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普罗旺斯紫
“小姐很聪明, 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十分烦闷,“吉塞拉,你呢?你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你总不能做几十年贴身女仆吧?”
“是不能。结婚后我就不能做贴身女仆了, 但我不准备结婚。”
“你不想结婚?”
“结婚对女人没什么好处。对您可能要好一点, 对我这样普通出身的姑娘来说, 嫁人只有弊没有利。”
“你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我可能会去女子学校做舍监, 我家有个亲戚开了一家女子寄宿学校,还不错, 收一些家境普通的女孩。”
“那很好啊。我本来是想……雷瓦尔太太识字不多, 我要是将来跟加百列结婚, 需要有一个自己信得过的女管家。”
“谢谢您的厚爱,可我不想去英国, 我的家人都在法国。抱歉,小姐。”
“不用跟我道歉。这就是一份工作,我总能找到合适的而我又信得过的管家——嗨!现在还说什么管家!我真不想理他了。”她没精打采的。
“我去倒热水, 您洗洗脸, 就上床睡觉吧。”
她继续没精打采的, 点点头。
*
重新洗过脸, 在脸上拍了玫瑰爽肤水, 躺到床上。
要是兰波太太知道这事的话,准会责怪她没事找事, 在母亲看来, 一个贵族少爷爱上维塔丽这样的平民女孩, 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兰波太太最担心的不过是奥兰家看不上维塔丽, 要拆散他们。
就像《玩偶之家》里描写的那样,一个女人有忠诚的丈夫、美好的家庭,为什么还要折腾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她和加百列虽然还没结婚,但可想而知他会努力做一个完美的丈夫和父亲,这是因为他本性善良;但同时他也会是那种对妻子的事业视而不见的男人,这种观念的分歧可能没法解决。
她叹了一口气,拿起床头柜上的信。
信没有装在信封里,而是用几十年前那种很厚的信纸折成三折,用火漆封印,还认真的盖了印章。那是奥兰家的家徽印章,以前他偶尔会在信纸上盖上火漆和印章,然后装在信封里寄给她。
拆开火漆,打开信纸。
*
“我最最亲爱的维塔丽,我的玫瑰花:
你生气了吗?我真想现在就问问你,到底是为什么。
我说错话了吗?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到底哪句话说错了。
你知道我爱你,全心全意的爱你,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我要怎么样才能表达我的爱?或者,你怀疑我不爱你吗?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尽快。我不想跟你有什么隔阂,我们将会成为最亲密的人,在你和我之间,不应该有任何阻碍。
你爱我吗?我现在担心得不行,怕你会突然决定不爱我了。
My Love,My Heat,吻你,一千次,一万次,在梦里也吻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请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你的爱人,你忠诚的,加百列。
*
我能够不爱你吗?不会的!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
她眼泪汪汪。
虽然他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哪里有问题,但态度很好,她不能要求更多了。
他说的没错,他们是该好好谈谈,她不能一走了之,应该彻底问清楚他到底怎么想的。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她也应该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看他是否能接受。要是他愿意为她着想、愿意妥协,那她也可以考虑为了他妥协一下下,去跟他的母亲学习“宫廷礼仪”,去学习如何管理一座庄园。
唉!现实生活真的一点都不诗情画意。
其实要论起学习管理庄园,她已经管理了两年多克罗斯瓦庄园,奥兰家的庄园也就是更大一点、更多的仆人、更多的财物、更多的银器,而已,有什么难的?一点都不难好吗!
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维塔丽是被一阵阵浓郁的薰衣草、茉莉、玫瑰、茶花、紫罗兰的混合花香熏醒的。
吉塞拉和雷瓦尔太太以及加百列的两个女仆一直在往她房间里搬花篮,鲜花从床边摆到了阳台,摆到了房间门口,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走道。
“怎么回事?你们打劫了花店吗?”她坐起来,惊异的问。
“小姐,是奥兰先生让送到你房间的。”吉塞拉说。
“我都没地方走路了。还有,这些花都太香,会害我得上花粉过敏。”
“您现在起床吗?”
“起来吧。你来给我梳头。”她的头发留长了之后十分浓密,蓬松而微卷,丰盈秀美。
她闭着眼睛坐在床上,吉塞拉从花篮之间走过去,拿了木梳给她梳头。
“奥兰先生是在向您道歉呢。”
“他钱太多了。”维塔丽冷淡的说。
“是啊,这是有钱人的道歉方式。”
“无聊。”
“您不喜欢花吗?”
