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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江户篇[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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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幸福又是什么呢?”

坐在我怀中的童磨搭着我的肩膀, 抬起脸来看我:“睦月小姐幸福吗?”

面对他的提问,我点了点头。

那个小小的孩子张大了眼睛凑到我面前,几乎要将自己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看清我的表情、理解我的意思。

但事实上,我很清楚——哪怕我们之间不留一丝间隔, 他也感受不到所谓的幸福。

不论是我口中所说的希望他能获得幸福, 还是他模仿着我的口吻说出来的希望我能获得幸福,对他而言, 都只不过是普通的言语罢了。

只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而又苍白的语言。

因为那孩子又一本正经地问我:“究竟要怎样才能算是幸福呢?”

“大概就是……”我想了想,对他说:“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失去,想要拥有的东西都能得到, 对他人付出的感情都能有所回报。”

大概是这样吧?

听到这些话的童磨眨了眨眼睛,似乎依旧不能理解我的言语。

于是我换了一种说法:“不会感受到痛苦,也不需要承受任何悲伤与苦难,任何事情都不会再让自己感到不甘……”

不知是听懂了什么还是领会到了什么, 童磨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那双本就璀璨夺目的虹色眸子在这般神色的浸润下变得愈发动人。

他笑了起来, 那模样仿佛真的如我所希望那般——纯粹而又幸福。

然而就在这时, 旁边不远处的另一扇障门忽然打开来了, 月色依旧无言地挥洒着苍白的月色, 落在视线内少年的面颊上,让那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有些迫人。一只手扶着门框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深红色的眸子在夜色中如血液一般深邃。

我其实不太能看清楚他面上具体的表情, 可单是看着那双眼睛, 便能明白——清直现在的心情似乎不怎么明朗。

明明方才回房时还是一副心情明朗的模样, 为何忽然间又沉下了脸色呢?

想要理解他的想法并非易事,但他这时候为何会让人产生这种压抑的感觉,却很容易猜测。

我将怀中的孩童放下,那孩子踩上木质的廊板,转过脑袋看向清直的方向。

其实在以往,童磨一直都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因为知道清直不大喜欢他,所以都会尽可能减少自己与其见面的机会。

然而这一次却不太一样。

在清直明显产生了不悦的时候,他却主动站了出来,并且在清直向我们走来时主动上前与他问好。

“晚上好,清直少爷。”

他露出惯例的乖巧笑意,仰着圆圆的小脸望着清直,得到的却是眉头紧蹙的随意一瞥。

在灯光下走向我们的清直,面上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阴沉与不喜,当童磨主动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仅是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前的男童。

没有说一句话,仿佛没有看到童磨一般,他又抬起眸子,将视线放在我脸上:“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出来?”

“因为……”我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为他突如其来的质问般的语气。我回答道:“今夜的月色很漂亮,不是吗?”

漂亮的月色十分常见,露出这般神色的清直也十分常见,虽说这般模样的清直也是清直,但是——

我摸了摸他的脸:“你又生气了吗?”

清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移开脑袋,将自己的脸从我手中移开。

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恐怕不是一般的心情不佳了。

那么原因呢?是因为我抱起了童磨?亦或是因为我和童磨也看了月亮?

这样的问题如果问出来,一定会让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只要想想就能明白这样的后果。

于是在守夜的侍女听到我们谈话的声音来到我们面前时,我让她先将童磨带回了房间。

被侍女牵走的时候,那孩子还回过脑袋看了我好几次,更是留下了:“我一定会牢牢地记住睦月小姐,会一直一直都喜欢着睦月小姐的。”这样的话。

我一时间哑然失笑,然而回过头看到的,却是清直愈发难看的脸色。

“只是个孩子罢了。”我试探性地牵住了他的手指,触及到那些带着凉意的指节,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但是在我心目中,清直已经不是孩子了哦。”

闻言他微微一怔,望向我的目光也多了一分细小的惊诧与动容,我握着他的手掌继续说:“童磨问我能不能给我梳头,原因是希望我能喜欢他的时候,我可是直接拒绝了呢。”

