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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第三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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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冠儒怔愣在原地, 随着眸光触及到那纤细莹白的皓腕,和那串熟悉的紫檀佛串,某些存在脑海深处秘而不宣的记忆宛如海水一般翻着浪宇拍打而来。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穆冠儒”,他还叫那个名字,穆冠臣。

而“穆冠儒”实际是他孪生兄长的名字。

在大邺,双胞胎象征着灾难与祸患,产妇若是诞下双生儿,多半会溺死后生下的,是母亲一再坚持, 拼着性命将他保了下来,他才得以苟延残喘地活在穆家。

可他虽是活了下来, 境况却是并没有好起来。

母亲生二妹妹时难产致死,而父亲将此归结于是他带来的灾难, 后悔为何当初听了母亲的鬼迷心窍, 未将他溺死在池塘中。

时间久了, 他便也信得认真,是他害死了母亲, 是他给穆家带来一切不幸和厄运。

往后十数年, 每当父亲用着狠毒阴冷眼光凝视他时,他便在想为何自己没被溺死,是不是只有当他死了, 父亲才会用看向兄长的柔和眼神看待他。

只因为比兄长晚生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一出生便注定无法现于人前, 成为兄长身后的影子, 躲在没有阳光照射的地方、萎靡发烂直到死亡。

兄长每日新衣华服不断,他只有那件单薄破旧的棉袍。

兄长在太学大放异彩之时,他甚至连最简单的笔画都不会。

兄长在宫中与太子伴读时,他被锁在地窖中,用着石子在地上乱画打发时间。

兄长在家宴上与亲友觥筹交错、食用珍馐美味时,他在吃着残羹冷炙,靠偷吃地窖里的咸菜将坨成一块的冰粥咽下去。

兄长同玩伴在院子里蹴鞠的时候,饥饿让他忍不住蜷缩在一团,可他依旧不死心地透过门上一指缝隙瞧着他们。

也唯有如此,在以后无数个孤寂寒冷的夜晚,他才可以闭上眼睛,幻想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熬过那无尽的长夜。

就在他以为自己或许要在阴湿暗黑地窖里度过一生,转机终于来了。

穆家子孙弱冠礼后皆需去封地宁城历练两年,彼时正值宁城被大夏侵扰之时,父亲本是想让兄长推迟两年再去,但祖宗礼法放在那,纵使父亲是一家之长也不好徇私。

在仔细思忖了三天后,父亲作出了个重大决定,父亲要亲自送兄长前去宁城,顺带着也带上他一道。

离开家的最后几日,他终于过上了人的生活,从阴湿黑暗的地窖搬进宽大温暖的房间,从单薄破旧粗布袍到绸缎华服,从残羹冷炙到珍馐美味。

他高兴极了,几乎觉得往后幸福就要像流水一般源源不断流过来。

就算周围的仆从背地里对他议论纷纷,就算一母同胞的兄长用着轻蔑不屑看怪物的眼神看他,就算临行前一天父亲屈尊降贵来到他的房间,告诉他带上他不过是想让他在危险的场合,代替兄长做事。

他也觉得很幸福。

前往宁城的路上,父亲让他戴上面具穿上侍卫的服饰,在马车上贴身保护兄长。他并没有觉得不对,反而很高兴。二十年来,父亲终于能瞧见他,他也终于有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或许“双生子是不祥、是邪\\祟”这个说法是真的,他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

马车到达与宁城相隔一百里的小城镇酉县时,他们已经行了大半个月,马与人都已经吃不消,便在酉县一家客栈歇息了两日。

然而就是这两日,潜伏在酉县的瘟疫开始大范围爆发。

瞧见事态严重,他们立刻行驶马车离开酉县,然而一切已太迟,在马车上他便发起热来,恶心干呕、全身剧烈疼痛。

他侥幸地想自己没那么倒霉,这不过是水土不服,便一直强忍着、伪装成没事的模样。

晚间下车驻扎休息的时候,父亲命令他去捡够烧一晚上的柴火,可他实在太疼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他强忍着疼痛和头晕目眩捡了许久也不过是一小撮。

倒也巧了,这个时候他竟是在一棵树下看到摞得整整齐齐的柴火,他忙是高兴地抱着柴火回到了驻扎的地方。

可他们早就不见了人影。

他尚且还抱着一丝侥幸,或许是自己找错地方、或许是父亲嫌这里太过阴湿、换了个附近别地,他抱着柴火绕着那块地方找了数十遍,终于力竭昏倒在地。

感受到力气像丝线缓而持续地被抽离,这一次他终于要死了。

他悲哀又不失乐观得想,或许自己死了,父亲在谈及他名字时会有那么一丝欣慰吧。

昏迷前他隐隐约约瞧见一个娇小的人影朝着他跑来,稚嫩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哇!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劈好的柴你全给偷了,你是人吗!我求求你做个人吧!!”

