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马赛蓝
莫泊桑病了。
他发烧、浑身疼痛、伴有偏头痛,全身皮肤出现红色的疹子。他勉强下床, 却看到维塔丽一脸惊恐, 丢下500法郎的金币, 飞快告辞。
陪伴她的文森特一脸莫名其妙, 只好匆匆向莫泊桑告辞,追了出去。
维塔丽已经上了马车, 她脸色苍白,用炭笔在一张素描纸上写了一行字, 撕下来, 叫文森特送给莫泊桑。
文森特走在楼梯上, 偷偷打开纸条看了:你这个笨蛋!去看医生!
他思索为什么她会露出又厌恶又无奈的复杂表情,之后他想明白了:莫泊桑得了梅毒!只是普通的发烧感冒,她不可能吓得立即离开。他知道梅毒是性病, 需要有性接触,她不会跟莫泊桑有什么亲密接触,用不着害怕。
可能是前几天去教堂疗养院吓坏了她吧。
他心情复杂。
莫泊桑见他去而复返, 还给他带了纸条, 打开纸条一看,苦笑着点了点头。
*
这件事情更加深了维塔丽对梅毒的恐惧, 回到克罗斯瓦庄园后, 她翻出老福楼拜的医学书籍, 查找有关梅毒治疗的篇章, 还让文森特在巴黎的书店里购买相关书籍, 下次带给她。
她不在庄园的这段时间, 福楼拜带着外甥女去拜访了兄姐们,4家亲戚还算不错,凑了6万法郎借给他,这也就算亲情还在了。
维塔丽带回卖画的2万法郎,卖首饰的1万2千法郎,康曼维尔夫人带着一共16万法郎回家了。
维塔丽问福楼拜,“康曼维尔家那边也不至于一点钱都借不到吧?总有亲戚朋友可以借一点的。”
他疲惫的点头,“是能借一点,但不知道能有多少。”
“卡罗琳不愿意离婚的话,她也只需要凑一半就好了,怎么能让她拿出全部38万?共同债务也只需要负担一半啊。”19万法郎的话,倒是还可以承受,不用卖庄园。再把鲁昂市区的房子和勒阿弗尔的别墅卖了,凑出2、3万,压力不大,庄园和田地都能保住,以后攒点钱,还能重新再买房子。
“哥哥也是这么说的。”
“要不,还可以把庄园租出去,您和我去巴黎住,我打听过了,适合的别墅租金一年2200法郎,居住面积再小一点,2000法郎,足够住下我和您、管家、帕科、雷瓦尔太太、两个女仆、两个男仆,还能有马厩和马车房,要是您不怎么出门,就不带马车和车夫,这样一年租金1600法郎左右。仆人不能再少了。”
福楼拜愁苦的微笑,“这也是一个办法。租出去的话,日常维护这块要少支出很多。”
实际一年支出是房租加仆人薪水加生活费加置装费和交通费,大概一年需要8000法郎,这还是他们不怎么出门的情况下。马车需要维护,马需要喂草料,要有一个单独的车夫,这都是开支,不要马车的话,一年少花1千多法郎。要是住1600法郎的房子,再少600法郎。
不过,寻找合适的房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鲁昂的有钱人毕竟比巴黎少多了。
康曼维尔夫人不愿意离婚也是情理之中的,这时代女性主动提出离婚的太少,还要在丈夫出轨的情况下、丈夫带着情妇住在夫妻共有住所内的情况下,才可以提出离婚;另一个是丈夫有身体虐待的情况下,比如玛蒂尔德就是以魏尔伦烧了她头发并殴打虐待她而提出的分居、离婚。康曼维尔没有出轨,也没有殴打妻子,康曼维尔夫人就没法主动提出离婚。
人的贪婪是无尽的,康曼维尔大概也是这样,一开始尝到甜头,就会忍不住越投越多。她懒得去了解到底是什么投资失败了,跟她无关。她现在只做一点艺术品的长期投资,而且是可预见的几年后就会慢慢开始升值,不存在投资失败的可能性。
她把剩下的首饰给了福楼拜,福楼拜又将首饰盒给她,“我没什么给你的,这些首饰不值钱,你拿去戴着玩吧。”他哀愁的叹了一口气,“可惜你的父母还在世,我没法收养你,不然,将来你能继承庄园,你一定能好好对它。”
维塔丽惊讶,“先生——”
“我没有孩子,将来,这个庄园留给谁呢?”他伤感的说:“我原先是想把庄园留给卡罗琳,但你看,亨利那个家伙——”他失望极了,“卡罗琳要是得到了庄园,最后还是亨利的,我不想再往里没完没了的填金币了。”
他呆滞了半天,“我写信邀请兰波太太来一趟,问她是否同意我收养你。你的父亲呢?他在哪里?”
