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在船舱二层的小隔间内, 就一张桌子两个小凳, 舷窗泻下一片白光, 俞星城背对着窗子,将信纸举在白光中细细看。
小燕王帮她往瓷杯中添了些热茶, 俞星城好一会儿才放下信纸。
小燕王:“我知道拿破仑此人, 也知道他曾在过去十几年间在欧洲大地上, 几乎未有敌手,直到进攻沙俄国。可他这次复辟真的能长久吗?”
俞星城:“也不是未有敌手,在英法海战中他就惨败过,大陆属于他, 但海洋还是属于大英。至于这次复辟……我也无法推断。法国与他的敌人势均力敌,他们的输赢并不是可以推断的必然, 有时候,就是一场战争, 一个夜晚, 一个念头,都可能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历史上,拿破仑复辟的百日王朝的结局被滑铁卢战役划定,而滑铁卢战役的失败被拿破仑手下一位保守平庸的将领所决定。
那个将领决定坚持计划而不去支援三小时路程外奋战的军队,导致那不远处奋战的拿破仑最后惨败, 命运之线失之毫厘。
俞星城总是想,该如何看待历史上大大小小的事件。
纵观历史,一切都那么必然又那么偶然。
拿破仑复辟前失去了大量能打胜仗的老兵,导致他不得不用一个勇敢却愚钝的将领, 而这个结局似乎在他复辟之前就早早写好了结局,这个平庸之辈不过是做出了他必然会做出的决定,不过是踏上命运早就写好的台阶。他既是历史的罪人,也是历史的傀儡。
可在历史上,拿破仑在被贬后不到一年迅速反扑,而这个世界,拿破仑被贬的时间,至少是在俞星城离家考取功名之前,到目前至少一年半了。多的这一点时间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同?而且英国也在英印战争中不顺利,奥斯曼与沙俄国又要爆发战争,这已经和历史有诸多不同,会不会给拿破仑的复辟带来变数与转机?
定睛去看伟人们的人生履历,亚历山大,凯撒,嬴政,拿破仑,列宁。命运女神既是随机也是公平的,在未来即将把玩世界游戏的伟人们的年轻时,在他们痛苦挣扎的蹒跚起步时,命运之线第一次经过经过他们身边,就像是经过无数曾忽视她的平庸之辈身边一样。
迅速,无声,且令人恐惧,毫无退路。
但这些英豪却能在黑暗中抬头,如疯子一般紧紧抓住。这第一把抓住,就像是拽住了命运女神的丝带,便能一次次将这个捉摸不定的女神留在自己身边,一路占领命运的高地,仿佛一切都为他铺好红毯。直到他再一次失手,所有他拥有的都不在属于他,女神对他们施以粉身碎骨的惩罚与报复。
拉克希米不也算是目前抓住命运之线的人之一吗?
而或许这交织在世界游戏之间的命运之线,现在也在从俞星城身边擦身而过,她道:“我认为他们派遣共济会成员来加入印英战争,就是因为他们着急了。英国对于拿破仑复辟的消息,应该得到的更早更详实,这才让他们做出如此决定。如果英国要再次组建反法同盟与法国开战,他们可不会想要在相隔这么远的两个地方同时开战。而且印度的大批工厂也是支撑英**队与民生的一大支柱。”
小燕王:“我看了你发来的四五封公文,写的都很详实,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们应该支持印度。这个国家有太多漏洞,太多问题,太多烂摊子。”
俞星城:“纵观中原历史,建立的长命王朝,也大多在王朝伊始时有一大堆问题与沉疴。我觉得他们能打胜仗的原因有三,一是拉克希米本人是个清醒的枭雄,她知道如何面对如此多漏洞,而去正视自己的优势,她既不把自己当贵族,也不把自己当平民起义者,而把自己放在更高远的位置上。”
她喝了一口茶,轻声道:“二,我认为她想要建立民族国家,强化民族与国家的联系,这将会是未来的趋势——也是一大凝聚力。就像是拿破仑能带领法国如此强大,就是因为他强化了法国人民与这个国家命运之间的联系。而有时候民族意识是可以跨越宗教、人种的,只归根于认同感。我觉得她有凝聚认同感的能力。”
小燕王手指敲了敲桌面:“那你认为他一定能赢?”
