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兄弟
容玉第一次见到这样真实的皇家内苑, 殿宇亭阁巍然屹立,雕龙画栋不胜华美。上一世, 他也去过不少帝城, 但与那些已成为旅游景点的地方透出来的气息不同,这安阳宫殿多了令人不安的迫人的王权气息。
宫人们行色匆匆, 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 每个人连呼吸都是谨慎的,等穿过重重宫闱,容玉终于来到了玄宗的寝宫。
寝宫的大殿外, 乌压压地跪了数百号人, 每个人脸上都带了愁容, 有些人甚至嘤嘤哭泣,不知真心假意。
容玉吞了吞口水, 心间更是笃定了来时的猜测。
带他来的公公只让他在原地稍待片刻,便去了殿内,不一会儿, 一位面容哀戚的老太监持着拂尘向他走了过来,
“是容玉公子?”
容玉称是。
那老太监擦了擦眼角, 恭恭敬敬道,“公子随我进去吧。”
容玉点了点头, 随着老太监的脚步来到寝殿。
帝皇起居的祁阳殿内静悄悄的,容玉刚进殿门, 那老太监便退下去了。
屋里安静一片, 轻烟缭绕, 有着暖香。他还没打量一会儿,便听见微微响动自里传来,眼前的金黄纱幔隐约一道人影出来,等起开,宋俨明沉重的面容现在眼前,他目下青黑,嘴唇起了死皮,看见容玉来了眼前多了一丝亮色,但什么话也没说,只上前将他的手牵了,然后撩开纱幔往里面走去。
里面的温度更是高了几分,兽首铜炉里的金骨碳发着红光,铜炉旁是一张明黄色的大床,大床的纱织床幔已放下,容玉朦朦胧胧地可以看见一个人躺在里面,他知道,那便是北安朝的主人,宋俨明的生父,玄宗。
此刻他正安静地躺着,像是睡过去了,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直挺挺地跪在床前,他穿着明黄色的太子衣袍,面目稚气,他显然是跪得疲累,眉宇间一股倦色,却仍是挺直了背跪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容玉拿着询问的眼神看着宋俨明,宋俨明轻轻摇了摇头,为他引到一旁的官帽椅示意他坐下,旋即,又回去半俯着身子与那太子说了什么,太子眼睛一亮,面上带了些许解脱的神情,很快站了起来。
容玉亦是站了起来,朝他微微颔首,一边打量着这个宋俨明未来要辅佐的少年天子仁宗,小说中,这仁宗一辈子没有什么大作为,但好在也不是一个昏君,唯一的贡献是生了一个明君,将北安朝的国运推至巅峰。
仁宗一朝能臣辈出,倒是显得这皇帝有几分弱势,君弱臣强本不是一件好事,但仁宗一生却是顺遂善终,这得益于日后宋俨明重建的内阁,内阁分三司六部,相互牵制,相互均衡,自仁宗朝开始,这内阁也成为了日后北安朝最高的幕僚和决策机构。
太子跪了半日,腿脚已经麻木,却也礼貌地与容玉致了礼,便由着宋俨明带去外殿歇息,吃些果子茶水等物。
等宋俨明安置好太子进来,看见容玉正呆呆地看着龙床,这本是大不敬之举,然而宋俨明知晓他内心根本没有什么尊卑上下,也便没提醒他,只近身过去悄声问他累不累,饿不饿。
容玉摇了摇头,将他拉了下来,抚着他疲倦的面容。
他这三日估计都没有怎么睡,脸上憔悴得很。
宋俨明怕他多想,只凑到容玉耳边先给他定心,“别怕,陛下……只想见见你。”
其实容玉差不多知道皇帝大抵已接受了他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宋俨明是怎么说得动的,他抿了抿嘴,轻轻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紧紧地捏住了他的手。
一晃半日过去,玄宗仍未醒来,容玉怀着六个月的身孕,久坐不得,自然是辛苦得很,但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等着。
宋俨明余光瞥见了,悄声过来,不轻不重地给他揉捏着腰肢酸软处。
容玉心里一酸,只轻声道:“我不累,你且歇着片刻,不用管我。”
宋俨明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中断揉捏,容玉叹了口气,二人心有灵犀,情愫脉脉,自不在话下。
喜公公走了进来,与宋俨明耳语了几句,宋俨明点了点头,便让他下去了,与容玉道,
“我携太子去钦天殿一趟,陛下若有动静,喜公公便在门外候着,通传一声便可。”
容玉点了点头,“你去吧。”
等二人退了出去,容玉稍稍动了动酸软的腰肢,心思,也不知玄宗什么时候醒过来,更不知到时候会跟他说什么,或者只是临终前想瞧瞧魅惑他儿子的人长什么模样吧。
容玉苦笑一下,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宋俨明在宫中三日,他在家中亦是歇息不好,此刻在这儿坐了大半日,更是疲累的紧,他换了姿势,眼皮却是愈发重了起来。
容玉生怕在这殿内睡着,便立刻起身,悄声走到外殿,踱着步,想稍稍减缓一些自己的困意,
等他撩开纱幔回到内殿,却是发现龙床上的床幔微微颤动着,一个人影影影绰绰的,似乎坐了起来,嘶哑的声音像是梦魇一般,
“宛儿?”
