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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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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星城愣了半刻, 但她遇事还是有静气,并没多说什么,只抬袖道:“若皇上认为臣该去,那臣便愿意倾囊教授。”

皇帝笑了:“没有才疏学浅的客气话?”

“臣要是才疏学浅, 皇上还肯让我去教燕王殿下。”她笑起来:“那燕王殿下成什么了?他好歹是我近两年来的上司, 我可不敢这样说他。”

皇帝大笑:“我要你教的更细,更深, 是真的做到倾囊而授。你会见到的,士官学府这次只有四十人,要求文武俱全, 不问出身,年级很轻, 朕挑选的很仔细,保证这四十人中没有两个背景能力家世相似的。若是可行, 便是要在大明四处落地, 废掉那些书院、私塾,甚至连科举也动摇。你听到这样的话, 怕不怕。”

俞星城摇头:“不, 我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只是皇上不该只考虑最高等的学府,更应该考量如何将官学官塾扩大,如何保留六科的学府,如何去规范那些以做工人为目标的学徒。技术上我们需要须弥座, 学子上更是如此。”

皇帝看着她, 半晌道:“你该早生二十年。不过二十年前, 我身边也有很多人像你一样,只是他们老了或死了。他们不能永远年轻,但朕能。”

他像是在说自己永远都是斗士。

皇帝:“士官学府中的学子们,都会像你一样年轻,你要教他们所有人。我说的是包括太子。他也很年轻。”

俞星城有些拿不准皇帝提及太子的原因。

她总觉得皇帝又像是偏袒燕王,又像是把太子轻轻放着。也难怪小燕王之前总自我怀疑,怀疑他不过是皇帝用来打磨太子的工具。

俞星城也不敢问。他之前说的“年轻”这个词是夸赞,对太子也是夸赞吗?

那她如果作为先生,是否也不能对小燕王或太子任何一方偏袒,是否皇帝也会观察她对两位殿下的教导?是不是皇帝心中还有一杆秤,等着士官学府的生活来做衡量?

俞星城心中思索,点头:“如果要做先生,那必然也要仔细了解所有的学子。”

长公主似乎张口还想问她什么,皇帝却摆手,他起身走下盘腿椅,对孔元节一挥手。孔元节微微一愣,忙提起衣摆退下,槅门合上,皇帝站在了地球仪前,他道:“你说西式帝国必然走向末路这话并不完全对,因为在这颗金球上,王国也都走向了末路。我听说法国人绞死了他们的皇帝,虽然又有了新的皇帝上台,但似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我也听说大不列颠岛上,各种党争也在钳制着皇帝——”

俞星城震惊于皇帝所说的话。

皇帝:“不许说任何虚话,不要引用任何一句圣贤之语。没有一个圣贤活在现在,但你我活在现在!”

俞星城哑口无言,半晌道:“您想问什么。”

皇帝抬起手指,拨弄着镶嵌有太阳的那个环带:“问路。到底哪条路才能让大明免于成为被撬开的蚌壳。”

俞星城咽了口口水:“连最激进最不可饶恕的路,也在这个交叉点?”

像法国大革命那样绞死皇帝,将帝制踢进故纸堆里的路,也在皇帝的问话中?

皇帝笑起来:“这时代,没有哪条路是不可饶恕的。”

俞星城觉得自己的脊梁骨都在发颤,她咬了一下牙关,轻声道:“或许皇上想错了,我们的路没有那么多可以选。”

皇帝看她,似乎因为她没懂他的意思,略微露出几分失望,似乎甩袖要走开。

俞星城也顾不上,竟然伸手一把抓住了皇帝的衣袖。

皇帝被拽的趔趄一下,他转过头来,俞星城机关枪般道:“且不说大不列颠的皇帝仍然有极其强大的实权,各个殖民地都归属于皇室;而拿破仑早已为自己加冕为皇帝,继续坐在皇位上,已然告诉世界,想要让世界不再有皇帝,那还没到时候呢!这还是那些国家的政治,但他们不是我们,他们皇室亲缘关系复杂,宗教意识相似,他们对于战争的概念也与我们并不类似——皇上,我们在的地方,是经历过灭国之战的。”

俞星城盯着那颗旋转的金球,她忽然抬起手,手指尖碰到了这座复杂地球仪的外侧,灵力流淌入其中,地球仪开始反向旋转起来,将大明所在的那一面朝向皇帝的方向:“土地稀缺,灾害频发,地缘复杂,强敌环伺,这是我们与周边几个国家的现状,这一点是天定的,无法改变,这也注定了帝制或帝制的变形,永远会在中原生根发芽。历朝历代未让中原分裂——不只是土地上无法分裂,更是意志上无法分裂。这不是历朝历代皇帝们的选择,而是必然的结果。不做这个选择的,终将会被淘汰。”

“与祖宗江山无关,与圣贤鬼神无关。以我拙见,这是谁也无法撼动的必然。拥有类似环境的国家也有不少,他们也都必然的走向了更强势、集中且抱团的政治。皇上,您的想法是危险的,危险不在于野心,而在于看的还不够深。您或许太愿意去变革,太想要去夺取未来,但未来允许推动,却不允许狂想。”