俞星城:“不,是我们必须要让她赢。我们如果想要修建红海到地中海的运河,就必须要提防英国和法国对这条运河的虎视眈眈。英国是真正的海上霸主,法国是曾经占领埃及百年的强国。如果我们在运河修建完成之间,大幅削减英国在印度洋的实力,我们就不必担心运河修建过程中,身后的印度洋会出现大量英国舰队。而且,印度如果能击退英国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成立,两万万百姓,会需要多少丝绸棉布,会渴求多少铁路汽船,这些订单自然应该由支持过战争的大明包揽。”
小燕王懂了她的意思,如果印度独立,对大明来说既是局势逆转,也是商机无限。可事情不能总往好的方面想,小燕王道:“如果英国舰队比我们强大的多,我们这些人和船只都要折在印度洋。毕竟我们的船上还有很多文官,还承载了很多远洋的货物,一旦我们遭到强烈反击,有可能会无法远航,会丧失大半船只,甚至我们很有可能会死。”
俞星城表情很冷静:“对。而且这个可能性并不低,就算幸运,我们也可能会折损几十艘大小船只。英国船队的强大,您作为塞利姆亲王的儿子,必定比我更清楚。”
小燕王似乎意识到,俞星城就在为他挑明命运之线的位置,就看他是否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去抓住它了。小燕王指尖有些颤抖:“如果印度战败,我们必定会跟英国结仇,下一步英国船只绝对会进攻大明南海……”
俞星城:“是,但或许就算我们不帮助印度,单凭着我们的富庶,凭着我们的茶叶、丝绸与劳力,就一样会成为英国下一个侵略对象。这个跨越所有大洋的强国,不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们的。或许印度的命运,就是我们未来的命。”
小燕王深深看她,半晌不说话。
俞星城轻声道:“而且还有一层风险,就是你必须早做决定,因为马上就是拉克希米反攻德里,如果共济会的人掺和进战役中,我们如果不出手,她或许会陷入劣势。如今哪怕是让仙官穿越乌斯藏的雪山递信回去,也要十五日以上,来往就要三十日。你做的决定,就要你自己来承担了。”
小燕王往后倚在椅背上,低头摸索着手上的扳指,道:“……你留在船上一夜。我明天会作出决定。请你也写一份关于那位蝴蝶巫师相关的陈述。”
俞星城起身点了点头。
直到她关门离开之前,小燕王都是那一个姿势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俞星城夜间去甲板上走动的时候,路过了小燕王的舱室,里头点着灯,他似乎一直在枯坐着,内心也天人交战着。俞星城想,如果是自己处在他的位置,承担着皇权的责任,选择着自己的人生前路,或许也会这样犹豫不决吧。小燕王不过十几岁,能承担这些,已经是其他同龄人不可相比的了。
她也是在印度累了许久,终于能回到船上吃到熟悉的饭食,耳边都是乡音,心里都觉得宽慰放松多了。
回到船舱住,自然也要跟一蛇一狗住在一块了。
貔貅竟然还挺想她的,在船舱里乱蹦乱挤,听说俞星城下船的这些日子里,貔貅在船上都混熟了,天天混吃混喝,偶尔还去下层跟牛羊猪一起玩,或者去找菜农,在他的开春结界里拱白菜。船上还有些小姐姐女官会给他洗澡,瞧把他这个大爷乐得都快喜迎春天了。
俞星城早早躺到床上,在油灯下翻看着一些从印度南部得到的英语报纸,还有些西厂提交给小燕王的资料。她好好在船上,利用船只蒸汽机的锅炉热水,洗了个热水澡,头发半干的披在身上,屋里有炭盆还算暖和。炽寰估计觉得报纸是新鲜又高级的玩意儿,是文化人才看的东西,也装模作样的拿着几张英文报纸,光看图。
俞星城把碎发别到耳后,看到报纸上提及,因为拉克希米的政令和南方印度教宗庙的失灵,大片信众连夜逃离,还有些地区爆发动乱。有的信众再围堵寺庙,以血与自罚而祈求神灵;有的地区则将祭司与僧侣绑起来,在神庙中活活烧死祭天……
她叹了口气。
炽寰拿着报纸,翘脚道:“从你到了印度以来,就总是叹气,总是哀愁啊。”
俞星城:“只是看到这里许多人的生活,目睹人的死亡,就会忍不住叹气而已。”
炽寰放下报纸:“可你并不认识他们,甚至跟他们语言不通,不是吗?如果你为身边的人的命运而哀叹,我还可以理解,毕竟就连我,有时候也会……不想让胖虎、鳄姐他们死掉。当然也不想让你死掉。”
俞星城托腮:“这就是同理心吧,虽然语言不通,但我知道他们也与我一样……是一样的人,一样也是父母所生,也有朋友伙伴……”
炽寰:“可同理心……并不能使你帮助他们,只会让你心情难过,让你不够清醒,不是吗?”