“我很喜欢,但太多了,就不喜欢了。你要知道,‘物以稀为贵’,就是说,珍贵的东西必定是稀少的,就像宝石,就像爱情。”
“您说的真好。”
“那是因为我说的是真理。”
吉塞拉停了一下,又接着给她梳头发,“这个世界上真理是少数。”
“是啊。”她笑了,“今天你要给我梳什么发型?”
“希腊式的辫子,从这儿绕过来,然后这边绕到这儿来,用发夹别住,再夹进几朵鲜花。这儿有的是鲜花,茉莉好吗?”
“可以。再加几朵小一点的玫瑰花,半开的那种。”
“您会很美的,保管叫奥兰先生看呆了。”
*
加百列规规矩矩的,没有进她的房间。她一出房门就看到他,他有点紧张,“维塔丽。”
“吃早餐。”她瞥他一眼,一脸严肃。
“吃过早餐,我们出去散步,好吗?”
她停下脚步,想了一下,点点头:“好。”
他微笑,“你喜欢我送你的花吗?”
“太多了,下次不要送那么多。”
“你就不能乖乖的说‘喜欢’吗?”他苦恼的说。
“我很喜欢,谢谢。”
*
阿瑟、文森特坐在餐桌边。
加百列突然一大早送无数鲜花给维塔丽,文森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瑟已经猜到是维塔丽生气了。自家妹妹的脾气,当哥哥的自然很清楚,维塔丽凶起来的时候简直一点都不淑女,不过应该还没有到用木棍揍男朋友的程度。
阿瑟有点幸灾乐祸,超希望加百列也能早点尝尝妹妹的“铁拳”。
维塔丽和加百列一先一后进了餐厅,没说话,维塔丽也没笑。
文森特这才看出来,他俩不像昨天那样亲密了。
吵架了?他在心里嘀咕,昨晚去看康康舞,他俩还有说有笑的,维塔丽的性情真好,一点都不在乎男朋友去看那种——舞蹈,康康舞刚流行起来的时候,被无数人骂太“淫-秽”,因为就是大腿舞,舞台上白花花的二十多条女人大腿,这得多可怕啊!简直是按捺不住的诱惑!
他也觉得满眼的白大腿实在晃眼,心里不免暗暗的想,维塔丽长裙下的腿是不是也这么好看——不,一定比那些舞女好看多了!但他又没敢往下想,觉得再多想一点,他可就很危险了。她是纯洁的、是完美的,跟其他女人不一样,更不能拿她跟康康舞舞女相比。他看见加百列趁阿瑟不注意,偷偷的亲了她,心里很是心酸,又妒忌。
他多么希望亲吻她的男人是他啊!
就在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的手指按在自己嘴唇上,轻轻触摸,想象那是维塔丽的双唇:不,她的嘴唇应该更柔软,可能……就像中国丝绸一样的柔软、嫩滑,还像糖果一样甜蜜。
她的吻一定是甜蜜的、令人难以忘却的。
他深深的妒忌,妒忌那个有权利亲吻她的男孩。
甚至,他现在就希望他们大吵一架,吵得不可开交,然后他们就得分手了。她可能会伤心,而他正好在她身边,可以安慰她,哄着她,让她高兴起来。
那样的话,她也许会正视他。
啊,爱情!甜蜜又痛苦,而他甘愿经历这一切。
*
早餐有每个人都爱吃的牛角面包,还有自取的水果沙拉,燕麦粥。
这样的早餐跟100多年后的西式早餐没有什么分别,可能分别在于几乎没有添加剂,都是纯天然的。
生活在这个时代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维塔丽掰着热乎乎的牛角面包,用叉子叉着水果。
现在没什么好想的,她总得听听他要说什么,才能决定要怎么对他。阶级矛盾不可调和,但他们现在的差距拉近了,阶层差别不再是最大的问题;两个人在一起通常需要磨合,通常总有一方做出妥协,当然也可以是双方都做出妥协和让步,求同存异,没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
她现在高兴一点了。
阿瑟问:“昨晚睡的好吗?”
“还好。”
“昨晚下海游泳了吗?”
“没有,裙子浸水就太沉了。”
“嗯,那过几天晚上去游泳,别穿外裙。”
“好。”
“没忘了怎么游泳吧?”
“没有。”
“今天想去哪儿玩?”
