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战国篇[18]
我输给了继国严胜。
手中的木刀被打落的下一刻, 我听到了其他人低低地发出惊呼的声音,似乎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这样的反应令我忽然意识到, 或许在他们看来, 我的实力应当是在继国严胜之上的。
我并不知晓自己在什么时候的表现让他们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也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将我视为比继国严胜更加强大的剑士。
实际上的情况却是,头一次进行切磋的时候, 我便在他手中落败了。
从地上捡起木刀的时候,其他的柱也来到了庭院中, 他们的脚步声愈发靠近,紧接着便响起了说话的声音。
“这也没有关系嘛,只是切磋剑术而已, 睦月下次再努力一下就可以……”
大抵是我没什么表情的脸让其他人产生了误会, 让他们误以为我对这样的结局感到难过,所以试图用这样的解释来安慰我,告知我柱之间的切磋并非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大事。
但当炎柱站在我面前这般解释的时候, 我瞥见了继国严胜愈发难看的脸色。
分明已经结束了切磋,可他却握紧了自己的刀柄,用那般深沉而又满含复杂的神色望着我——这一次,其他人也看出了他的异样。
“严胜,你怎么了吗?”
在有人问出这句话后,便如同□□一般, 让继国严胜被堵在嗓子眼里的话猛地倾泻出来。
他似是咬牙切齿般开口, 音量不大, 但其中蕴含的情绪, 却足以让所有人怔愣。
“你没有用尽全力!”
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严胜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其实并不清楚,但我知道的是,“我已经用了最大的力量。”
这就是我的解释。
但这样的答复却没能让严胜满意,甚至可以说是火上浇油一般,令他的怒意愈发猛烈地灼烧着理智。
这时候风柱和雷柱也加入了劝解的队伍,他们试图安抚严胜的情绪,却没有被听进去任何一句话。
继国严胜想要与我再比试一场。
他对我说:“我想要看到的,是你全部的力量。”
不仅仅是“最大的力量”。
继国严胜抓住了我话中的漏洞,而后戳穿了我的谎言。
我只是觉得,并不需要做到那种程度。
使用着水之呼吸的时候,我所能用到的最大的力量,也只有那么多,相比于正在不断进步的其他柱,停留在那时候没有任何进展的水之呼吸,只会在日复一日中落于下风。
但我在鬼杀队中的定位是水柱,所以在下一任水柱诞生之前,我都应当履行自己的职责,守住从远山大人、从主公大人那里接过来的位置。
但严胜恐怕无法理解我的心情,因为在他看来,我是故意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因为没有将他视为对手,所以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凌厉的剑式落下,哪怕用木刀卸下了大半,也震得我的虎口开始发麻。
我并不擅长持久的战斗,这一点我自己也十分清楚。不仅如此,我的呼吸法并不能像其他剑士那般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哪怕是在睡着的时候,也能继续维持着这样的运作。
但我无法做到。
我所见到的水柱,只是在我面前使用了水之呼吸进行战斗的水柱,战斗时呼吸的方式和平时的呼吸方式有极大的差别,想要一直维持战斗时的呼吸状态,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所以我在更多的时候——那些并不需要战斗的时候,都会选择停止水之呼吸以保证不影响下一次的使用。
这样做带来的后果,便是恢复普通状态时,身体会比以前更加虚弱。
虽然没有在其他柱面前显露过虚弱的模样,也刻意叮嘱了蝶屋的孩子们不要将这件事情告知其他人,但我的身体正在一天天恶化,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
而这绝对不是严胜想要看到和听到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是否对我有什么意见,但平日里偶然见面时交错的目光,似乎也的确不太和善,只不过我们间本就没什么来往,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但现在……
他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只要他依旧认为我没有使出全力,哪怕这一次的“切磋”到此为止,以后他也必定会再执着于这个问题。
所以我切换了呼吸法。
这是第一次使用除水之呼吸外的其他呼吸,但正如我第一次使用水之呼吸一般,使用其他的呼吸也没有什么生疏感,正如使用了千万遍一般熟练于心。
我使用的,是日之呼吸。
只用了一刀,只是用了全力的一刀,便斩断了严胜手中的木刀。
木质的刀刃掉落在地上时,我并不知晓其他人的反应如何,但严胜脸上的惊憾却完完整整地落入了我的眼中。
“失礼了。”
我放下了手中的木刀。
