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拂尘拂雨净尘烟
方知渊快要急疯了。
他根本听不懂蔺负青在说什么, 明明前世他们相隔万里山河那么多岁月也好好的, 怎么今夜就分离一下子,师哥就不愿意了。
他更死也想不出来师哥哪曾“对他不好”过。最后只能归于蔺负青这是真的脑子不清楚了,不知做的什么噩梦。
可无论如何, 都是怪他说要留下,才把蔺负青弄哭的。
何况就这么个哭法,方知渊看着都心惊胆战, 生怕这人把自己的神魂给哭碎了……
蔺负青眸子朦胧地伏在方知渊怀里,声音含糊道:“别走……不许走。”
方知渊六神无主:“我不走, 不走……师哥要怎样都好说,你先别哭了……”
蔺负青疲倦地喘了两口气, 眼瞳慢慢聚焦,他似乎又稍微清醒了一些,勉力在指尖聚起灵气, “……解……”
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下什么都做不了,他是想要破掉刚刚被方知渊半封住的五感。
方知渊眼疾手快地一把制住,厉色道:“你疯了,不能解!”
“……”
蔺负青直愣愣地盯着方知渊, 泪珠从浓黑的睫毛帘子下无声地掉落。
后者几乎是瞬间就溃不成军, 方知渊焦头烂额地:“好好好,我来解, 你莫动我给你解!别哭了别哭了……”
申屠临春呆滞:“……”
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君上……哭。
他真没想到, 蔺负青那般性子的人, 居然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如此……如此……楚楚可怜??
娘啊, 神魂损伤果然太可怕了!!
美人梨花带雨总归是有效果的。先是莫忧夫人蹙起了柳眉,心疼地以袖掩口道:
“这还是两个孩子,何苦把人逼成这样……他们怕是吓坏了,我们就先容他回家去又能怎地?”
慈花凉薄地把眼尾一挑,哼道:“妇人之仁,能成什么大事。”
芙蓉阁两位夫人,姐姐慈花心硬,妹妹莫忧心软,这都是仙界皆知的事情。
几步远处有个紫微阁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蔺小仙君,你摆这么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做甚?我等只不过是想问几句话!问好了,明后日的他便可以回家——怎地,我们还能折磨他不成!?”
封印破除,五感恢复,蔺负青这才算稍微正常了些。他忍着神魂中激增的痛楚直起身来,沙哑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师弟累了,我要带他回宗门。”
他自是不会相信这长老说的鬼话,如果留下的是自己也就罢了,大概的确是问问话以礼相待。但是方知渊……会如何还真不好说。
“……”方知渊面色诡异,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了。
好吧,师哥说他累了,那他就当自己真的累了吧。
顾崇安大为皱眉:“你这小辈,怎的这般胡搅蛮缠!六华洲不缺医修,连芙蓉阁两位夫人都在此地,还能累着你师弟?你这般三番五次推辞,却是不得不叫顾某怀疑了,两位莫非是心里有鬼?”
这话里的意思极为不善,金龙猛地怒目抬颚,以一种把蔺负青护在身下的姿态龇露尖牙,低低吼出一声龙吟。
“你……!”上古神兽的血统威压那不是说着玩的,顾崇安被逼退两步,脸上褪下一层血色。
蔺负青唇边缓慢地绽开一抹冷意。
紫微阁出来的人孤高,仙门世家出来的人金贵,一样的是习惯了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的嘴脸。
他甚是不喜。
手指一动,图南凭空而现,剑刃锃亮插入地面。
“怀疑?”蔺负青双手拄着剑柄,身子摇摇欲坠,脸上却毫不客气地扬眉冷笑道,“无凭无据,你们凭何疑我;若真有话要问,也该是你们拜访虚云,请我来答!”
