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愿望
“倭贼?”
闹倭, 那都是嘉靖年间的事情了,偶尔隆庆、万历两朝也有过,不过那时候倭贼就不敢太猖獗了。
看来, 怯昧是那个时代出生的人啊。
俞星城快速跟上前头小男孩的脚步,他蹬上一块礁石远望, 远处的渔村附近已经停满了红色旗子的快舟, 一些灰黑色的烟柱被海风吹倒, 但这距离上已经能瞧得见, 那些在村中游荡的持刀倭寇, 与早已成片倒在地上的村民。
倭贼屠村一向是手快,他们甚至还将村中几个敢于反抗的人,吊着挂在了树上放火烧。
男孩显然是吓坏了, 他嘴唇翕动想要喊什么,却只是倒退两步,去看向自己来的方向。
看他背了一筐的鱼, 显然是从距离村子有点远的某个小码头挑了鱼回来的, 那边还有几个成年的村民, 可男孩刚转头,就发现,几艘倭贼的船只,划着桨顺着风,快速的接近了他刚刚在的码头。期间, 几个黑色的陶罐被高高抛起,砸碎在码头上, 那用木桩和木排制作的简易码头, 连同上周围许多小船、藤筐迅速燃烧起来。
男孩前后都无路, 他抱紧装着妹妹的前筐, 一咬牙,朝陆上的方向奔去,钻进了海边低矮的灌木丛中。
俞星城刚停驻脚步,这一片海滩的场景如同地震般晃动,也开始逐渐崩塌。
她明白,如果怯昧正随着圣主消失而消失,那这些记忆的片段不过是他死前的走马灯,转瞬即逝。
她不再停留脚步,决定要一直朝着出口的方向而去。
而怯昧的记忆片段,则像是一路风景般,出现在俞星城身侧而后随即消失。
她瞧见一处长满杂草的破旧院中,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鹅黄色的戏袍,没有带妆,素净的脸生的矜贵清丽,于此地格格不入,那华丽艳俗的过分的书生戏袍,让他穿的如同如春闺梦中情郎。他站在一个脏兮兮的木头箱子上,慢慢的唱,下头坐着一班戏台中的前辈,给他打着小鼓。
一个脸上有些小雀斑的女孩,比他小两岁,穿着奴仆的衣裳在不远处扫地,时不时朝他投去目光,听见他的唱腔,甚至还会摇头晃脑的跟唱几句。
他有一段没唱太好。这也是戏班子的人说的,俞星城是没听出来,敲鼓的老先生让他先把那套漂亮戏服脱了,有两个人仔细把戏服叠起来,老先生和另一个武生男子将他拖到了凳子上,抄起藤条,扯起裤腿,在他肿如紫萝卜般的小腿上,抽了下去。
抽了好一阵子,他也没喊,或者是不让喊。
老先生过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脸,叠衣服的二人拖着他左右手,把他往外拽出去了,只留下扫地的女孩手不敢停,却小声啜泣,狠狠捏着扫帚柄。
……他曾唱过戏?
怪不得。他自称出身贫寒,有时候举手投足却极端肃贵气,显然是唱杂剧这些年,没少唱过公子官人,甚至唱过神仙妖怪。
俞星城往前走了几步,光忽然转暗,一处屋内,她听见唱戏时极为优雅的嗓音在痛苦的谩骂喊叫,有一年迈的嗓音道:“你以为来这儿唱佳人的都能当佳人?还不都是卖不出去的瘦马、被人抛了的妓|子,你真当自个儿可以做公子哥了?你是还有点吃饭的本钱,你妹妹呢?瞧着那模样是卖不出去的,身体不好连干活卖力都做不到。”
那优雅的嗓音沉默下去。
黑暗中窸窸窣窣,年迈的声音道:“记没记得我之前提及的王员外——”
忽然门被推开,俞星城只听见一声女孩的怒骂,黯淡的月光下手中的剪刀高高抬起。
“小妹!”
