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师叔
思及此,再一回想,此人诸多剑招陡转,都转得机械、僵硬,毫无道理可讲、毫无逻辑可寻,乃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试想,一个痴儿抑或癫子发病时的动作,常人可以理解吗?
面前此人明显不是一个癫子,却做出了癫子的动作。
十二年前,终南论剑也曾有过诸多此类资质平平,却身法极佳之人。哪怕对上一等一的高手,见招拆招也拆得滴水难进。
剑老虎心生疑窦,遣人暗中打探,才知道这么回事:被中原武林排挤在外的南蛮人之中,有一支地处施秉云台山的巴氏一族,对中原武林心生怨毒,在长安私设医馆,打着“洗髓诊脉”的由头,给江湖人施针、布脉,号称可将“凡人身”换作“神仙骨”;
而被洗髓之人,或力能扛鼎,或腿法得天独厚;无论所使何种兵器,皆功法独到,说盖世也不为过。
但这类人,往往都有个特点:除了可取之处,便一无是处。
有的两条胳膊肌肉嶙峋,有的两条腿儿粗得离谱;更有甚者,不知是缺钱还是信不过苗医,洗髓只洗四肢里的一肢。
对此,坊间曾有如此传言:一个窈窕淑女,在论剑台上对上一个八尺泰拳手。淑女从长袖中伸出一支胳膊来,竟比泰拳手腿还粗。
剑老虎听说了这种事,简直哭笑不得。幸得他行事狠辣,三天之中便将太乙镇上前来论剑的舞弊之人驱逐出长安道,并有言:“凡有此类人等,此生永不得上终南论剑”。
一年之内,长安城中偷换“神仙骨”的苗医也清理个干净,此后,但凡苗人出入两京,都被盘查再三;稍有可疑之处,便会被立即遣出城外。
叶玉棠是隔年才下的终南山,那时的终南论剑,已十分正规整肃,对于“苗医”和“神仙骨”的事,也不过在传闻之中略知了一二。
如今论剑之人,怕是无人再敢顶风作案;但是对于烟云客栈的龙头,却没有这道禁令。
思及此,叶玉棠大胆猜测,这位“武曲”,搞不好便在十余年后的如今,在此风声渐止时,给自己搞了个“脱胎换骨”的进阶版。
但若她立刻揭穿,此人必不会认,甚至否认过后,还会自寻对策,到头来打她个措手不及,故而此刻她暂且捺住脾气思索对策。
几个见招拆招之间,她瞥见谢琎因自忖剑不够快,便双手交互使剑,弥补此不足。几次左右手交替轮转,那人却始终如一,单以右手抵挡;甚至将左手负在身后,看起来飘然若风,颇有不将对方看在眼里的潇洒自如。
她看在眼中,心想:莫不是她也缺钱,故只这右手好使,左手却与常人无异?
立时大喊:“谢琎,右臂肘髎穴!”
谢琎闻言,尚不及攻她右臂肘内;此人也听到她这么一句,自然快过谢琎,早已屈肘护住肘髎。
人无残疾时,若右肘关节受痛,右手不能自护,下意识里会以左手来护;此人左手却岿然不动,单屈了持剑右手将此穴位死死挡住。
叶玉棠心头大喜:果真是用惯了右手,嫌左手不好使!
立刻又说:“气海!”
谢琎闻言,剑抖腕斜,直取气海。
“前辈”本屈肘自护,剑尖斜指谢琎;若要此刻立转而将气海来剑封出外门,此间不止剑程过长,且极不趁手。
此人也是了得,忽地弯动身形,剑随身走,自下而上反挑上来,将谢琎一剑劈开!
谢琎急急往后跳出三步,上气不接下气道,“好剑!多谢赐教。”
至此正是十招。
谢琎虽始终没有攻破门户,但恰在十招当头,被她反攻一击,这才败了。
叶玉棠笑道,“有什么好谢的?说好的让十招,说话不算数。既然做不到,还不如不答应。”
“前辈”脸上讪讪,对谢琎一揖,“后生可畏,算是……我败了。”
谢琎道,“我捡了便宜,还耍了赖皮,前辈不必自谦。”
叶玉棠却不理谢琎,不留情面地接着问此人:“你知不知你败在哪儿?”
“前辈”犹豫一阵,才说,“是我轻敌。”
叶玉棠轻笑一声。
跑堂的见气氛僵持不下,上前问道:“那这龙头,您请是不请了?”
叶玉棠对跑堂的说:“连自己败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做龙头指点人功夫?”
谢琎也上前打圆场:“郁姑娘,你何苦为难他人?何况,再无别的龙头了。”
明天是终南论剑第一天,所有在明日败下阵来的江湖弟子,将在第二日和挂单前来的弟子轮番比试。
留给她同龙头磨合的时间本就不多,如今她还挑三拣四,这剑莫不是不想论了?
叶玉棠却笑道,“没有我也不请。”
“前辈”冷笑一声,对跑堂的说,“我也懒怠领这瘸子上论剑台,没得败自己口碑。”
叶玉棠闻言,歪头打量她,脸上笑着,心头里也笑。
噢,一生气起气来,就懒得扮我了?
这时,有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小跑进来,将巾帻一摘,却是个虬髯汉子。
此人一进门就说,“我们小王初来乍到,不懂中原规矩,今天方知,要上这论剑台,须得先请龙头。也不知是否来晚,还有没有了?”
跑堂道,“你们小王是谁?”