苍雨淋漓,山海星辰台上一片朦胧雨雾。方知渊惊愕地望着他,众仙也惊愕地望着他。
似乎想不到蔺负青胆敢狂言至此,也想不到这人居然胆敢在自己神魂都快要破碎的状态下,强行从识海里召出契约仙剑。
蔺负青却从这样的震惊目光中品出一丝久违的快意来。
他脸色冰白地撑着图南,发狠地道:“今天谁敢强留我师弟,我就把神魂碎在这里。”
——他就闹了,他就狂了,他就胡搅蛮缠不讲理了,怎么样。
他已忍了太久,如今终于问心无愧,再不想同这群人纠缠下去。他要现在就走,一刻也不再等。
他是尹尝辛的首席真传,虚云宗大师兄,如今又是各家仙门的恩人,难道还有谁敢真把他逼死在这星辰台上不成?
方知渊的手掌将他的手背包裹住。
蔺负青身子一轻。方知渊将他从后面拽进怀里,嗓音低沉道,“……我还当师哥素来冷静求稳,不喜这般决绝做派。”
蔺负青头脑疼的发昏,没好气地暗想:……那还不都是没牵扯到你的时候吗,这能一样吗。
“你不早些说明白,”方知渊眸色微暗,仍是低低地在他耳边说话,“我在这里,惹是生非的事,还用得着你吗。”
蔺负青恍惚地掀起眼帘看他。方知渊不知何时单手抱着他站起来,重新放在敖昭背上,还不着痕迹地把图南摸走了。
他冷眸一扫,在雨中扬声道:“都给我退后!!”
众人半惊半疑,只觉得这虚云两个小仙君是一个接一个地发疯了。
在这星辰台上的都是仙界中流砥柱,修为最高已至大能,他们两个年轻小辈,有什么资本这般猖狂!?
却听方知渊低笑道:“紫微阁果然都是一群无能蠢货……你们回头且看。”
与此同时,星辰台下紫微阁弟子间传出一阵惊呼:“姬圣子!”
那几个紫微阁长老如同被抽了一鞭子似的,骇然回头望去,脸色瞬间就变了——
早在片刻之前,昏迷的姬纳便已被护送至星辰台下。可如今却只见那几个护着圣子的星宿护法均是又惊又怒,一把暗金长刀赫然正悬浮在姬纳的眉心之上!
煌阳的刀尖,正指着姬纳的命门。
“圣子……!!”
“你——你这个卑鄙小人!!”
方知渊大笑出声:“看好了师哥,放狠话该是这样儿的!抓自己当人质算什么本事。”
说罢,他五指一屈!
一股无形之力提着姬纳的身躯飞上星辰台,煌阳半旋,始终架着圣子的脖颈,直到刀柄落在主人手里。
余下那紫微阁众人目瞪口呆,竟无一敢拦。
蔺负青怔怔失语,神识再次迷糊起来。他看着方知渊的背影,又开始分不清如今是什么时候,只觉得好似回到了知渊抱着他踏遍八万里逃亡路的日子。
方知渊一手持着煌阳,一手挟持着昏迷的姬纳,缓慢地后退两步,跨上敖昭的龙背。
“申屠,过来。”
方知渊道,“护着我师哥。”
小妖童心领神会,也翻身跃上金龙,扶住蔺负青。
下一刻,蛰伏已久的巨龙猛然腾空,敖昭自星辰台上飞跃而起!
方知渊携走了姬纳,这还了得。一个个人影紧接着就凌空追来,却又投鼠忌器,不敢祭出法宝仙器,也不敢靠得太近。
只远远喊道:
“好个祸星!留下我阁圣子!”
“你开罪诸仙,虚云道人也护不了你!”
“方家祸星,你莫非以为制住了紫微圣子,便无人能奈你何么?以你我修为之差……”
“方知渊!你先留下姬圣子,其他的都好说!”
风云呼啸,金龙在夜雨中狂舞。后面修士合围渐成,果真神似前世的一幕幕。
申屠临春脸色发青:“君后——呸呸,方仙首,我们……真的要带这个紫微圣子一直飞到虚云?”
方知渊低声道:“……他身上阴气尚未完全压制,带他走是救他。”
申屠不解:“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救他啊!?”
方知渊脸一下子就黑了,咬牙切齿道:“因为你君上喜欢他!”