严胜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奇怪,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又像是油然而生某种悲哀,眼神似是狰狞又是无措,最后却尽数归于平静。
那里面什么也看不到了。
于是我移开了目光,望向了从头到尾都只是站在檐廊上的缘一。
他的视线穿过我眼前的其他柱,与我的目光在空中汇聚,那个瞬间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半是欣慰半是庆幸的神色,令人不由得生出了几分虚妄。
这不像是继国缘一会有的样子。
虽然心底里被这个念头占据,但当其他柱围在我身边,询问我是如何学会了日之呼吸时,我还是回答了他们。
“一直都是会的。”
在同一天,在见到水之呼吸的那天,我也见到了日之呼吸。
早在那一天,我便已经知晓了日之呼吸的呼吸方式。
但这样的说法却让其他人陷入了沉默,连同望向我的目光也似乎在一瞬间变得遥远起来——那是我时常看到的,与他们望向缘一时别无二致的眼神。
我的位置仿佛在瞬间便发生了变化,从普通的柱变成了缘一那般无法与他们融为一类的存在,因为我是除继国缘一外,仅有的也能够使用日之呼吸的剑士。
“想要掌握这样的呼吸很困难,”炎柱对我说:“睦月你有着我们都没有的天赋,所以如果说有谁能够理解缘一的感受,恐怕也只有你了。”
我其实不怎么认可他的说法,因为哪怕是其他人,那些在他们看来仍能算是普通人类的人,也总会被许多人所不解。
那么缘一无法融入人群,其实也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在当天吃完晚饭之后,我坐在檐廊上赏月。
圆月高悬,在暗淡的地面洒下微弱的月光,晚风中夹杂着细碎的紫藤花瓣,偶尔有几片掉落在衣摆上的,我也没有过多理会。
缘一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身边。
“白天的时候,兄长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缘一忽然开口,用并不熟练的口吻对我说:“很抱歉。”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足够令我意外了,但更没有想到的是,在说完这话之后他竟没有立刻离开。
在我们之间所流转的只有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口打破了那样的沉默,询问道:“你喜欢月亮吗?”
缘一抬起脸望了望天空,没有回答。
见状我对他说:“我其实很少能有出来看月亮的时候。”
“以前还住在城主府时,曾经有过因夜里的障门稍微打得开了一点儿,便生了大病的经历,所以自那之后,母亲大人便禁止我在有风的晚上拉开障门。也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所以在天气太好的白天也没有办法随意出门,适合我出门透气的日子很难得,夜里温度适宜又有美丽景色的情况也很罕见。”
“能够看到这样漂亮的月色,是很幸福的事情。”
在我说出这样的话以后,红发的剑士神情有些恍惚。
就在我以为他只会这般沉默下去之时,他却开口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曾以为幸福的生活都是理所当然,睁开眼便能看到珍视之人,和喜欢的人生活在不算大的房子里,感知到幸福也是抬手便能做到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在那样的平静中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悲伤。
从主公那里听来的关于缘一的事情,忽然让我在此刻对上了他的形象。
在我印象当中的缘一,强大而又冷静,可他自己眼中的自己,却并非如此。
“我没能保护好自己珍视的东西,也没能守住那样普通的幸福,这世间有很多美好而又温柔的存在,也有许多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的人们。”
缘一轻声道:“但因为鬼的存在,很多人的幸福都被夺走了。”
按理来说我这时候应当安安静静地听完他想要说的话,或是给他些安慰,亦或者附和他的言语。
但不知为何,我却忽然开口了:“这就是你成为猎鬼人的原因吗?”
缘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再继续他的话题,而是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我说:“鬼杀队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因为鬼而失去了幸福,所以才会加入到猎杀鬼的队伍中来。”
“正如你一般,同样失去了家人的鬼杀队员一直都在增加。”
缘一看着我说:“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在这种时候,我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大抵是我沉默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缘一自己想到了些什么,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移开了目光,继续望着高悬的圆月。
我看到了他那对日升的花札耳饰。
“这是家人的礼物吗?”