虽然童磨他尚不清楚那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只将我和清直之间的关系理解为普通的家人之间的感情,但是清直本人一定很清楚,这些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因为这是只有我们之间才能做的事情,”我对他说:“所以其他人都不可以哦。”

闻言他的脸色顿时好看了很多,只是仍有些余留的不悦,我认真地想了想,脑海中灵光一现。

难道是因为——“清直,”我十分认真且仔细地思考着将他抱起来的可能性,而后得到的答案全部都是不可能的,于是也只能诚恳地告诉他:“虽然我也很想……但是以我的力气,是真的不可能抱得动你的。”

上次不就是这样吗?我抱着童磨坐在榻榻米上看书,也要回抱清直,他才能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看着眼前的少年比我高出了大半个脑袋的身形,我觉得这个问题得严肃思考。

闻言清直也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是在理解我话中的意思,不过也仅是过了数秒,他便反应过来了。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细微的笑意。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脚尖便已经离开了地面,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下意识环住了眼前少年的脖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清直将我抱了起来。

因为我说自己抱不动他,他便将我们之间的身份转换了一下,就像我抱着童磨那般,一只手托着我不会掉下,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

但是和我抱着童磨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彼此在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吧,因为我对童磨那孩子有的只是怜惜和关爱,但是对清直的感情却是看待恋人的喜欢。

虽然他总是沉默寡言,时常会露出阴沉吓人(听侍女是这般描述的)的脸色,又不喜欢和其他人来往,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但是——我喜欢他,这种事情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抵着清直的额头,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我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在这个近得有些过分的距离下,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变得紊乱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呼吸愈发困难的感觉,以及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涌出的——血液。

清直脸上的笑意顿时凝滞了,甚至在那个瞬间能看到的是极为罕见的手足无措的模样,就好像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在遇到这种从未遇到过的情况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地睁大了眼睛,长着嘴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不知是否因为病情的缘故,我的眼皮变得极为沉重,不仅如此,身体也是几乎无法动弹,虽然很想再仔细地看看他,想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想要开口安慰他,但是——我睁不开眼睛,也抬不起手,在心底里已经想好的劝慰的话语,一个字也发不出声音。

我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了。

不是害怕自己的死亡,也并非害怕自己会因此感到痛苦或是受病痛之苦,而是其他的,相比于自己的感受更为在意的——他人的感受。

我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的一件事。那是清直刚来源家不久时发生的事情了。

我因为生病的缘故,父亲为我请来了医师,然而那位医师在为我诊治之后,却极为直接地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我已经没有多大的生机一般,看向我的目光也抱着怜悯与同情。

父亲顿时变了脸色,哪怕我没有因为医师的动作与神态产生任何伤心与害怕,他也依旧将医师唤出了房间,单独与其进行了交谈。

在那个时候,我和清直之间的关系还远算不上亲近,大概也只能说是在廊间遇到了,倘若我主动向他打招呼,他也会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回应。

只是这样的熟悉程度罢了。

然而那时候医师来时正好是傍晚,太阳刚刚落下山头,等我的咳嗽停下之后,我躺在寝具中抬起眼睛,却看到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的男孩。

他面上被阴影所覆盖,加之我那时本就身体不适,因而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只知道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直到我开口唤了他的名字,问他是否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才轻声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问我:“你想要活下去吗?”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倘若被父亲听到,恐怕又会为了不让我受到刺激——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刺激,而将清直带离。

然而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产生的感觉,却是觉得这句话极为熟悉。

就好像曾经也有什么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所以那个时候,我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张了张嘴,脑海中一片空白,声音却像是自己有了想法一般——

“大概,是想的吧。”

仿佛被这样的声音说服一般,我自己也觉得确实如此,虽说我早已习惯时不时来临的病痛,也早已习惯那些苦涩的药汁,对所谓的死亡也没有恐惧与害怕的念头,但是——

有人希望我能活下去。

失去了母亲的父亲,一直对她念念不忘,无法从过去的幸福中走出来,无法接受现在这般结果的父亲,倘若我也死去了,他一定会坚持不下去的。

所以哪怕是为了他,我也要尽可能地多活一些时间。

但人类的生老病死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地将这些无法避免的事情拖延下去,希望那一天能迟些到来罢了。