“在第戎。”维塔丽低声说:“他……他不怎么样,是个糟糕的父亲。”
“我也写信征求他的同意吧。或者,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亲自谈谈。”
维塔丽咬了咬下唇,没说话。
“傻孩子,别担心,我很擅长说服别人。”福楼拜略带讽刺意味的笑了笑,“我收养了你,你就可以加上我的姓。我没法给你更好的地位和更多的遗产,只能让你得到一个不怎么样的姓,一所还过得去的房子,将来……你还要帮我照看卡罗琳和她的两个孩子。别理亨利,只要卡罗琳和孩子们过得去就行了。”
她想了想,点点头。福楼拜确实考虑的不错,他要是把庄园留给外甥女,最后就会变成康曼维尔的,他肯定不甘心。收养她,而她将来肯定不会不管康曼维尔夫人,这就避免了庄园最后落到康曼维尔手里的下场,还能保障卡罗琳和孩子们将来不至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她的姓会变更成“福楼拜-兰波”,当然还是有点好处的,会提升她的社会阶层,至少在跟加百列的婚事上面,阻碍小多了;在事业方面,“福楼拜”这个名字也挺好用的。所以果然,福楼拜当初说她不是学生,大概就已经想着将来收养她了?女儿当然比女学生更亲近。
*
福楼拜很快写信,邀请兰波太太来克罗斯瓦庄园;维塔丽也写信给母亲,要她一定来一趟,但没有给阿瑟和加百列写信。
兰波太太匆匆来了鲁昂,维塔丽去鲁昂火车站接了她,回到庄园。
兰波太太没想到是为了收养的事情,她犹豫了。
“您不用担心,我没有外债,也对维塔丽没有什么邪恶的目的,我喜欢她,从她第一次来克罗斯瓦庄园就喜欢她。您知道,我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也没有私生子。”福楼拜平时是绝对不会跟兰波太太这种没什么见识的家庭妇女有接触的,“我有这个庄园,将来,我死后,维塔丽会得到庄园。我的母亲见过维塔丽,她也非常喜欢她,还说,我要是有个女儿,能像维塔丽这么可爱聪明,那算是我的福气。
“维塔丽帮我料理了我母亲的丧事,我很感谢她,她只是个孩子……兰波太太,您养育出了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啊!我请求您的同意,这只会给她带来好处,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女人,将来,跟奥兰家的男孩结婚,不会被奥兰夫妇挑剔她的出身……您好好考虑一下。”
兰波太太表情严肃,但又为了福楼拜这么夸奖她的女儿而感到高兴,“她还是个孩子……”
“一个懂事能干的女孩,我早就将她当成女儿看待了。”
“您知道,她的父亲还活着……要是您没有那么有名气,要是维塔丽不是想当一名作家,我一个人就能决定她的事情,但是——”兰波太太发愁,“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兰波上尉,我没法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我会带维塔丽去第戎,征得他的同意。”
兰波太太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她郑重的点点头,“好,我同意您收养我的女儿,维塔丽·兰波。”
福楼拜十分高兴,“明天我们去律师那儿签一份同意书就行了。”
*
这事没什么不好,在兰波太太看来,也许是过分的好了,好的她甚至有点不敢相信。
她悄悄的跟维塔丽说:“希望你父亲也能立即同意,我看不出来这事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就怕……他会找福楼拜先生要一大笔钱。那个人呀!”
维塔丽蹙眉,“我也想到了……我一个生丁都不想给他,甚至还想找他再要一笔钱呢!”
