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回
皇帝的梓宫奉安于乾清宫正殿,殿前漫天的白幡被寒风吹得飒飒作响,殿内连绵的梵音夹杂着凄切的哭声,宫眷、近臣与命妇们皆跪趴在殿外哭丧。
正值冬至,膝盖下的青石板渗透着刺骨的凉意,寒风宛若尖利的刀锋割在脸上又凉又痛,大家都在咬着牙不做那第一个倒下的。
沈初黛跪在人群中,低垂着头不住拿帕子轻掖着眼尖,见着时候不早了,她偷偷朝一旁的婢女歌七使了个眼色,随即似是哭得喘不上气了一般,突然歪倒下去,歌七手疾眼快地将她扶了起来。
众人皆是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只见沈初黛身姿纤细,纯净娇柔得宛若荷叶上的露珠,一张俏脸素白着,只有眼角微红,平白惹人怜惜。
命妇们忙是劝道:“沈小姐身子柔弱,还是先去配殿歇息歇息吧。”
沈初黛点点头,脚步虚浮着任由歌七扶着走去配殿,快要走到配殿的时候,不经意却是瞧着一个人影从长廊里拐过来,那男人身材高大披着玄色大氅,里头是绯色绣仙鹤官服,走路时衣摆的金线滚边翻飞着带起一阵风。
沈初黛顿在原地,贝齿咬的几乎作响。
男人正是当朝摄政王,也是本文的男主,穆冠儒。
犹记得他当时站在城墙,居高临下地看过来时就是如此,像是看无足轻重的蝼蚁一般,眸中带着不经意的冷淡与轻蔑,就这般轻描淡写地杀了表哥与她。
她绝不会放过他。
纵使胸腔中翻滚着无边杀意,沈初黛很快便调整好状态。
落于穆冠儒眼中的便是便是被婢女搀扶着的弱不禁风娇小姐,她身穿着素白衣裙,眼角通红一片,颊两旁柔顺地落下几缕发丝更衬得她楚楚动人,宛若风雨中的小白花,惹人心怜。
她轻轻福身:“臣女见过穆大人。”
她虽是容貌盛绝,穆冠儒的眸光也不过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随意地微颌了下首。
这长廊本就只有两人宽,如今他们狭路相逢,必有一人须退让,他在京城横行惯了,向来都是旁人退让的份,倒是没有让人的道理。
对方倒也懂事,由婢女搀扶着往边上避让,然而就在经过她们的时候,耳侧响起女子的惊呼,香软的身子顺势倒了过来。
穆冠儒的身份相貌都是上乘,刚过弱冠穆家门槛便是被媒婆踏破,就算后来妻子去世成了鳏夫,也不乏女子投怀送抱,只是在皇帝大丧上竟还想着勾引男人的倒是第一回见。
他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冷眼旁观着瞧她往旁边摔去。
她慌了,纤细白嫩的手在空中划了几下,似是碰巧一般抓住他的衣带,随之一使力侧脸也贴上了他的胸膛。
穆冠儒猛蹙了下眉头,低下头对上她扬起的俏脸,清丽的脸上还有残留的惊恐之色,娇怯地道:“多谢穆大人,若不是穆大人,臣女便要摔着了。”
她眼角的红消散了些,往胸前看去,果不其然大氅上沾染了朱红的胭脂,他心头冷冷嗤笑一声。
虽是不知晓这女子的身份,但陆时鄞一出生便被送去行宫,直到三个月前陆时鄞的哥哥晋元皇帝殡天,方才被穆家匆匆从行宫接回来。
陆时鄞孱弱无比,平日里别说出宫就连养心殿也出的极少,更别说跟这女子有交集了。
原先瞧着这女子哭红了双眼,便觉是惺惺作态,原是眼角抹了胭脂,竟是连惺惺作态都要作假,更何况在大丧期间还如此卖弄风情。
穆冠儒心中更是嫌恶,冷冷地退了开:“做姑娘的,应是知晓自重才是。”
话毕便索性从长廊中翻到了下头的院子里,看也不看一眼她地朝正殿走去。
见着穆冠儒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歌七忙是松了口气迎了上去:“姑娘,怎么样?”
沈初黛脸上的楚楚可怜一瞬间顿消,将一直拢在袖间的手伸了出来,纤细白嫩的指尖系着黑绳,那黑绳连着一枚刻着“穆”字的玉牌。
她得意地轻哼了一声:“我出手还能有差错?”