清直那时候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没说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过了不知道多久,等我再次看向他原本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了。

现在所面临的情况和那时其实极为相似,被惊动的父亲忙不迭地请来了先前那位医师,那位委婉的、会顾及我这个病人心情的医师。

正如同上次诊治之后一样,这位医师依旧是将情绪和忧虑都藏在了心底里,宽慰我说只是普通的风寒,劝我近日不要再出去吹风,安静地修养一些时日,多喝几副药便可。

他在说谎。

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比之上次更为怜悯的神色。

我恐怕……

哪怕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也没有一个人点明,我也能够感受到,人类必定会来临的那一天,恐怕很快就要在我身上降临了。

但是这一次,我却体会到了不一样的心情。

不是以往那般能继续坚持便多坚持些时日,若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是那样的心情。

而是另外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抗拒与不甘的情绪。

我不希望自己在这种时刻死去。

因为……

跪坐在我身旁的清直沉默地注视着我,那双梅红色的眸子愈发深邃,仿佛他也在什么想法之间纠葛不清。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背,唤着他的名字。

“清直,”这时候发出的声音极为沙哑,就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一般,一点也不好听,但即便如此,我也想要告诉他:“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我会死去,也不要害怕没有我的未来。

我想要这样告诉他,然而这些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清直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掌,那张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人的面孔,那上面沉沉的满是我看不懂的神色。

就好像——他是对已经失去过却又复得的东西,即将再次失去时那般许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的恐惧。

我仿佛忽然理解了什么一般,将许久之前便想提出的问题说了出来。

“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呢?”

不是渡边清直,早在许久之前我便已经确定了,他的名字并非这个。

父亲旧友的遗孤恐怕也是假的,只是因为父亲从未见过他那旧友的孩子,所以他才能以这个身份、以这个名字来到源家——父亲也曾随意地向我提起过,清直和他的父亲,也就是父亲记忆之中的渡边先生完全不一样。

父亲只认为是清直更像母亲的缘故,而他也没有见过渡边夫人,便不再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在我看来,或许他的长相,完全与渡边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联系。

当那张本是年幼的面孔愈发长开时我便发现了,无论是那张稚嫩的脸,还是那张俊秀的脸,似乎都能给我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我们或许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时候,而他却记得一清二楚,所以才要用这般模样来见我,即便有可能因此暴露自己的身份为作伪。

那个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深邃的红瞳之中,他的瞳孔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兽类一般的竖瞳,随之发生变化的也有显露出来的气质。

“无惨,”他轻声说:“鬼舞辻无惨。”

“无惨……”简单的字眼在唇齿之间缠/绵不清,我忽然很想笑一笑,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单纯想要如此。

然而伴随着笑意一同产生的还有剧烈的咳嗽。

他将我拥入怀中,在我的额头上落下带着凉意的亲吻,手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脊。

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是这样认为的。

伴随着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还有某些在我脑海中本是模糊不清的记忆——那个单薄而又消瘦的背影,微卷的长发垂坠在背后,微微低下脑袋轻声咳嗽的模样……

以及我握着他的手,对他说这就是咒。

那是我的记忆还是其他人的记忆?我这时候已经分不清了,甚至连这时候是清醒还是沉睡着,我也不太能分得清。

似乎有什么光怪陆离的景象不断在眼前浮现,我倚靠着的人身上的温度极低,却正好能将我身上那些过高的热意带走。

*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从明障子门外投进来的光亮将整个房间照得极为明亮,自称鬼舞辻无惨的少年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留在我身边的只有侍女。

她见我醒来,立马去将熬好的药汁端来了我的面前,看着我喝药时,面上露出了自责的神色,抿紧了嘴唇一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又迟疑的模样。

其实她就算不开口,我也能看出她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不是你的错。”我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会卧病在床、无法自由活动,甚至连出去多吹了会儿风便要惊动父亲,“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是我自己的原因。

侍女注视着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语气却满是伤感与挫败:“我看不出您在想些什么。”