福楼拜提到要带她去第戎之后,她就开始考虑兰波上尉的反应了。不要低估男人的无耻,当年她算是要了一大笔钱,还逼走了他的情妇,兰波上尉没准会要更多的钱,以此为难她、报复她,而福楼拜一时之间又拿不出来这笔钱。
她必须先把兰波上尉解决掉,让他没有时间考虑敲诈。她本想找加百列借人手,但又觉得麻烦,并且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家的这些个狗屁倒灶的事情,于是,想到了当年那个差点掐死她的路易·芒达里安。
她已经忘了芒达里安家的地址,不过,马赛不会比巴黎大,想找芒达里安家应该也不是很难,她准备去一趟马赛。
*
送走兰波太太,安顿好福楼拜的日常生活,维塔丽带了雷瓦尔太太、男仆莱昂,先到巴黎,带上文森特,再去马赛。
巴黎在法国西北部,马赛在法国东南部,横跨大半个国家。中途在阿尔卑斯省的里昂停了两天,参观了里昂古城,再从里昂乘上前往马赛的火车。
马赛在普罗旺斯省,是沿地中海城市,法国最大港口。4月的天气,地中海气候,十分温暖,又不至于炎热,极为宜人。
明亮的蔚蓝色地中海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两个未来的画家,维塔丽立即决定,在海边的酒店住下。她把男仆派出去打听芒达里安家,和文森特去画材店买来画架、画布、画纸、画笔、铅笔、炭笔、水粉、水彩等等作画的材料,在酒店的阳台上或是室外,开始大量的练习画海滩、海洋、海平线、海鸟、帆船、远处的岛屿等等。
文森特十分快乐,有维塔丽这个小财主在,他可以随便的买他需要的画材,他对画材很有研究,主要是以前没有足够的钱能随便买,所以对各种牌子的画材都要仔细对比,选择他觉得最好的或是最适合他的画材。
他还没有养成色彩上的偏好,也没有练好基本功,但这种天然纯净的蓝色,是维塔丽喜欢的颜色,于是,他也就喜欢上了这些深深浅浅的蓝色。
他们没日没夜的绘画,马赛的气候非常好,适合室外绘画,主要是不冷不热。他们画他们能看到的一切,画海洋,画树木,画街道,也画街道上的人物。
维塔丽不会教人学画,但她能看出来文森特在什么方面欠缺:他欠缺学院派的系统基本功练习,对色比也没有什么学习,可以说目前全凭本能在画,但不是没有目的的乱画,他在极力摸索。
他尝试各种作画工具,用一些奇奇怪怪的“画笔”寻找那种“感觉”,有时候还干脆用手指往画布上涂抹颜料,维塔丽也跟着学用手指画画,有一次还突然往他脸上涂了一抹金黄色,涂完了之后,看着愣住的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当时呆住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动作很亲近,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超过握手之外的身体部位上的接触。
他的脸迅速的红了,嘟囔着:“你弄的我一身都是颜料!”
作画的话,难免弄上颜料,维塔丽让雷瓦尔太太去买了灰白色的亚麻布,做了两件后面系带的样式古怪的罩衫,用来防止颜料弄脏衣服。
维塔丽已经拿了湿毛巾擦手,“今天不画了,好累,我要去睡一觉。”她打着呵欠走回房间。
过了一会儿,文森特脱了罩衫,进了房间,发现她正在翻看他这几天画的画。
他有点儿羞怯,“别看!我没有你画的好。”
“那是因为我比你学画的时间长。这不算什么,等你也学了好几年,肯定会画的很好。”她在看他的笔触:很稚嫩粗糙,基本功欠缺导致的问题,调色中规中矩,不过似乎是有点偏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说不定这次马赛之行过后,他的用色会偏蓝?这可不好说,他原本好像就很喜欢蓝色,深邃的蓝色。
他晚上也画,画夜色,画夜幕下的街道,画月光下的人影,画放在阳台栏杆上的花盆,这些不太成熟的习作还看不出来什么名堂,看不出来顶级画家的前景。
但一切还早,他才刚开始步入绘画这个职业,或者,事业,他还可以慢慢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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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马赛已经有4天了,莱昂还没有找到芒达里安家,于是,维塔丽这天早上写了一份寻人广告,要莱昂送去当地报社,给了他一个金拿破仑做广告费用。
“几年前在第戎的男孩路易·芒达里安,现有你的债主维塔丽小姐寻找你,请到蔚蓝海岸酒店一楼。”
路易·芒达里安是晚餐之前到的。
当年的瘦削男孩长大了,眉眼依旧,五官精致,个头也长高了不少,现在应该有1米75,是个极好看的俊秀少年。
肤色仍然白皙,但不是不太健康的苍白了,鼻翼两边有一些雀斑,不多;湛蓝的眸色,眼神清亮。穿戴的很讲究,订做的手工长外套,戴一顶高礼帽,手里拿着一束蓝紫色的薰衣草。