不知为何,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的母亲,是位虔诚的信徒,这是我年幼时,她为了让太阳的神明保佑双耳失聪的我而制作的护身符。”
在听到这样的解释之后,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
记忆中的她总会将真正的悲伤的情绪掩埋在心底,而在我面前露出强装的笑容。
虽然并非信徒,但在以往的时候,母亲也时常会为我请来神官与和尚,进行拔禊或是祈福的仪式,因为想要让身体不好的我能够健康起来。
也是为了让我能稍微高兴些,她为我带回了里子,并希望我能拥有其他人也有的“朋友”。
在听了我的话以后,缘一向我投向了沉沉的目光,他问我:“你想要杀死他吗?鬼舞辻无惨。”
在那样的目光的注视下,我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所有人,不仅是鬼杀队中的其他柱,包括缘一在内,以及蝶屋的孩子们,都认为我对鬼舞辻无惨的恨意不逊于任何人。
家人们被悉数夺走,原有的生活也被摧毁,那些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因此消失——我对鬼舞辻无惨的憎恨,绝不可能低于其他的任何人。
所有人都是这样觉得。
缘一的目光依旧落在我的身上,他对我说:“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做到的。”
能够得到这样认可,对我而言却并非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缘一对我的评价,令我自己也有些猝不及防。
“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无法理解缘一说出这话的缘由。
是因为他今日看到我也使用了日之呼吸吗?
听到我的询问,缘一回答道:“因为你也有吧,那些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东西,看得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存在。”
我忽然明白了缘一的意图。
他想要告诉我的是,正因为被鬼夺走了这些,被鬼舞辻无惨毁掉了一切,所以从心底里燃起的恨意,会一直驱使自己前进,直到将鬼舞辻无惨斩杀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也不会停下脚步。
但是……
我忽然想起了那之前的事情,在鬼舞辻无惨尚未做出任何事之前,曾有京都的贵族公子想要娶我为妻。
在缘一的口中,那些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失去的东西,正是与他生活了多年的妻子,以及那未能出生便被杀死的孩子。
“我也曾有过婚约。”
鬼使神差般,我向缘一提及了那件事情。虽然是如玩笑般,甚至刚答应下来,父亲便又反悔取消了的婚约。
但在那个时候,本该定下的婚期便正是现如今这段时间了。
“在那个时候,我曾期待过春节的来临。”
这一年的春节我是在产屋敷宅中度过的,主公和其他的柱也聚在了一起,包括大部分鬼杀队中的队员们,这是少有的热闹场面。
但那个时候,我却没有在热闹的人群中见到缘一的身影,下意识走出来找他,看到的却是缘一独自一人坐在檐廊上的模样。
在那个时候,我也是像现在这般,与他并肩而坐,眺望着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那样遥远的距离,正如那些已经无法触及的珍视之物。
但那时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向对方,彼此都只是安静地坐着,直到有其他人出现打破了那份安静。
那是也来找着缘一的严胜。
或许那正是严胜不喜欢我的原因也说不定。
不过现在并没有想太多那时候的事情,缘一安静地听我说着,没有出声,只是等着我的后话。
我告诉他:“而那个时候,鬼舞辻无惨扮作的巫女,还被我视为最重视的友人。”
缘一的目光倏然发生了变化。
“但在那个时候……”
他只说到了这里,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我们都知晓后来的结果。
鬼舞辻无惨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而后在我面前——他当着我的面,亲手杀死了我的家人。
我理应对他抱有仇恨之心。
但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日之呼吸也停止了。
皮肤倏然感受到了寒意,随之而来的是喉间不断泛起的痒意,我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头脑也变得有些昏沉。
捂着嘴咳嗽的模样并不好看,正想告知缘一后便先回房间,但在我未能反应过来的时候,耳垂忽然被挂上了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是一对耳饰。