沈初黛很快将这玉牌收好,“走,我们去天牢会会魏小姐。”
那日她刚出了神武门便是听到皇帝的丧钟,她是怎么也没想过,皇帝逃过了花生过敏,却是没逃过秀女刺杀。
那名秀女是太医院魏太医家的二姑娘,名叫魏思双。
她所用的那把匕首上沾有剧毒,太医还未来得及赶来,皇帝已经没了呼吸。
当夜魏思双便被下了天牢,魏家也被禁军包围地密不透风,粗粗算来已入狱大半天,可什么消息都未传出来,想是这魏二姑娘意志实为坚定熬下了大刑。
这天牢沈初黛实在熟悉得紧,就连看守的狱卒都有几个面熟的,禀明了身份后狱卒便领着她往里头走,越是往里头走便越是阴风暗涌,犯人的哀鸣声不绝于耳。
狱卒见她俏生生的脸上变了颜色,忙是吼了一声:“都给我闭嘴,惊扰了贵人小心挨鞭子吃!”
随即又露出殷切讨好的神情迎着沈初黛道:“沈小姐真是有情有义,这魏姑娘犯下此等祸事,换了旁人必是躲之不及,也只有沈小姐这个时候愿意来看望了。”
沈初黛示意一旁的歌七塞了锭银子过去:“这死罪必是免不了了,只能希望思双临死前能吃顿好的。”
那狱卒不留痕迹地将银子塞进了袖子里,脸上的笑更加灿烂,连声道:“是是是,这是肯定的,沈小姐您放心好了,小的必定——”
他说这话的时候刚巧到达关押魏思双的牢房,话还未说完便抬眼瞧见两只凌空沾血的绣鞋,再往上瞧凌乱青丝间煞白着一张脸,已经没了气息。
***
沈初黛坐在马车里,怀中抱了一只缠枝软枕,她轻轻将下巴倚靠在上头有些昏昏欲睡,这两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今日一早又进宫哭丧,她累得不行几乎要睡过去,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女子的哭泣声。
沈初黛今日在宫里听了一天的哭声,多是干嚎没什么情感,没成想外头竟是有人能真心实意地为小皇帝哭。
她不由起了好奇心,伸手撩开帘子,彼时刚好经过平南王府,平南王府门匾挂满了白色的灯笼与帷幔,那哭声正是出自于门口跪着的素衣女子。
门口披着麻布的守卫不堪其扰,上前劝道:“青儿你照看小世子不力,如今小世子去了,王妃病倒,能留你一命就算好的了,你还是赶紧走吧,”
青儿扬起满是泪痕的脸:“我就想见王妃一面,真的就一面,我有重要事情要与王妃讲,是有关小世子失踪之事,这事事出蹊跷……”
她瞥到门口远远走出的身影瞬间噤了声,连哭都不敢哭了。
赵侧妃挺着大肚子由着婢女搀扶出来,小世子出事王妃病倒,平南王一早便进宫哭丧去了,这小世子的葬礼便只有她这个大肚子的女人主持了。
虽是辛苦但到底还是幸灾乐祸的,进来吊唁的皆是贵胄高门,自己面上也有了光,更何况小世子已经死了,若是她生了个儿子,必定能独得王爷青睐。
赵侧妃一眼便瞧见跪在门口的青儿,她有些不悦地蹙了下眉头,这儿来来往往地跪在这样成什么样子。
一旁的婆子见着主子不高兴了,上前便是甩了她一巴掌:“你这个贱婢害死了小世子,竟然还有脸出现,还不快滚!”