蔺负青挣扎道:“什么,我……”
方知渊:“闭嘴,我不听。睡你的觉。”
忽然间,前方的云端里出现了一道灰影。
再近了,却是个奇异的人影。
方知渊神色一变,“小龙,停。”
金龙停了,后面的修士也停了。可当他们看清那道沉在暗色中的人影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张口说话。
那是个清瘦道人,颓懒地散着发,着一袭宽大的灰道袍,臂弯里一柄拂尘。
他踩着云,穿过雨,一步千里。
他从太清岛的虚云四峰上走过来。
众修士面如死灰。
蔺负青吃力地抬起眼,许久才动了动唇。
“……师父。”
尹尝辛走到敖昭面前,那狭长淡色的眼睛一扫,张口问道:“怎么了这是?”
还没人应答,就见道人的脸皮先抽动两下,以拂尘指着敖昭,不可置信地瞪眼道:“怎么又多了只龙!?”
“说!这回是谁捡的?”
方知渊硬着头皮道:“……我。”
尹尝辛痛苦地长叹一声。
他走过去问蔺负青:“青儿,为师问你,你出来这么久,要办的事都办完了没?”
蔺负青低低哼道:“嗯。”
“那怎地不回来?”尹尝辛不悦地皱眉,说道,“我看你是在外头玩野了心,自己说说,多久没给为师做饭了?主峰上的花草多久没打理了?功课也不做了,书也不诵了,整天不着家!”
蔺负青仰起苍白的脸来。他嗓音软软的,带一点哑,很像受了委屈的样子:“……有人不让我们回家。”
“谁啊?”
尹尝辛把拂尘往臂弯里一抱,忽然懒洋洋地扯开嗓子,“是谁不让我虚云宗的小孩回家啊?”
道人在雨里朗声发问,夜雨淅沥不敢答。
那追来的人沉默着,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开始浮现冷汗。道人散淡的语调化作恐惧,紧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没人想到,虚云道人尹尝辛竟会亲自下山。
那是来自渡劫的震慑。
渡劫,也称半步飞升。渡劫期的修士,抬手改天换地,动念生死顺意,乃是离天道规则最近的人。
白凰家主穆泓勉强出列,躬身行礼道:“虚云道人,还请听穆某一言。我等无意为难两位小仙君,只是……”
“哦,原来你算一个。”
尹尝辛点个头,将拂尘一甩。
有人惊叫:“穆、穆家主!!”
没人看清是怎么发生的,回过神来时,穆泓已经口吐鲜血,倒飞了出去。
大乘与渡劫,看似只隔了一个境界,实力却是天地之别。
尹尝辛拉长了调子:“还有哪个啊?”
这回终于没人应声。
尹尝辛便走了过去,道人站在金龙背上,俯下身摸了摸蔺负青的前额,声音温柔下来:“这不是没别人了吗?”
“……师父。”蔺负青定定地痴望着近在咫尺的尹尝辛,心口一阵酸涩,眼尾忽的洇红了。
是师父来接他回家了。
一思及此,仿佛是独自在苦海中浮沉了太久的人,抱住了坚实的浮木,一种安心感与随之而来的辛楚疲倦便顿时席卷了全身。
他对尹尝辛自幼亲呢,小时候甚至莫名觉得师父就如他真正的父亲一般,这份情感哪怕跨越了百年岁月也依旧不淡反浓。
哪怕魂灵已经是饱经沧桑的魔君,可在虚云道人面前,他仍愿是最初那个会撒娇也会折腾的少年模样。
蔺负青神差鬼使地向后缩,他窝在方知渊怀里蹭了蹭,弱声道:
“雨下得好大。青儿冷,不想动。”
尹尝辛点点头,回身将拂尘一拂。
他为了他的小徒儿,挥手把烟雨拂去。
霎时间,只见乌云消散,天光从中迸溅而出。
雨霁夜销,远山黎明。
众修士骇然,连大喘气都不敢。
尹尝辛道:“这不是没雨了吗?”
蔺负青闭上了眼。
他暗想:师父真好,小祸星也好。
所以……能回家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