炽寰的问话,是真诚且天真的。
俞星城翻了一下报纸,想了想道:“或许对一个个人来说,是无用的。但可能同理心这种现象,对整个人类是有很大用处的。因为有了同理心,人才会去抚养陌生人的遗孤,才会去对一些濒死的人相救。争斗或许是所有动物的本性,但同理心可能是让人这种一辈子生不了多少孩子的动物,更能延续下去的一种方式吧。”
炽寰有些恍然,点着头:“……原来如此。”
俞星城叹气:“不过无用的同理心,确实会影响我的判断,太有同理心的人或许成为不了强者。温骁就是因为太有同理心,所以才总是环绕在痛苦之中。”
炽寰却荡了荡脚:“但可能没有同理心就更痛苦了。”
俞星城抬起头来。
他说:“没有同理心,可能就失去了很多对外界的感觉了,或许连活着的意义也未必找得到了,那还不如这样痛苦呢。”炽寰觉得自己说了很了不得的话,一边点头一边道:“嗯嗯。我说的太牛逼了。所以我连你一直想成为人的原因,也都找到了。如果我还没有同理心,而你有,是不是就说明我不如你了。”
俞星城笑了起来:“也未必吧。再说你是妖啊,妖的情感好像都是要长年累月叠加起来的,你对从未谋面的人类没有同理心……我倒其实也理解。”
炽寰却有点郁闷:“凭什么你有我就没有。我也可以有同理心的。下次谁要是吃蛇羹,我就砸了他们的饭桌,烧了他们的厨房——”
俞星城半天才反应过来:……确实,这家伙就算是有同理心,也应该给自己的同类,而不是人类啊。
炽寰扔下报纸,挤过来:“所以你是不是因为我对上那个蝴蝶巫师的时候,没用心打架而生气了?”
俞星城推了他一下:“别挤我。我头发还湿着呢。”
炽寰:“没事儿,我不嫌弃你。你说你说,你是不是生气了?”
炽俞星城被他闹的有点想笑,又有点无奈。他还真是想到就直接问,俞星城笑道:“没有,你的出现确实也是帮了大忙的,本来你就是被我牵扯进这些事里来,我怎么还好意思指责你。”
炽寰托着腮,半晌道:“你也可以对我不客气一点的。”
俞星城:“或许过段时间就要对你不客气了。如果我们真的和印度开战,我或许需要你大闹一番。”
炽寰眼睛一亮,蹭了蹭鼻子:“嘿,我就最擅长这个了!”
到第二天一早,俞星城就听见了一阵敲门声,炭盆凉了,俞星城拽着被子不想起,把炽寰从床上一脚踹下去。炽寰骂骂咧咧了一句,还是化作人形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趴在门口光摇尾巴就不开门的貔貅,也踹了他一脚:“你怎么就不知道开门,每一点眼力劲!”
炽寰拉开门。
某个早在一年多以前就打过好几次照面的烦人小燕王站在门口。
炽寰立刻就想关门,小燕王表情也有些震惊,愣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喊道:“俞少卿是在这个房间……吧。”
炽寰烦躁的搓了搓脑袋:“有事儿就说。她还睡着呢,哎,不要让我一大早就看见你——”
俞星城听出是小燕王的声音,连忙一边穿衣一边道:“没事,我起来了。”
小燕王觉得自己平日已经够骚了,直到看见眼前这个既熟悉也不太像的少年,穿着松松垮垮的黑衣,披散着头发光着脚站在他面前。小燕王觉得自己如果没想错……俞星城房间里,好像没那么多张床。
他努力清了清嗓子:“星城,我决定好了,你一会儿到书房来。我还叫来了两位都司军官。或许这事儿可以好好商议一下细节。”
俞星城忽然明白,他是决定要帮助印度了,连忙惊喜道:“好,我这就过去!”
小燕王走出几步,忽然又倒退回来:“星城,管管你家这个……丫鬟。一大早坦胸露|乳,不太好。”
俞星城一懵。
炽寰反而骄傲的一挺胸。
小燕王差点想抬起手帮着把炽寰的衣服给拢一拢,估计是害怕他咬人,还是放下手离开了。
俞星城忽然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道:“炽寰!你给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感觉就自己这几乎等于没有的感情戏,能有人看文也是了不得了。
下一本好好写言情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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