青儿捂着脸垂泪道:“侧妃,真的不是奴婢害死的,奴婢只求见王妃一面,只一面就好。”
赵侧妃冷冷一笑:“痴心妄想,犯下了如此错事竟还敢要求见王妃。王妃未处置你,是她宽宏大量,可你却蹬鼻子上脸。”
她吩咐道:“把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杖毙了。”
几个小厮走上去想将青儿抓起来,一个清灵的女声却是突然响起:“侧妃怀着身孕,不宜见血,不过是一个婢女,侧妃为了她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当。”
赵侧妃抬眼望去,只见沈初黛穿着素衣从马车上下来。
认出对方是忠国公之女,她犹豫了一下,不过到底还是未松口:“沈小姐是不知晓,这婢女犯了天大的过错,王妃病着无暇处置她,我也是为王妃考虑。”
沈初黛步履款款地走过来,在她耳侧悄声道:“侧妃慎重。如今王妃病了,侧妃杖毙王妃院中的奴婢,固然是替王妃着想。可这事传出去,知道底细地夸侧妃教训的好,不知底细地恐怕会误会了侧妃的好意,反而要说侧妃您这是借此耀武扬威。侧妃怀着操持葬礼已是辛苦,我实在不忍心侧妃再遭无端非议,不如您明面上将这奴婢赠予我,我私下里替您找个人牙子发卖了便是。”
赵侧妃有些讶异沈初黛无端帮她,心思那么一兜转,估摸着沈小姐也是看风向变了,在趁机讨好自己,瞬间心头有些得意:“沈小姐这话说的在理,既然如此,这奴婢沈小姐便带回去吧。”
沈初黛吩咐车夫将青儿带上马车,随即跟着赵侧妃进了平南王府。
小世子真是可怜,葬礼与国葬撞上,便是亲生父亲也无法亲自支持葬礼,灵堂里冷冷清清地只有梵音与香缭绕。
沈初黛给小世子上了一炷香,没有逗留许久便又重新上了马车,青儿正在马车里面抹着眼泪,听见动静才抬起头怯怯地道了一声“奴婢多谢沈小姐救命之恩。”
沈初黛见她脸上还有泪痕,递了张帕子过去:“听了一天哭声我脑袋都要爆炸了,可别哭了。”
青儿连连点头,拿起帕子胡乱擦起了脸,随即又突然跪了下来:“沈小姐,您救了奴婢,奴婢知晓您是好人,奴婢求您了,就让奴婢见王妃一面吧,只要让奴婢把该说的话说完,奴婢便是死也无怨了!”
沈初黛碰巧听到青儿在王府门口的话,想来小世子的死事出蹊跷,只是青儿还未将出口王妃便病倒了。
她本就是打算待王妃病好再带青儿回去见王妃的,自然是一口答应了青儿的请求。
青儿千恩万谢地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方才被沈初黛扶了起来,马车缓慢地行驶起来,青儿撩开帘子的一角留恋地看着平南王府的牌匾。
沈初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刚好却是看到两辆马车停了下来,前头的马车下来淮阴侯与两个儿子,后头则是淮阴侯夫人和小姐。
随着马车的驶离她收回了目光,开始细想刺杀皇帝的秀女魏思双。
趁着狱卒不注意的时候,歌七查探过魏思双的尸体,魏思双确实是自杀无疑,随着她的死亡,皇帝的死因也就此掩埋于这冰冷的天牢之中。
沈初黛也只能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买通了狱卒,将魏思双的尸身从乱葬岗中搬出来好好安葬,再放消息出去,或许能就此引来知晓内情的人。
不出她所料,就在皇帝头七,十二月二十七那天,盯守在魏思双墓前的暗卫送来消息,有个男人在墓前拿着刀子殉情,幸而被及时阻止了。
外头下了漫天的大雪,沈初黛坐马车赶到的时候,那墓上的泥土被大雪遍布,一个男人五花大绑地跪在墓前不断抽泣着
她带上帷帽下了马车,眸光落在男子耳朵后头,那里有块铜钱大小的疤痕,他的肌肤白净,那疤痕便更加刺眼。
沈初黛站在男子身侧看着魏思双的坟,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思双她是自杀的,死之前受了一夜的大刑。我瞧过她的尸身,孤零零挂在房梁上,身上的血顺着脚尖落下来,一滴一滴地永无止尽一般。”
那男子身形颤了下,沈初黛声音更是残酷,宛若割在他心头的刀子:“听说她的绣活很好,那一双巧手原是能绣出精妙绝伦的绣品的,可我却看到她的指尖被硬生生地扎进了无数的尖针,十指连心,光是呼吸就足够痛得刻骨。”
男子痛苦地蜷缩起了身子不住地颤抖着,沈初黛却还是不肯放过他,声音轻飘飘地:“她好像是怕了,生怕自己熬不住大刑,忍着剧痛解开了腰带挂在了房梁上,那针刺开皮肤,她疼得要命……”
“别说了!”那男人咆哮一声,“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思双一起死去!”
沈初黛扯了下唇角:“死当然容易,可是思双不能白死。”
男人哭嚎着抬起头,满眼全是红血丝:“可我该死,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思双……”
见着有戏,帷帽下沈初黛眼眸一亮,蹲下身用诱导的语气说道:“因为你?到底发生什么了,你说出来我才好帮思双。”
男人唇微颤着:“都是因为……”
沈初黛心头欣喜,就在迫不及待听到真相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她身子一颤,随即踉跄着倒地。
她微合着眼见着暗卫们全都围了上来,可她却是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全身的力气都如同抽丝一般慢慢脱离身子,还剩最后一分理智还未消散,她忙是攥紧了袖间那枚穆冠儒的玉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