俞星城松开手指,地球仪开始恢复了旋转,她胸口有些起伏,也顾不得道歉,一发狠,道:“更何况这样的变革,既要自下而上,更会有几十年波动且不稳的时期,大明经不起——”

皇帝看着她:“我是个疯子对吧。”

俞星城摇头:“不,您是……您是……”她一时竟说不上来,皇帝的胆大与聪颖令人吃惊,他哪里得来这样多的知识,他如何身在帝位去做如此深切的思索,他已经超出了时代,俞星城甚至无法去评价他。

他内心的激荡,使得俞星城亦能感同身受,她仿佛如今就站在齐腰深的湍流之中,望着上游的皇帝。

皇帝:“朕很喜欢你的说法。朕不知道朝中还有几个人,还能像你这样,不用典不说经,却只从原理去说服人。你的话,朕听进去了。万历、圣思二朝,千万人助我大明走至今日,助我大明脱胎换骨,朕知道,或许那次还不够,朕必须接过血淋淋的责任。朕今日这样唐突问你,你害怕吗?”

俞星城站在地球仪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甚至忘记自称臣:“害怕。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也不知道怎样的选择是对的,我与您说的建议,如今细想我并不能承担这每句话的后果。我或许也很无知,也很片面。世界太大了,我……”

皇帝伫立在纱帘旁,他长长的衣袖快垂到地面,殿门未开,却有微风吹入,拂动了他绘竹的衣摆与片片纱帘。他道:“害怕就对了。当朕少年时期决定踹开那些讲经的老棺材,当朕、不,当我扔掉孔圣的书本,睁开眼去看这一切,我便发了疯一样去想,去学,去看。几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他随即又抬起袖子笑起来:“恐惧是福。你要好好享这份福。”

说罢,皇帝竟然就将这谈话戛然而止,挥袖走入了纱帘之中。长公主像一座石雕似的坐在盘腿椅旁。

俞星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道门。她走进这道门之前,实在是无法想象一个皇帝向她发问——是否没了皇帝,大明才能继续走向富强?是否已经到了要选择路的时候?

俞星城现在想起来自己早年间,在应天府时发生的诸多事情,更是遍体生寒。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发问,是否自下而上的反抗与内部外部的斗争早就开始了?她离开一两年,并不知道那静水下的搏斗是如何的激烈,会不会大明朝内部早已有了推动向下一阶段的驱力?

但新的就是好的吗?推翻就必定会有光明吗?退潮的是否还会重来?

这不是英雄传说,不是童话故事,从来没有那种大决战之后的晴朗天空,从来不会有翻篇那样立刻改变的美好生活。

皇帝对太子,对小燕王的态度,是否是他在这十字路口的前路,那她要去到这士官学府,到底要教些什么,引些什么!

她连王公公一路叫她都没听见,直到王公公忍不住拔了一声:“俞大人!”

俞星城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孔元节站在抱厦那儿,朝她一行礼,他似乎本有些话要说,面上和气笑着,却瞧见俞星城脸色不对。

他们内监也不敢上来直接扶俞星城,幸而王公公眼力好,总觉得俞星城和皇帝聊这么好一会子,不论是官场还是婚姻,总是要青云直上的征兆,他不敢怠慢,让两个宫中女官出来陪同,本来是要让她坐轿子到西华门的。

这会儿孔元节一招手,两个女官靠过来,看俞星城面色苍白的模样,要抬手来扶她。

孔元节:“俞大人怕是也累了,宫里也有几顶软轿——”

俞星城眼睛却一下子像点星黑玻璃珠子似的,站直抬袖道:“不必扶我。”

那两个女官不自主的连忙福身跪下了,等身子矮下去才回过神来,只觉得俞星城面庞质弱清丽,一身官服,目光却怕是比皇后还要威严——相较宫中各位娘娘的傲气,她更像是块朝中铁板,内阁铜牙似的吓人!

俞星城理了一下袖口,脸色沉静下来,目光却依旧如电,对孔公公抬手一礼,便道:“轿子也不必,我还年轻,腿脚可以。劳烦孔公公了。”

说罢,她便抬手跨过门槛,朝长长的宫墙夹道走去了。

孔元节在门下立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那身影顺着宫墙,脚步不停的走远了。

王公公抬眼看他干爹。

孔元节叹气:“幸好你那怀表送的早了。当初送你去江南,办事成没成倒还另说了,结识了了不得的人,也算你当初那一趟没白去。”

俞星城从宫门一直到家的路上,都静的像一尊佛似的,只是到了熄灯入夜,诸多情绪彻底涌上来了。

炽寰实在是受不了了,化作人形,一下子坐在床边,哐哐拍床架子:“俞大腚,你还睡不睡了!”

俞星城忍不住踹他:“你叫我什么?!”

炽寰:“那你翻来翻去,搞得他妈的地动山摇的,我还以为你有个猪圈那么大的屁股呢!”

俞星城调转身子,一双脚乱踢他后背:“你死不要脸非挤到我枕头底下去的,受不了就给我滚外头睡去。”

炽寰:“那也受不了你这叹气声。到底怎么了?”

俞星城:“……我就问你,假设我有一天,官当不下去了,你卷着我跑了,行不行?你在深山老林里,还有没有点故地家乡?你愿不愿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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