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往事（1）
巴黎的夏天，荀勋那年二十二岁。
盛夏的傍晚温度依然很高, 荀勋从花店里一出来迎面就一股热浪, 他手上的花束好像瞬间就萎了。
荀勋皱眉扯了下领口，不耐烦拧眉。
一个毫无意义的探访非拉着他去也就算了, 还要他带花。
他拉开车门坐进等在路边的车里, 花束随手放在旁边的座位上。
“走吧。”
车子刚启动, 手机就响了, 荀勋看了眼屏幕, 脸色更不耐烦。
“到了吗？”荀泽问。
“还没。”
“到了之后你注意观察一下, 我不相信他戚奕雄这个时候叫老婆和你妈见面是偶然。上周你大伯不是也在会所碰见他了么？”
荀勋漫不经心地听着，修长的指尖轻轻抚上花束的纸包装，“嗯。”
荀泽一听他不紧不慢的语气就上火。
“你能不能上点心？现在的时期有关键你还搞不清楚是不是！你大伯那边在想什么你又不是不清楚。”
荀勋忍耐般阖了下长眼。
“不清楚。”他依然是那副懒懒散散的冷淡语气。
“但我想大伯应该不会躲在后面，让大妈去刺探交际。”
“你说什——”
荀勋直接挂断, 黑掉屏幕将手机扔在一边。
他仰面靠在皮座椅上，慢慢吁出一口气。
还是不适应。
毕业回国后, 他就迅速涉入到荀氏的内部争斗中，短短两个月，所有人都在议论他这个少东家候选人的风头有多盛, 胜算怎么大——他的表现无懈可击。
但没人知道, 也不会有人在乎他心里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
荀勋早就有心理准备，登上飞机离开美国的那一刻, 他就预见到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只是他没料到, 自己原来还存有最后的期待和不甘。
真的只能这样了？
父亲办公室里的生活就是他将来的写照？
而他最大的追求, 就是坐进千盛大厦顶层的那张椅子……
“少爷，前面开不进去了。”司机转身，“您……”
荀勋“嗯”了一声，拿上花推开车门。
七区是巴黎有名的富人区，除了豪宅，国家机构，百年博物馆，甚至路易十四时期的建筑都集中在这边。
荀勋对着那些法文的路牌费劲辨认了半天，觉得司机应该是把他放偏地方了。这里应该不是住宅区，街上没有车，更没几个人。
荀勋又走了一会儿，皱眉停下脚步，从兜里摸出手机。
他拨通老妈的号码，刚响了一声，身后突然响起刺耳的轮轴磨地声。荀勋刚要转身，后背就结结实实被人撞了一下，他手上没抓稳，手机和花束一起摔在地上。
耳后划过细微嗖嗖凉风，荀勋余光瞥见快成掠影的裙摆，轮轴声戛然而止。
一头黑发的女孩和滑板一起停下来，她回头时一脸惊恐，打眼的五官落在荀勋的视野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有一瞬的慢动作。
“抱歉，对不起——”亚洲面孔的女孩用法语说，看到他时她也愣了一下，小脑袋偏了偏，中文脱口而出，“中国人……吗？”
荀勋没有回答那句略带口音的疑问，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
亚洲面孔，但绝对不是中国本土女孩。小姑娘一看就是法式打扮，红底黑碎花的休闲连衣裙，领口开挺大，挺明显的弧度一点没有妖娆性.感的意味，反而显得活力又青春。
领口处的皮肤，纤细小臂，还有裙摆下笔直修长的小腿都是紧致光泽的。她弯腰捡起自己的遮阳帽，抬起一张格外引人注目的脸。
好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好看得十分自然。她五官是典型的明艳成熟挂，但不知道是因为汗湿的薄刘海，还是格外澄净的褐色眼睛，女孩整个神态又透出天真娇憨。
荀勋本来就冷感，不说话时压迫感更甚。小姑娘看着他那双黑眸，那张漂亮的小脸明显开始紧张。