“不想出去,我想我该画几张画,我很多天没碰画笔了。”
“行吧,那我今天也不出去了,我想在这儿好好晒晒太阳,伦敦或是牛津没有这么好的阳光。”
“等你毕业了,想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会去埃及,或者意大利。”
“你得攒点钱。”
“嗯,我攒了一些钱。”阿瑟说着看了一下加百列。
加百列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阿瑟。
*
海浪轻轻拍打着沙滩。
海水冲上沙滩,很快退去,留下一些贝壳,或者一些小的海洋生物。
一只寄居蟹背着壳匆匆爬过,在湿润的沙滩上留下小小的不易察觉的爪迹。
脚印,一个接一个,印在湿润的沙地上,回头看看,连绵不绝。
她个子不高,脚也不大,鞋子小巧,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
而她的脚印旁边,是他的脚印。
这样真好。
想想看,若干年后,这两串脚印旁边,还会有一串小小的脚印,那会是他们的孩子。
她走在前面,头发梳成辫子,交互别在脑后,编成了一个复杂的发型,发辫上插了一些小小洁白的茉莉花,几朵半开的红色玫瑰花,走动时飘散出隐约的花香。
“维塔丽。”他走在她身后,手里拿着遮阳用的蕾丝阳伞。
她转头看他。
“你……还在生气吗?”
“生气?大概有一点。”她低下脑袋,然后很快抬眼看他。
“我……我是有哪里说错了吗?”他忐忑的问。
“你是说错了。”她叹气,又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海面。“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想了一会儿,“聪明,漂亮,可爱。”
“不是这个。”
“我不明白。”
她琢磨了一下,“首先我们先来确认一个基本点,我和你一样,是一个独立的‘人’,对吧?”
“对。”
“你们男人可以是儿子、丈夫、父亲,还能有职业生涯,你可能会是一个——庄园主、投资家、冒险家,或者成为老师、教授,女人也同样是女儿、妻子、母亲,还能有职业生涯,我可能会是个画家,或是作家,或者,成为园艺大师,培养新的玫瑰品种,也说不定。”
他这才恍然,“我明白了。”所以确实,昨晚他是说错话了。
之前他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是因为他一直觉得她还很小,两个人在不同的国家,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前年两周,去年两周,今年算是他们在一起最长的时间了。他们见面的机会是如此珍贵,压根就来不及说到什么具体问题,光顾着卿卿我我甜甜蜜蜜。
“你真的明白了吗?”
“我又不笨。”他瞪她一眼,“抱歉我昨晚说的不对。”
“奥兰太太说过我什么吗?”
“母亲没有说过什么,她只是说,要是我跟你结婚——你想跟我结婚吗?”
“我说不好,你要是不弄清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就不愿意跟你结婚。”
他忙说:“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说,将来你会管理很多财产,你的事情会很多,还有……孩子们,”他害羞的看着她,低声问:“你会给我生孩子的,是吗?”
维塔丽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男孩到底还是傻乎乎的。
“这个以后再说。你有很多财产吗?如果我需要管理你的财产,那你做什么呢?”
“我?整天打猎,到处去玩呀。”他开玩笑的说。
“我又不是你的管家!”
“别担心,母亲是觉得你还年轻,怕你打理不好我的财产,我们的财产。不过,很多事情用不着你去做,你顶多就是看看账本。”他一副万事不愁的模样,“还有好几年我们才会结婚,你不要害怕。”
她觉得话题似乎扯远了,“我将来还要继续自己的事业,我还很年轻,我想知道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不管是绘画,还是写作,我都想做好,也许没办法全都做得很好,但我总要尝试一下。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加百列低头看她,“你把我当成那种愚蠢的男人吗?是,我是会担心会不会有人嘲笑你,或者也嘲笑我,因为一个贵族的妻子是不需要变得‘有名’的,除非你是王室成员。你的身份是妻子,将来是母亲,这就是你的‘社会属性’。”
维塔丽怒瞪他,正要发火,就被他突然低头吻在她唇上。
“要说我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你的愿望,那我可能就是太蠢了。你说的没错,你还年轻,你应该努力达成愿望,或者,目标。好像应该也不是很难,你现在已经开始出名了,将来会越来越出名。我可以做你的资助人,如果你需要的话。”
她抱住他的腰,仰着脸看他,“你有这么好吗?”
“那是因为我爱你。要是扼杀了你的希望,或是你的愿望,那我怎么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他想到了不远处别墅里的荷兰人,他敢说,要是他没法理解她,那个荷兰人准会仗着一起学习绘画的友谊,把她偷走。哼!他才不会那么笨呢!