……
俞星城一瞬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想要驻足细看,场景却瞬间变化,旧的回忆化作尘土,身负枷锁着囚衣的他站在衙门空堂前,一位衣冠华贵的中年人远远站着,道:“我知道你想要为她认罪,但你们班子在江东也算有名,班主惨死的事儿又被班子里其他人闹大,不找人抵命便不好交代。回头我让人为你妹妹修一座石墓,得以在阴间安顿。你便随我走吧。”
他浑身被殴打的遍体鳞伤,光着脚,走向空堂中那块脏兮兮的布下的尸体,没敢掀开,只是用青肿的手指隔着布,慢慢的刮了一下布下女孩的鼻梁。
他仰起头,看中年人:“王员外,若是我不跟您走,您是不是便不会葬她。”
中年人沉吟片刻:“这世上万事都要有来有往。”
话已经很明白了。他起身,朝中年人一拜。
这王员外单听名号,便能知道在当地是个人物,死的不过是个班主,救下一人,少让怯昧受点罪,或许只是酒桌上一句话的事儿。可他显然就是不愿,或许觉得不值得为一个草芥般唾手可得的人多卖一点人情。
而他心里也懂。
……脚下愈发要坍塌,俞星城朝前快走。
又是夜,小城内火光冲天,小城外河流上,孤舟撑船而过。舟上坐着个女郎,撑着胳膊望着城里大火,撑船的船夫喃喃道:“听说是恶鬼索命呢。那恶鬼能化作千万面孔,随时便消失,杀了王员外一家,还有好几个当官的呢!啐,都是活该,早听说那王员外又是贪墨又是抢女,不把人当人看!那几个当官的也没好东西,咱们这儿连年说剿匪剿匪,逼着缴银子支持剿匪,却没见匪头抓着一个!哪里有匪,匪就都在城里!”
女郎笑了一下,她眼底神色令人熟悉,显然是怯昧用灵根易容成女子。
是了,他哪怕自己能易容,带着妹妹也很难跑远躲走,更何况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熟练掌握了这灵根呢?
……
俞星城快走着,场景飞速掠过。
他没活在好年头,些许是在万历末年,匪乱四起,天灾频发,妹妹死去了,他更成了浮萍。
先是剃了头发做过和尚,大庙里的老和尚说他有神佛相,要他去做些手艺。他或许有天生在艺术上的造诣,这个年纪还能学了雕刻,做了个佛雕师,一直做了两三年。淮河泛滥淹没整个徽州附近的时候,他刚雕了三分之二的大佛泡在水中,他和几个被救出来的和尚飘在小舟上,他一身破袍子,抱着工具箱子和一尊小佛。
流年不利,饭吃不上的时候,头发也长出来了,他做了匪帮叛军上了山。
打的轰轰烈烈过,他刀法不错,混到了山林中的四五把手,他易容的本领也在江湖上有些名号,甚至跟着山上的其他修真者学了不少法术。后来必然是打输了,招安了,按道理他说不定也能混个军官。
招安后庆祝的宴席上,他还端着酒碗,说要给自家妹子迁坟,话刚落,早已埋伏的官军冲进来,一阵乱杀。
哪来的什么招安。
只是他的灵根能随时改变外貌,刀法好,当天喝酒又少,竟然活着逃了出来。
还能往哪儿走?