“真的抱歉。”她似乎料定他是中国人，担心跟他听不懂法语一样，开始很小声地用中文跟他道歉。
女孩抿唇看地上的手机和鲜花，懊恼撇嘴，“叔叔，我不是故意的！”
荀勋：“？？？”
叔、叔？！
**
荀勋叔叔不悦地拒绝了女孩给他赔手机买鲜花，这个活泼冒失，眼神好像也不太好的小姑娘最后又愧疚地看了他两眼，再次道歉，嗖地蹬上滑板跑了。
她的裙摆和黑发在身后扬起来，淑女又仙气，再加上身后的大牌双肩包，和脚上那双打眼的女式凉鞋，怎么看都跟脚下一看就很便宜的滑板两个画风。
荀勋看着女孩流畅飞速地拐了个弯，不见了。
荀勋重新买了花，又花了好一阵子才跟老妈汇合。老妈见到他先是一阵埋怨，说他迟到，又嫌他穿得不够正式，接过那束花后，又说他的花买的不太合适。
“Hélène喜欢玫瑰，现在这种流行的半球花束，她可能不太喜欢……”
荀勋皱着眉心没说话，他十分后悔答应老妈陪她来这儿。
但他更不想在家里和老爸独处……
“不过这样的花束她女儿应该会喜欢。”荀勋妈妈扭头问儿子，“你还记得他们家那个小女儿吗？”
荀勋面无表情，“不记得。”
“也是，过去这么久了……当初Hélène带她回国时小姑娘也就三四岁吧，挺心疼人的。来咱们家那天好像不舒服，不是还吐你身上了。”
荀勋：“……”
哦，想起来了。
就那个梳两个小辫，粉团子一样的小丫头。
二话不说上来就吐他一身，他还没说什么呢，她吐完倒自己先哭起来了，还一边嘤嘤一边往他肩上蹭嘴……
荀勋想起就皱眉。
“那个小姑娘现在也成大姑娘了，不知道长什么样，听说很漂亮。唉，可惜Hélène身体不好，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是结婚好几年才有的……”
荀勋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老妈的絮念，注意力被车窗外的一幕吸引走了。
是刚才那个眼神不好的滑板girl。
她没有滑滑板了，那块灰蒙蒙的板子被她单手抱在怀里。女孩风风火火地穿过马路，径直奔向路边的一栋房子。
荀勋扬了下眉。
原来她家也在七区？
他猜错了。没两分钟，女孩又从那栋房子里跑出来，她停在路边，一手整理着裙子和头发，v领处起起伏伏很明显。
一亮劳斯莱斯古思特悄无声息地停在她面前，头发花白的管家样外国人下车，笑着跟她说什么，一边为她拉开了车门。
女孩也笑着跟他打招呼，一面微微收起裙摆上车——她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管是微笑还是坐进车的姿态，都非常自然优雅，一看就是经过礼仪教习的名媛小姐。
荀勋想起她刚才滑着滑板的那副风风火火，不由弯了下唇角。
他们的车重新启动，和街边的劳斯莱斯拉开了距离，荀勋也跟着收回了视线。
**
戚宅非常大，从外表来看甚至看不出来这是座私宅，有点像公共建筑。这样一栋房子，即便外表极尽低调，但依然足够打眼。
外国佣人为荀勋母子引路，刚到门厅，荀勋就听见里面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荀勋大学时学过法语，但不很熟练，里面的人语速很快，他只隐约听见她好像在责备什么。有意思的是，这个念叨责备的内容，简直跟他妈刚才说他时一样——迟到，服装不够正式……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妈：）
不过门里的妈妈虽然在责怪，但语气依然是温柔的。她说完，立刻就有叽里咕噜的法语回应她，女孩软软的细声，像在耍赖撒娇。
荀勋抬眸，不由刹住脚步。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啊……