她仿佛是要将长久以来自己的疑惑与不解都告知我——因为觉得,如果再不说,或许就没有机会说了。

“从小时候就是这样,您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其他人的想法,无论是老爷还是家中的其他人,您的一举一动,展现出来的都会像是大家所期盼的那般……但是,我却无法理解您的想法,不论是您平时露出的笑容,还是在病痛缠身时那些仿佛丝毫不带惧意的话语,我都无法理解,当您露出这样的表情,说出这些话时,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侍女的声音本是平静的,然而到了后面,语速却越来越快,语气中也带上了急迫与激动。

就像她所说的一般,在这种时候,我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因为想要帮助我,因为想要成为对我而言重要的存在,想要在我的心目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对她说:“一直以来,凉子都陪在我的身边,都在照顾着我,你也总是能轻易地做到那些我做不到的事情呀,所以完全没必要为这种事情烦恼。”

哪怕有一天不能再继续陪在我的身边,也不要感到悲伤。

我对她说:“对本该遗忘和舍弃的东西怀有过多的思念与不舍,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希望,凉子不要把我记在心里。”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了,就这样将我忘记,对她而言反而会更好一些。

然而在面对无惨的时候,我却无法说出这样的话。

当凉子在听到我说了这番话语,陷入了沉沉的思虑之后,听闻此事的童磨也来到了我的房间。

他告知我,“源町奉行大人已经告诉我,那些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了。”

关于他父母的事情,倘若放在普通的人家里,哪怕是这样的惨剧,也只会是被记录一番,而后放进奉行所罢了。

但是涉及到了教派,哪怕只是个小教派,他们要是产生动乱,对官府来说也是不必要的麻烦——这才是父亲为何要将童磨暂时带回家中的原因。

再怎么样,那些信徒们也无法闯进源家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我伸出手,看着那孩子将小小的手放进我的手掌里,问道:“所以你要走了吗?”

他点点头。

“要去哪里呢?”

父母都已经去世,也没有其他亲人,他能去哪里呢?哪怕不仔细思考,也能得出答案。

那孩子告诉我:“是回到寺庙里。”

回到那个,因他而诞生、将他奉为神子的寺庙。

我沉默了一下,最后也只能说:“对不起。”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本是放在我手心里的双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小小软软的,声音却很沉稳。

“您为什么要对我道歉呢?”

他并不明白。

“因为我说希望你能获得幸福,而你现在却又要去承受那些烦恼。”

哪怕我想要将他留下来,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孩子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思考我的话语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绪。

“没有关系哦。”他似乎是想清楚了,于是郑重其事地给了我回答:“我不会责怪您,也不会生气的,所以完全没有关系。”

我笑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

因为感受不到那些情绪,所以这些都不存在?并非是如此的。

“童磨,等你回去之后,就把我说过的话都忘记吧。”我对他说:“包括与我的相见,与我有关的一切,都不要记在心里。”

他难以理解:“为什么呢?”

因为,“正因无法理解,所以才要忘记。”

我是抱着何等的情绪将那些话告诉他,他完全无法理解,所以若是从表面上的字眼理解出来的话语,或许会与我想要告知他的内容相差甚远——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但也不止是因为这个。

我自己也已经能够清楚地明白,他们是否能记住我,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对他们来说,却是不一样的。

这只会徒增痛苦与忧愁罢了——哪怕童磨不会产生那些情绪。

在我说完这话之后,童磨头一次反驳了我。

那孩子拒绝了我的请求,对我说:“我不要。”

我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分明脸上仍是那副乖巧又懂事的神色,说着的却是在此前从未对我说过的、与我说出来的话完全相反的字眼,他对我说:“我会一直记得您的。”

那副执拗而又认真的模样,让我有些发笑。

我叹了口气,没有与他争执,而是轻声说:“那就记住吧。”

他和凉子是不一样的,会给凉子带来痛苦的东西,或许对他而言,反而是能让他沉思回忆许久,是能让他产生“感情”的东西。

“睦月小姐,”在临走的时候,童磨对我说:“我以后也会一直喜欢您的。”

这时候已经没有反驳他的必要了,所以我点了点头,“谢谢童磨。”

然而到这里还没有结束,那孩子固执地追问道:“那么您会一直喜欢我吗?”