他规规矩矩的等候在大堂楼梯下面,一眼就认出从楼上下来的维塔丽:她穿着一条矢车菊蓝中国提花缎长裙,大方领,领口加一段白色素纱,素纱中缝有一块天蓝色的水晶,恰好在雪白的胸口中间。
她的胸很饱满,发育的很好,肤色又白,蓝色更衬得肤色净白如雪,路易的眼睛总是“不小心”往她胸口看。
要说以前,他那时候还不到11岁,不懂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小姑娘,现在他15岁,对“美”已经有了正确的概念,“美”是朴素天然的,“美”又是不寻常的,因为真正的“美”是稀少的。
他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维塔丽。”
当年的莽撞男孩不出意外的长成了俊美少年,看上去教养很好,生活质量也很好,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接过他递来的薰衣草,“谢谢。”薰衣草的香味淡雅,在马赛,人们最喜欢的花不是玫瑰,而是薰衣草,放一束在房间里,就是纯天然空气清新剂。
“你吃过晚餐了吗?”他问。
“没有。”
“我请你吃晚餐吧。”他尽量装作老成的样子,“托尔西,这附近有什么还不错的餐馆吗?”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40多岁的男仆。
“有的,少爷,唐娜餐厅很不错。”托尔西回答。
路易做了个手势,“请。”
*
“你怎么来了马赛?”坐到餐厅里,路易才问。
“来玩。”维塔丽放下薰衣草花束,“你呢?你和芒达里安太太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他笑了笑,“母亲再婚了,现在是维尔莫兰太太。”
维塔丽没有感到吃惊。芒达里安太太很美,又有教养,还小有资产,本来就不该跟兰波上尉那样的平民有什么关系。
“你的继父是什么样的人,能说说吗?”
“他有一家船运公司,有二十多条船,最远的航线是去远东。”他又看着她胸口,“明天我送你一些中国丝绸,还有其他的,母亲喜欢远东的那些小玩意,家里有非常多非常多的丝绸、扇子、花瓶、手帕。”
二十多条船,那可以算得上是大船运公司了。
“不用特地送我东西。”
“那算是利息,”路易一本正经的说:“你是我的债主呢,我永远不会忘记。”
“可你这么多年也没给我写信、没去看过我。”
他一脸无辜,“你连你家住址都没给我,我没法给你写信。”
“你不会去沙勒维尔找我吗?”
他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为难的说:“母亲不让我出远门。她……我们这几年没有见过兰波上尉,她想忘了那些事。”他含糊的说。
“是没必要记得。你呢?你也没有去打听过兰波上尉现在怎么样了吗?”
“没有。怎么,你想打听他?”
“对,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住在第戎,有没有生病,有没有钱。”
他怀疑的看她,“主要是想知道他还有没有钱吧?”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点头,“他不能过的太好了,我可以留一点钱让他不至于饿死,但其他的,他别想。”
路易觉得很有趣,他认真的想了一下,“我可以派人去第戎打听一下,要不了几天。你就住在酒店里,等我的消息。”
他有点失望的是,她没问他在哪儿上学,也没问他现在住在哪儿。
*
接下来的几天,路易陪着维塔丽、文森特·梵·高去了附近的历史文化名城阿维-尼翁,参观了不少普罗旺斯画派的画作。文艺复兴之前的画家画了大量宗教题材的画作,很多著名画家都接过教会订单,教堂也特别喜欢找画家画宗教壁画,就连很多不起眼的小教堂也有普罗旺斯画派知名画家的壁画真迹。对于印刷技术不发达的时代来说,能实地鉴赏名画真迹是博览名家增广见识的必要步骤。
普罗旺斯由于靠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有很多意大利画家跑到马赛及周边城市建立画室,生活工作,艺术氛围相对浓厚,马赛地区也确实很适合居住,典型地中海气候,一年四季除了圣诞节前后的两个月稍微冷一点,其他月份都可以说是温暖宜人比冷飕飕的沙勒维尔或是巴黎、伦敦都好很多,伦敦的纬度比沙勒维尔还高,可想而知冬天有多冷;
而且还因为是港口城市,无数物品在港口进出,物质丰富,可以随时吃到新鲜的鱼、新鲜水果,地中海各国的水果在市场上堆放,水果的甜香,薰衣草的暖香,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种族,这一切对于“外省人”来说简直目不暇给,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