在缘一的耳垂下,已经没有了那对花札耳饰。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这是母亲给我的护身符,但我觉得,你这时候应该比我更加需要这样的祝福。”
缘一是这样和我说的。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因为他是如此的……
希望我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实现那个——将夺走了我的一切、摧毁了我的一切的鬼舞辻无惨,亲手斩杀的愿望。
为了这个目标,我决不能在见到鬼舞辻无惨的那一天再次到来前倒下。
*
或许有心理因素加成,又或者是缘一给的花札耳饰起了作用,我的身体似乎真的有所好转起来。
但更加直观的变化,却是在我的额角,竟也不知何时爬上了赤色的斑纹。
一开始被额角的碎发所遮挡,所以没能被察觉到什么变化,直到它在日复一日中逐渐|扩大,才让人注意到了它的存在。
鬼杀队中的其他柱对此感到非常意外,但在我之后,其他的柱脸上也陆续有了斑纹。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并不能被称之为好消息的消息——生出了斑纹的剑士,都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样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而是被缘一亲口承认的事实。
因为拥有能看到通透世界的眼睛,所以连大家的身体发生的变化,以及产生的影响都能收入眼底。
但我并不觉得,在二十五岁前死去会是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甚至恍惚间有些觉得,二十五岁对我而言,似乎也有些漫长了。
但其他人或许并不这样觉得。
我听到了缘一和严胜的交谈,在严胜感慨着等他们死后,那般强大的剑术很可能会因无人学会失传,并因此感到惋惜的时刻,缘一却很平静。
他并不在意剑术是否会失传,也不在意呼吸法是否能够延续,他只是觉得——
哪怕有一天他们都会死去,也定会有更加强大且优秀的人们诞生。
缘一和严胜,从来都没有过想法一致的时候。
我忽然这般觉得。
因为就在缘一将花札耳饰给我后的第二天,我遇见严胜时,便注意到了他那死死地盯着我的耳垂下方的目光。
夹杂着明显的错愕与不解,一副想要询问原因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的模样。
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我告诉他:“是缘一送给我的。”
听到这话的严胜脸色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紧地蹙起,过了好一会儿。
“你们……”
我睁大了眼睛,试图猜测他想要问些什么。但严胜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像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一般,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直到其他柱从我们身边路过,看着我耳上的花札耳饰露出了揶揄的笑意,我才忽然明白,或许严胜想要询问的,也是这样的问题。
我是想要解释的。
因为这是缘一的母亲在他幼时为他制作的护身符,而缘一觉得我更需要这样祝福,所以把它们给了我……
这样的说法一出口,大家的目光却变得更加意味深长起来,甚至还有问起我有没有什么关于日期的打算之类的问题。
我沉默了一下,还是想要继续解释。
并非是为了缘一,也是为了我自己。
但倘若想要和他们说清楚,却又不得不说出我的身体状况,再加上那段时间的任务出奇繁多,也导致解释的机会往后推迟了不少。
但若是知晓这个未能被严胜所听到的解释有可能导致那样的后果,那么无论如何我也会抽出时间先把它解决。
因为在那之后不久,便有消息传回了鬼杀队中——月之呼吸的使用者,作为月柱的继国严胜,变成了鬼。
说实话,鬼杀队中的大家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都没有相信,甚至怀疑鎹鸦是否出了什么问题,或是哪里误传了奇怪的声音……
可这样自欺欺人般的怀疑,却在又一次柱级会议中灰飞烟灭。主公亲口告知我们,继国严胜在数日前外出执行任务时遇到了鬼舞辻无惨,却在与其战斗时……
忽然停下了对立的场面,转而接受了对方的血液。
唯一能将人变成鬼的鬼之始祖,他赋予了鬼杀队的剑士自己的血液,将其变成了自己的同类。
在主公说完之后,根本没有经过思考,我看向了缘一的方向。
与我们一样,他也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脸上的神色依旧平静,但身上却散发出了不同寻常的感觉。
似是愤怒又似悲哀,满怀着难以言喻的不解与痛苦,任何人在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之后,也不可能再继续维持内心的平静。
在那天夜里,缘一告知了我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