应该是附近村里的孩子吧。

这是昏迷前最后的想法。

后来他浑浑噩噩、半梦半醒地度过了十几日,身体沉重地宛若千斤铁碾压在身上痛不欲生,偶尔又像漂浮在海上的小船,头晕目眩地让人作呕。

虽是睁不开眼睛,可他却知晓这十几日一直有人在精心照顾他,耐心地喂药、覆头巾、擦拭身子。

他听见自己的身体在蜷缩着、沙哑着、嘶吼着。

原来……他也值得旁人温柔相待。

她就像春日的和煦微风、夏日的清爽流水、秋日的艳阳高照、冬日的温暖地龙,将他阴郁冷窒的心一丝一丝占满。

他的心一向狭窄又堵塞,既是占满,便没有别的空间留给别的。

眼皮沉甸甸地,宛如被固定在了眼睑上,他多想瞧瞧她的模样,然后将她的模样烙进心尖,永世不忘。

可纵使他多么努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不过也只是微抬了一丝眼皮,随即又沉沉放下。

然而就在那一瞬,他瞧见一只纤细小麦色的手在轻轻用勺子搅动着碗中药液,灿烂明亮的日光照射下来,落在她手腕上那明显有些略大的佛串上,光亮被隔在那层薄薄的紫檀木外,他看清里头镂空着刻得十八金罗汉,极是美轮美奂。

在喂完那碗药后他昏睡过去,再次醒来他终于能睁开眼睛瞧清周围,这是一个极为简陋的小木屋,可让他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心里头打着鼓点,他小心翼翼地想着措辞,可怎么都无法令人满意。

他忐忑不安又心悦鼓舞地等着她的回来,可她终究没回来。他在那里寻找了几圈,附近没有村庄,只有这孤零零的一座小木屋,别说人了便是动物都未见一只。

在木屋里等了几日他便决定先去宁城找父亲,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穆家的子孙,只要他好好将父亲交代的保护兄长的任务完成,便能请求父亲调派人手帮他找人。

到达宁城的时候正好是元宵节晚,到处挂满了如姿态万千、美妙漂亮的灯笼与花灯,整条街都被人占满了,他挤在人群中艰难而行。

天空一声作响,无数的烟火似一夜长成的烂漫花朵沿着地面抛射上去,将天照得如白昼一般。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烟火,他仰着脑袋看去,却是看到了站在城楼上被众人簇拥着的父亲与兄长,他们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那天际的美丽,持着酒杯谈天说笑。

他瞧见父亲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慈爱地朝兄长看去,眼里是他从未得到过得温柔。

他们是那般得快活,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他有多努力得才从瘟疫中存活下来。

砰地又一声,烟花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无数的光亮将天边照得大亮,可那光一丝一毫都照不进他心中,某处不知名的阴暗角落,邪恶冷毒像藤蔓兀自生长。

就在那时,他做了个可怕的决定。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父亲坐上回程的马车没多久,他便在一天夜里杀死了他亲爱的同胞兄长,他那玉树林芝、聪明绝顶的兄长将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地,就如元宵夜晚他看着他们时的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与怨毒。

他那自负又可悲的兄长怎么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身死,不是死于仇家刺杀,而是被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的弟弟杀死呢。

杀死兄长后,他便将面具摘下以“穆冠儒”的身份活着。

一开始自是装不像的,二十年的差距怎么可能短短几天能追上,可他足够狠辣,所有瞧出端倪的人都被他杀光了。

杀人是会上瘾得,上瘾后便会麻木,麻木之后便成了常态。

想是双胞胎也是相像的,穆冠儒聪明,他穆冠臣也不差。

不过两年历练结束,他以“穆冠儒”身份回去,竟是瞒过了所有人,包括父亲。

父亲为“穆冠儒”举办了盛大的家宴,他被众人围绕着,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家中的温暖,然而不过刚浮起一点,便被他可爱可敬的父亲浇灭了,只因他提及了“穆冠臣”这个名字。

父亲脸上收敛了笑意,眉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这般大喜日子别提这个晦气的名字。”

他从善如流地道:“是儿子错了,父亲莫生气。”

他错了,穆冠臣这个名字是晦气。

不过,你便同那晦气的名字一起去地底下吧。

□□一点一点得侵蚀着父亲的身体,不过是半年父亲像是老了二十岁,到后来憔悴得几乎床都爬不起来。

死前父亲终于也聪明了一回,将话语从喉咙中慢慢挤压出来:“你……不是穆冠儒,对不对?”

他笑而不答。

父亲抬起头望他,怨毒得宛若阴森森的毒蛇道:“你永远成不了真正的穆冠儒。”

可惜,让父亲失望了。

他成了大邺叱咤风云的摄政王,便是连皇帝都不得不听从他的。

然而他唯一的人生夙愿却是自始至终未能实现,便是找到木屋里的那个小女孩。

如今出现了相似的佛串,虽是不在阳光下无法辨别是不是同一串,可要他如何不激动。

穆冠儒淡色眸光泛着骐骥地往上抬去,却在触及对方明艳动人的芙蓉面猛地一愣。

怎么会是……沈初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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