我装作思考着的模样,对他说:“这个啊……或许会吧。”

闻言童磨鼓起脸颊,像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样子,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朝着门外走去。

我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在他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看我的时候,朝他挥了挥手。

再见了……

*

在童磨走后,父亲也来到了我的房间。

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他的神情极为萎靡,与那些疲怠的神色结合在一起的日益苍老的面孔,满是忧愁与痛苦的气息。

“对不起,父亲大人。”

除了这种苍白无力的道歉,我也无法为他做些什么了。

然而父亲却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他摇了摇头,对我说:“不,不是你的错。”

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一直需要大量药材维持生命,因为时常生病,所以总会在夜间将父亲惊醒,让他在白日里忙碌之后,夜里也无法好好休息……

确实是我的错。

但父亲并不想听到我说这些,我也只是将这些话藏在了心里,没有在他面前直接开口。

这种事情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我自己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十分清楚,父亲也不打算再像以前那般劝慰我、自欺欺人地觉得——只要他不把医师的话告诉我,那么我就真的只是偶然染上了风寒,实际上只需要付几服药就能好起来。

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是维持在表面的所谓“康复”罢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颓然地垂下脑袋,语气沉重而又悲伤:“是我的错,睦月。”

“我没能保护好任何人,也没能让你变得幸福,明明医师已经告诉过我你的情况,但我还是想让清直娶你……”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我也对不起渡边,让他唯一的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垂下了眼睑,没有说话。

我不能打断这样的悲伤,也无法消除父亲的痛苦,倘若将真相告知于他,告诉他,他所说的清直并非是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清直,恐怕父亲会更加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吧。

在有些时候,谎言反而能让人更加轻松。

“睦月……”他犹豫了许久,而后才对我说:“无论是我还是你的母亲,我们都希望能看到你出嫁的那天……”

虽然母亲已经无法再看到了,但父亲说:“等到了那边的世界,我一定会告诉她,这样的景象究竟是如何的。”

父亲的想法极为悲观,但我的现状却也和他的想法没什么区别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所以……

“我想把你和清直的婚期提前,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节了,”父亲说到这里,又对我说:“我已经询问了清直的意见,他也听到了医师的话,即便如此,他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所以……”

所以他来询问我的意见了,只要我也同意,那么婚约就可以提前履行,在下一个春节的时候,我便可以与那人结为夫妻。

哪怕——也仅仅是如此罢了。

那么在我死后,无惨又该怎么办呢?

代替我履行着作为子女的义务,将他营造出来的虚假的现实继续维持下去,还是就此离开,让父亲独自一人缅怀着那些事情。

我其实本不该思考这些,因为哪怕是在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心中也没有过多的感触,在我死后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我其实一点也不在意。

我所在意的,只是那个人的想法。

只是他的想法而已。

脑袋里胡乱想的东西无法让我对现在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但这种问题,本就不需要思考了,只需要知晓——我是否想要和那人举行婚礼?

“那就把婚期提前吧。”

我轻声说着,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是极为苍白而又无力的手。

我本该是这样的吗?

不知为何,在此刻我忽然产生了这样的疑惑,无论是这个南町奉行家的小姐的身份、还是这具孱弱多病的身躯,似乎都本不该是属于我的东西。

这是一种极为奇怪的感受,仿佛巨石一般压在了心头,让人觉得——倘若无法弄清楚这点,那也就无法变得轻松起来。

得到了我肯定回答的父亲,将我拥入了怀中,将自己的脸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他哭了。

虽然时常露出悲伤的情绪,但在我面前的父亲,头一次露出这般脆弱的姿态,仿佛是要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痛苦,一并释放出来一般。

他一面压抑着哭泣的声音,一面向我道歉。

“对不起……睦月……”

我在心底里否定了他的言语——并不是他的错。

*

夜里无惨又来到了我的房间,他低声吩咐侍女先出去,而后与我单独坐在了房间里。

安静的烛光笼罩着他的面孔,半明半暗间我似乎能看到他面上露出的、在此前从未在我面前展现过的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不甘。