来人道,“正是摩尼教门下,骨力啜。”
“既是摩尼教门下,倒也不需请龙头。”
“我们小王说了,既入中原,也得守这中原规矩,才不叫人笑话。”
跑堂的闻言看了这边小姑娘一眼,便说,“那正好,尚还有一位。”说罢又问,“这位,‘武曲’姑娘,您看如何?”
来人爽快道,“那便是她了。”
话音一落,跑堂立刻请来人落座,喝茶,画契。
不过片刻,龙头便订下。
谢琎皱着眉头瞅那张纸契,表情很是焦灼。
叶玉棠支着脑袋看他,大抵明白此人心里想什么:昨天在船上也见了,那“小明王”显然是个色胚,如今“武曲”姑娘一落难,不知怎么给他瞧见了,上赶着叫随从来救她于水火……极有可能是贪图这漂亮姑娘色相。
而陷假“武曲”于水火的叶玉棠本人,此刻正不知怎么被这臭小子记恨着。
连跑堂也嘀咕,“来得真也是巧。”
说罢,见那小郁姑娘仍坐在原处喝着她自己携来的酒,无不惋惜道,“郁姑娘,现下好了,再没龙头了。大老远地来这白跑一趟,何苦来?您说您同她犟个什么……哎,这酒,要不您回雪洲客栈喝去?”
小姑娘慢悠悠说道,“我此刻倒也不急着走。”
跑堂好声好气地问道:“那您还有什么事儿啊?”
彼时“前辈”将与随从去小明王住所,正要还剑给谢琎,却听见小姑娘在背后轻飘飘地问了句,“你那达摩杖,知道丢哪儿了吗?”
“前辈”回过头来,先是一惊,又是一笑,“是你?”
小姑娘努努嘴,“我使着顺手,不如就送我了吧?”
烟云客栈昨夜还宿着近百名龙头,其中不乏一等一的高手,能偷到达摩杖之人,能来去了无痕迹,自不是什么凡品。达摩杖到底不是真的,她不想此时将此事闹开了去,因此丢了达摩杖这一整日,她虽心疼,却只能吃这暗亏,不声不响,一直没叫人知道。
何况,今日也见识过这郁姑娘指点这位后生,三言两语间,早已对她的厉害之处心领神会。
此刻只得狠下心,咬咬牙道:“我倒是什么武器都能用得惯,那法杖,你若觉得好使,你便拿去用吧,也算结个善缘。”
小姑娘得了便宜,却不依不饶,叫道,“站住。”
她回头来,“怎么?”
“你还得还这位少侠二两银子。”
“凭什么?”
叶玉棠对谢琎使个眼色,“跟她说说,这剑怎么来的。”
谢琎拉不下脸面,“算了,算了,不用还我。这剑,前辈您拿去。”
话已至此,当着这么多人面,身为“前辈”自然更撂不下脸子,便问谢琎,“你只管说。”
谢琎道,“昨日我同前辈比试,损了剑,今日早晨,和郁姑娘同去铁匠毛飞廉处补剑,从毛铁匠处得知,原来前辈先前乘船经过太乙镇,前去赴独逻消之约前,曾在毛飞廉处铸了这把‘它’。我敬仰前辈,想您兴许是忘了这事,便自作主张,将这剑赎来,还给前辈。”
“前辈”简直不可置信,大笑两声,对跑堂的说,“从我得的酬金中,先行支取二两银子给这位少侠。”
说罢,气地负起剑,拂袖而去。
跑堂的丢出二两银子,谢琎慌忙接住,擦了擦,揣进衣服里。
叶玉棠接着问,“你现在觉得对这‘武曲’,能有几成胜算?”
谢琎老实说道,“一成也无。”
叶玉棠笑,“我倒觉得是一九开,你九她一。”
谢琎当她说笑话:“怎么可能?”
叶玉棠接着问,“你还觉得此人是武曲吗?”
谢琎一时答不上来。
这郁姑娘得理不饶人的劲,他算是领略到了。
早就想说她两句,思量半天,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温柔了许多:“哪怕她不是,你也不该偷人兵器。”
叶玉棠不语。
跑堂此时也不知该如何伺候她,只说,“姑娘,没龙头喽。”
叶玉棠饮罢酒,抻抻衣服,站起身来说,“既然没有,那今年便不比了。”
假“武曲”虽打着自己的名头,行点小骗,却也没有上论剑台,兴许就是个虚荣姑娘,到底算不得大奸大恶,更不至于破坏论剑秩序,就由她去吧……
她今早也见过师妹师弟,如今他们都过得好,那就更没有她什么事了。
自她清醒过来,至此时,想做的事情都已了。是时候买匹马,回她的琉璃寺去。手头这达摩杖,沿途找个地方换点钱,好给师父修座气气派派的舍利塔。
正待要走,便听到后头一句,“谁说没有?”
叶玉棠回头,瞥见烟云客栈二楼客房“坐山观”门口站着个紫红襕袍。
她眉毛一拧,回头低声问谢琎:“这人怎么在这?”
谢琎听得好笑,“这人将‘坐山观’买下来了呀,怎么不能在这?”
她腹诽道:平白无故的,买间客房做什么。租不就好了吗,钱多烧脑子?
跑堂地眼快,喜道,“长孙公子,您来做什么?”
他上倚着栏杆,朝下头说道,“窦令芳,劳烦今年龙头名册上再记我一个。” 话音一落,便往楼下走来。
跑堂应声,忙去后头寻那册子出来。
自打下楼,他视线就跟长在她身上似的,一边走,一边说着,“你这么厉害,白跑一趟多可惜。不巧我有点闲,你看我这样的龙头,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