懵懂的天使。只是性格比她的戈战更害羞粘人,他爱死了人类,爱死了港口的生活和印度亚麻的床单。

肖潼以为他会离开,但是他没有。

直到肖潼按不住,在哄他入睡时,轻声道:“或许我把你放在小筏子上推到海里,就是想让你回家。你或许有更该去的地方。”

这小白鲸却紧紧抱住她的手臂,憋红了脸:“我不要回去,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家,我没有家了!”

肖潼半晌道:“可我不会航海了。我只想回到——母国。很遥远的国家。”

她无法再在甲板上看夕阳与海鸥,她更不能回到她和丈夫相遇的家乡。

小白鲸却很高兴,晃着脚:“好呀好呀!我想去好多地方!我想去东方!”

肖潼想了许久,带他坐上了回中国的汽船。她分不清,但也分得清,她总把他当小孩宠爱着,却从来没叫过他一声“儿子”。他似乎以为她与孩子之间都互称姓名,也兴奋的叫她的名字,偶尔故作正经的叫她“戈夫人”。

在长长的航行途中,她没有去过甲板,只窝在房间里读书。

小白鲸一直陪着她。

直到她在送餐的单子上签字时,他凑上前去也问:“肖潼,我的名字要怎么写呀?”

他只知道“戈战”的读音。

肖潼写下一个“戈”字之后,望着他蓝绿色的湛澈瞳孔,半晌写下一个“湛”字。

她说:“你叫戈湛。你喜欢吗?”

他一开始只是皱着眉头,觉得汉字难写,直到肖潼在房间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一沓沓信纸,全是他用画画似的笔法。

一遍又一遍临摹着“戈湛”两个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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