再一次见面，女孩明显不如他淡定，那个表情跟见了鬼差不多，比刚才滑滑板撞到他时还惊恐。
“戚柒下午去学校了，回来的有点迟了，抱歉。”Hélène作为二代华人，中文算相当标准的了，她揽过身边的女儿，笑盈盈的，“请你们不要见怪。”
“哪里。”荀勋妈妈拉过戚柒，上上下下打量比她还高的女孩，眉开眼笑的，“戚柒都这么大了啊，长得可真像你，漂亮！”
她拉上戚柒的手，亲切道：“放假还去学校啊，学什么啦？”
戚柒却往荀勋那边看。对上年轻男人深深的目光，她微不可察地给他使了个眼色，心虚又恳切。
荀勋勾了下唇边。
滑滑板。
回家前还特意把板子藏起来。
呵，她一定没有去上课。
而且看那个老练劲儿，应该也不是第一次了……
荀勋什么都没说，只淡淡移开了目光。
Hélène也在打量荀勋，于是一阵商业互吹。
大学时期的好友话题多，两个女人聊得热络。没一会儿就亲亲热热地挽着胳膊往外走了。
“戚柒妈妈跟阿姨去花园一趟，你留在这里招待客人哦。”走了两步，戚柒妈妈又回头跟女儿补了一句，“要懂礼貌，不要说法语！”
戚柒乖乖点头。
女主人和女客人走了，剩下本就沉默的两人更加沉默。
戚柒看向对面的荀勋，视线刚和男人的对上，翘睫毛就不自然地抖动又迅速偏移。她不自然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后撇了眼对面的杯子，又端起茶壶给客人添好水。
荀勋睨着壶柄上纤细白嫩的小手，低低开口：“谢谢。”
戚柒赶紧摇头，“是我谢谢叔叔。”
荀勋：“…………”
“谢我什么？”不等她回答，荀勋又蹙起眉心，“我……很老吗？”
戚柒怔住，定定看着对面的男人，过了两秒才又摇摇头。
“你很帅啊。”
这下换荀勋愣住。
男人呆呆对着女孩水润澄净的杏眸好几秒，突然掩口轻轻咳嗽了好几声。
他端起茶杯喝水，拉长的脖颈上圆喉结上下疯狂滚动，没有被茶杯挡住的耳廓悄悄红了。
不是没有女人觉得他好看。那些投向他明示暗示，或热辣或矜持的目光他也不是感觉不到。
但这么当面直白说出来的，她是头一个。
戚柒看着男人一口气喝掉大半杯茶，眉心不解般轻轻跳了一下。等荀勋放下茶杯，她立刻又拿起茶壶。
荀勋立刻抬手挡了挡，“不，不用了。谢谢。”
他敛睫没有看她，最后又轻轻咳嗽了两声。
戚柒耸耸肩膀，放下了茶壶。她又看了眼对面的男人，目光和神色明显比刚才轻快了不少。
“我听我妈妈说——”戚柒先试探般开口，“你已经在工作了，是不是呀？”
荀勋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见过荀伯伯和荀爷爷的……”小姑娘轻声继续道，“那你的工作，嗯，也跟荀伯伯的一样吗？”
荀勋倏地抬眸，敏锐地皱了下眉。
她想问什么？
戚柒偏着脑袋像在思考，不知道是不会拿中文说还是不知道怎么继续话题。
“在中国，”小姑娘自言自语般喃喃，“大学要读几年啊……”
“一般是四年。”荀勋低声回答她。
“不过我是在美国念的大学。”
戚柒慢慢“哦”了一声，顿了下，“那你也是在国外出生的中国人吗？跟我一样？”
她身子稍稍往前倾了下，一直维持得很好的淑女坐姿就不那么标志了。
“那你也要学中文吗？”戚柒瞪大眼睛问，“你有家教老师吗？”
荀勋摇头，“我是在国内长大的。母语中文。”
他刚说完戚柒的眼睛刷地就亮了。
“太好了！”小姑娘激动得有点压不住音量，说完她又赶紧转着脑袋看了一圈周围。
“你等我一下哦。”戚柒刷地起身，一溜烟跑了。
荀勋看着她轻盈纤细的背影，又想起她夹着滑板风风火火的样子。
没两分钟戚柒就兴冲冲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很大的笔记本。
她把大本子往荀勋面前一递，俩眼放光。
“叔叔，你帮我写中文作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