她乐晕了:被人爱着的感觉真的很好!而且他还那么温柔,他们没有争吵,非常心平气和的说开了,这多好啊!就在刚才,她还在担心,要是他像那些蠢男人一样固执己见,他们是不是接下来就该谈分手的事了?
“快笑一笑,我可不想再看到你对我板着脸了。”
她笑了,“加百列,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男孩。”
“还是最爱你的男孩。”他扔下蕾丝阳伞,轻巧的抱起她,转了好几个圈,“你也同样的爱着我吗?”
“我也同样的爱你。”她点头,随即尖叫,又大笑。
他吻着她的额头、鼻尖、下巴、嘴唇,轻轻咬她的小小耳垂,往她耳朵里吹气,弄得她痒酥酥的,笑个不停。
*
阿瑟和文森特都站在一楼客厅外的大阳台上,看着不远处沙滩上嬉闹的两个人。
文森特一脸失望的神色。
阿瑟吸着烟斗,看了看他,但没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这情形还能看不出来吗?这个可怜的红头发年轻男人一点机会都没有,文森特也应该知道的。就是不知道他能忍到什么时候,等她订婚?可能根本不到订婚,他就会离开她。
男人的心理他懂,爱一个人就会想要占有对方,不管对方是同性还是异性。自己的妹妹确实是个美丽少女,能让人一见钟情的那种,还不像大多数女孩那么无趣,要说文森特跟维塔丽在一起工作、学画那么长时间,居然没爱上她,他可不信。但文森特的爱注定得不到回应,除非维塔丽跟加百列分手,那还要文森特变得有钱才行,他们受够了贫穷的生活,妹妹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
分别的时间来的很快。
几天后,他们一行人去了阿维-尼翁下面的阿尔勒城。阿尔勒是个小城,保留了当年罗马时代的一些建筑遗址,当地农民种植了大片薰衣草花田,紫色间杂着些许绿色,与邻近的金黄麦田构成了一片美好的景色。
维塔丽和文森特都没有对阿尔勒的古罗马建筑遗址产生什么兴趣,却流连于麦田和花田,他们在薰衣草花田头摆放上画架,画远远近近的紫和金黄。
在色彩上来说,纯天然的田野风光和自然的颜色是极为美丽的,没有后世现代社会煞风景的电线杆,也没有什么破坏景致的游客。
他们画薰衣草花田,画麦田,画蓝天,画田间劳作的农夫农妇和孩子。
当地孩子很好奇的看他们画画。
阿瑟和加百列觉得有点无聊,但一个是为妹妹,一个为了女朋友,也没办法提出反对意见。阿尔勒城太小,没什么像样的酒店,他们住在城里的一家旅馆,维塔丽沉迷绘画,他俩只好自己努力找点乐子。
*
文森特其实现在还远远不到画油画的程度,但他本来就不是按部就班开始学习绘画的,维塔丽又有钱,不在乎让他乱用颜料,他也就任性的瞎造。
他的画技根本算不上“好”,甚至还很糟糕,线条和造型都一团糟,但胆子大,敢随便往画布上刷颜料,还一直都在尝试不同的笔触和技法。
阿瑟不太懂绘画,但也觉得还是维塔丽画的比较好看,文森特的画简直没法看。
加百列更不用说,当然是维塔丽画的好看啦。他自己不会绘画,但欣赏水平很高,也很清楚文森特的问题在哪里。他不懂维塔丽为什么会这么照顾文森特,随便他用画纸、颜料,还带着他一起外出写生。他也不想问她怎么没看出来文森特对她有非分之想,担心她原本没看出来,他说了之后就反应过来了。
他不会给对手可趁之机的,虽然吧,这个荷兰人压根不算是他的“对手”。
*
几天之后,一个晴朗的上午。
法国南部的阳光热烈,一大早气温就很高了。
加百列帮维塔丽支好画架,给她拿来颜料盒、画笔盒、洗笔水桶,这些本该是仆人做的事情。
维塔丽没注意,正在往画板上蒙画布。
忽然,加百列喊了她一声,“维塔丽。”
“嗯?”
“你喜欢这儿吗?”
“喜欢,很美。”
他朝她伸出手,她不明所以,伸出左手给他。
“你过来。”
他拉着她走到薰衣草花田里,她的裙摆擦着那些小小的紫色的花朵,带起一阵香气。
“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在马赛附近买一块地,种上一大片薰衣草。”
“可以吗?”
“当然。”他随即单膝跪下,压住了几株薰衣草,“维塔丽·福楼拜-兰波,你愿意嫁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