要不……往家的方向走走。
一路往老家慢慢赶路,他睡过山庙,做过假道人,也偶有打抱不平过,自以为不顺,可一路看来,死人活人中比他更不顺者比比皆是。心灰意冷,四海无家,他只记得而时家乡的名字,茫然的赶路前去。
只是即将回到老家附近时,他却迎面撞见了一次倭寇的袭击。
倭寇洗劫了一个村庄,当地虽有守军却势单力薄,他没多想,便加入了抗倭的队伍中,奋勇杀敌仍不敌,只得靠易容的本领暗杀了倭寇首领。而后迅速名声大噪,连委派前来抗倭的戚氏后人的军队,也听闻了他的名号,将他带入军中。
他在军中,凭借着当初在叛军中的本事,以及战场上的学习,渐渐的在戚家军中有了点名号。但很快的,倭国主攻朝鲜,倭患也锐减,戚家军迅速被朝廷解散,他作为一个中层军官,是无法入京,只能在当地驻守的。当时的一位戚家旁支上官,将他引荐到北直隶,那时正是万历皇帝下令支援朝鲜,抗击倭国大军,他便一路北上,加入了援朝抗日大战。
那时候接手并看中他的是一位俞姓旁支的将军,算得上如今京师俞家的亲戚。这位俞姓将军不算是援朝大军中的最高层军官,却有不少话语权,且熟悉战局。俞姓将军手下有不少因为倭患而失去亲人的军士,而怯昧在其中更是表现优异,被他曾用心栽培。连作诗读书都是那位俞姓将军教给他的,他本就背过许多汤显祖、王世贞等人的传奇戏本,又给戚家军中写过檄文,更是愈发文采优异,成了俞姓将军的心腹之一。
而援朝战争也节节胜利,俞姓将军不但因未尝败绩而要即将飞黄腾达,怯昧跟着,也或许会因此而走上青云官路。俞姓将军见他聪颖坚韧,便也说回头将家中远亲小妹嫁与他,以后做一家人。
但援朝战争后来变成了驱鞑北上灭后金的战争,战线越拖越长,虽然没有败势,但此时正值万历圣思二朝交替时的改革时期,朝政的腥风血雨,甚至不比如今崇奉朝要少,几乎每日都有官员倒台,菜市口与午门的地像是洗不干净了。
而这位俞姓将军就在此时被牵连,回朝汇报军情时被扣押,三日之后落下通敌的罪名,他三族牵连,当月问斩。手下那支部队也被肢解分散,融并进其他几军中。
以怯昧为首的俞姓将军诸多手下,对将军感情极深,认为是奸臣谗言才导致,他们又都是被俞姓将军重用的倭患遗子,将军对他们有莫大的恩情。怯昧心一横,便拿上将军赠与他们的刀,带着这些将军旧日的心腹,来到京师,要为将军复仇。
但复仇之路并不顺利,更重要的是那位“奸臣”并非如他们想象中那般,或许根本就没有进谗言,杀俞姓将军很可能就是皇帝的意思。有些人认为这仇没法报,有些人觉得皇上不可能想杀俞将军,必然还是奸臣的恶意陷害。
这些人中一半人心散了,一半人则决意去暗杀奸臣以复仇。
怯昧其实看懂了局势,他心里清楚,将军在前线无论和敌人斡旋,也都在朝中争斗的斡旋中大意了。他的死,或许都不是某个人推动造成的。面对皇帝,面对朝堂,他再也无法像当年杀王员外,放火烧官衙那样不管不顾了。
可一半的人明知那奸臣身边几十位高手修士,还是要去复仇。或许他们过往的路更坎坷,活到今日,除了复仇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们去送死,他不能不去救。
但那时候他才知道修真者的高手是有多么可怕的能耐,他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刀法和灵力多么脆弱。而当权力金钱也能支配这些修真者的时候,天底下哪还有半分公平可言。
怯昧最后断了条腿,一个也没救成。而他们这群俞姓将军心腹暗杀朝中大员的消息,也传遍了京师,他断了条腿跑不出京城,只能把自己易容成叫花子躲藏在街巷之中,想要静待腿伤转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哪里还能做什么打算呢。
他哪里还有半分心气儿,去做任何一件事。
他只能先活着。
手里拿把刀是将军送给他的,留在手里迟早会让官府抓到他,可他不舍得扔,就抱在怀里。
春节前后天万分的冷,将他伤口冻得溃烂,不成样子,可他不愿意窝在桥洞下,仍想要爬出来瞧一瞧,静静的看着他没多少机会看的繁华。
他心里知道,腿伤很严重,这冬天熬不过去了。手里那把刀也烂了。
而这时,那位“奸臣”下马的消息也传来,忠奸难以判断,但皇帝已然下了定论,浩荡的问斩,浩荡的抄家,他都没想去围观过,只坐在桥上乞讨,偶尔听路过的男女老少,兴奋的讨论起奸臣家的财产,和他的头到底被砍了几刀。
世上可曾真的能报仇?
他心中的愤怒是否早已成了麻木?