都只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侍女说我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他人的想法,然而对于无惨,这种说法却完全错误了。

为何会无法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他的想法感同身受,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就像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对于其他人只有愧疚而没有不甘的心情,在面对无惨时则完全相反了。

走进来的少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径直走到书柜前,抬起手从那一柜子的书里面拿出了许久之前曾为我念过的白乐天诗集。

他的嗓音轻柔而又哀婉,仿佛也将自己代入了其中,而在念到了某一句诗的时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平安时代的遣唐使从那与之隔海相望的国家带回了许多东西,名贵的丝绸、独特的植物、以及那些凄美哀婉的风雅之颂、还有他现在手里所拿着的,书写着那个闻名许久的爱情故事的诗篇。

“很悲伤吧?”

我忽然这样问他。

或许是在问长恨歌,亦或许是在问他本人——那萦绕在他身上的,挥之不去的虚无与孤独,在医师告知了他我的病情之后,如潮水般将人吞没。

闻言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我,忽然问出了一个问题:“你想要和我天长地久吗?”

我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会说出这种话的确在我的预料之外。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低声唤着我的名字,完完整整的把我们的名字全部说了出来:“源睦月,你想要和鬼舞辻无惨天长地久吗?”

——名字是最短的咒。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这句话,随之而来的也有那时候在梦中,我握着眼前之人的双手,对他说:“这便是咒。”

而我们都被咒束缚了。

于是我点了点头,将他拥入了怀中,对他说:“我愿意。”

*

我是真心想要与他一起老去,所以在此前觉得无所谓的事情,现今也全部发生了改变。

医师开出的药方分明没有多大的区别,但在喝药时我的心情,却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侍女在看到我露出以前未曾有过的神色之时,也呆愣了许久,好一会儿才从我手中接过药碗:“您……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我同她说了父亲的决定:“等过了春节,我就要与他结为夫妻了。”

侍女知道我口中的他是谁,虽说家中的大家在听到这一消息时都感到极为惊讶——比我小了两岁、没有任何家人在世的少年,在此前一直展现出的模样都是难以亲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对我有恋慕之情的那个人,居然要在春节过后与我结婚了。

“老爷该不会是……”

我也曾隐约听到了这种风声。

以为我毫不知情的侍女们跑到我的面前来告知我这一消息,睁大了眼睛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似乎只要我流露出半分不愿,她们便要想办法去让父亲将这一决定取消。

“睦月小姐,您如果不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们,虽然我们身份低微,但是……”

“父亲已经告知我了,”坐在寝具内喝完药汁,我将碗放回案几上:“我同意了。”

闻言她们全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像是难以理解我为何会做出这种决定一般,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在有些人看来,只是父亲因为听到了我的病情一时间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而我只是顺从了父亲的意思。

这件事传到外面变成了怎样,我并不清楚,但是长谷川平藏大人带着自己的家眷来到了源家,他与父亲单独进了书房进行交谈,阿顺和久荣夫人则是来到了我的房间探望我。

平日里总是笑得天真又活泼的阿顺这次却看不到半分笑容,她用那般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我,在久荣夫人随着侍女前往茶室的时候,爬到我的寝具里抱住了我的腰。

“睦月姐姐要嫁给别人了吗?”

我点了点头:“是啊。”

闻言阿顺眨了眨眼睛:“不可以嫁给哥哥吗?我想和睦月姐姐一起玩。”

看样子长谷川大人和久荣夫人都没有告知阿顺我的病情,因而她也只知道:我将要嫁给除了她哥哥之外的其他人了。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就算不嫁给辰藏哥哥,我也可以和阿顺一起玩呀。”

到底还是小孩子,在我说了这些话之后,阿顺似乎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神色便也不像刚开始那般沮丧,而是问我:“睦月姐姐喜欢清直哥哥吗?”

我笑了笑,“我喜欢他。”

“为什么呀,”阿顺露出了十分疑惑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当初我们一起去长谷川家做客时的情况:“明明辰藏哥哥比他更温柔,也比他更爱笑,还会给睦月姐姐买黑糖……”

我摇了摇头:“不能这样比较哦……”

“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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