这世道,既有元霄夜喧闹繁华,亦有流民匪徒夜里奔杀。他曾青灯为伴,雕过佛头垂眼;也曾杀人擦刀,风雪上山为寇。此刻香车宝马,钗环锦衣边,他做个乞丐靠着桥栏,望着头上的明月,只想要先过了今天。
奈何烦人的孩子们凑过来叽叽喳喳,说让他变个豹子。
只有一个小女孩歪头走过来,面容稚嫩,眼神却有着见过生死的睥睨,似真似假的慈悲,她道:
“我想看你本来的脸。”
“我要你。我选定了。”她手指向他。
若干年后,他做了国师,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他到了一个有很多仙在的地方,里头却住着一个比他迷惘的多的神。
俞家那位将军在几十年后正名平反,却已然于他无关,但圣主听闻过他的一些旧事,她也是日子过得太无聊了,说想要带他庆祝。俞家那位将军祖上池州,是京师俞家的旁支,坟也落回了老家,他与圣主一同去上坟。
圣主见了那座坟,话也变得少了,二人无事可做,她便说想要游历江南一些时日,那时候她正是对寻常日子最感兴趣的时候,也开始要让怯昧配合她演一演凡人。
那一日的戏码是兄妹出逃,圣主的性子不太像他妹妹,他也不怎么记得妹妹最具体的模样了。
但确实勾起了他许多回忆。只是圣主没什么耐性,也看出怯昧的心不在焉,演了一阵子就作罢了,她一向善变懒散,他也习惯了。
之后,他们还在大报恩寺的琉璃塔上吃了些奥斯曼人贩卖的蜜糕,她说起:“回头我那些兵器,该扔就扔。这把枝言剑,我就等回头扔在这儿也不错。说不定能福泽一方——也有可能搞坏了他们的风水。”
“枝言剑你不还是要用的吗?”他问:“这话说的像是你打算甩手不当圣主了似的。”他当时不过是开玩笑。
她转过脸来:“不行吗?”
他愣住了:“……自然没有不行。可圣主之位,也能不做了?”
她:“不想做有的是办法。那如果你呢,如果你不当国师了,你想干嘛?”
他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或许就请你放我去死吧。”
“对吧。”她笑了笑:“你还能向我求死,我只能向自己求死。很多人都想做国师的,你做了国师还能做回凡人,为何不乐意?还是你现在的年岁和外貌,我可以不改变这一切。”
他:“因为没人在等我了啊。我早已不是人世间的一份子,哪怕我今日化成凡人,再没有一人认识我,再没有一人为我亮灯,等我归家了啊。”
她抱着膝盖坐在琉璃塔外的石栏杆上,旁边是塔中不灭的灵灯,她偏过脸来:“早在许久许久以前,就没人等我了。众仙,众妖,都会走的,来来往往见多了。”圣主笑了笑:“被人等着,被人倚靠着,是什么样的感觉?如若我从头做了凡人,能不能体会一遭?”
他心底一颤:“……是活着的感觉。”他说话竟然冲动了:“或许我们可以向凡人那样在人世间生活一阵子试试。哪怕你会厌烦,但在期间,我可能会等着你的。就像以前,我没回家时,我阿娘,我妹子会用特别小的一截绳泡在灯油里,点豆大的一点灯放在窗口。”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会厌烦的。我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玩过家家不能安慰到我。”
他那时已然被同样孤独的另一个神吸引。他道:“……我也可能。试试吧。”
当然,他知道自己一试,便把整个人试进去了。经历长长久久的不理解,恨意,在许久之后他才知道,或许她这个神也偏移了心,因此更加速了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
俞星城此时已经站在了黑色的大门前,走出去这一步,便是怯昧的彻底消失。
她转过头去,诸多或生成或消失的回忆片段中,只有这一段离她最近。
她瞧着应天府的夜景,还有大报恩寺琉璃塔上坐着的二人,圣主将刚刚盛放蜜糕的两片叶子叠在一起,撑着胳膊望着纵横街市,道:
“如若只是做那灯光中的小小一人,既无力又能改变一些事,既独立却又身边围满了许多熟识的人。那该多像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