容玉心里一紧,“陛下?”
随着这一声陛下,床帐被用力扯开,一个两鬓斑白、面有威严的男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双目瞪大,嘴唇张了张,举起了颤颤的手来,
“宛……宛儿……”
容玉想回身去叫了人来,玄宗却是立时掀开被褥,仓皇下床了来,容玉竟不知濒临死亡之人竟如此迅速,他三步并作两步摇摇晃晃上前了来,双目红赤,鹰爪似得大掌抓住他的手腕,扯到了跟前,
“宛儿,朕找得你好苦!”
容玉被他这副癫狂的模样骇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旋即,耳边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陛下!”
宋俨明早在入门时便看见了眼前这一幕,心间咯噔一声,连忙上前来扶住了玄宗,
“陛下,他并不是顾夫人!”
玄宗像是被一声惊雷击中一般,浑身一僵,烈焰般灼烧的瞳仁渐渐清明过来,他犹自死死地盯着容玉,上下打量着,似乎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洞一般,牙根耸立,眼中更如惊涛骇浪,
“你是哪里人?”
宋俨明眼中晦涩不定,喉结翻滚着,
“陛下,他是容玉。”
“你回答朕!”
玄宗对宋俨明的话充耳不闻一般,只死死地盯着容玉,容玉看了看宋俨明,又看了看玄宗,吞了吞口水,他心间不安感愈盛,只强作镇定。
“楚州……我乃楚州人士。”
“生辰几何?”
“我是孤儿,十九年前被楚州容家收养,生辰不详。”
玄宗喃喃自语,“十九年前……楚州……”
世间绝无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除非……他手掌猛然收紧,
“你左股是不是有一寸左右的绯色胎记?”
“你怎么知道?”
这话回得大不敬,然而容玉已经管不了太多了。
他身上确实有一块胎记,那地方隐私,房事间流连之际,宋俨明常常一边亲一边逗他说是红梅落雪玉,容玉痛得满脸冷汗,心间一股凉意袭上心头,不由看了一眼宋俨明,对方眼中亦是一片震惊。
却见玄宗突然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
“宛儿……呵……宛儿……”
他放开了容玉的手腕,跌跌撞撞几步,当下喉咙咯咯作响,竟呕出一口血来,
宋俨明大惊,连忙扶住玄宗,一边回头交代容玉,
“快去请太医!”
容玉惊魂未定,却也立时去门口请了喜公公去喊太医来。
片刻功夫,五六位太医鱼贯而入,匆匆跪俯在龙床前替皇帝诊脉走针。
容玉心间砰砰砰地跳,脸色苍白极了,他后退几步,扶住了一旁的椅把手,努力压制下心头不安的想法,他抬了头,朝着龙床方向望去,却碰上宋俨明的目光,却见他目光一痛,移开了。
容玉背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心脏更是跳动得极快,腹中胎儿似乎感觉到他的不安,动了动,容玉不由得拿手轻轻安抚他。
大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太医们终于纷纷退了下去。
屋内仅剩下喜公公与他们三人。
玄宗嘴唇发白,脸色比方才更加不好,但他神志却是异常清明,慢慢坐了起来,宋俨明扶着他,哑声道,
“陛下可要喝水?”
玄宗无力摆了摆手,淡淡道,“传执笔太监来。”
这一声却是让宋俨明的瞳仁骤然紧缩,“陛下!”
“传!”玄宗一声冷喝!
喜公公登时下去了,宋俨明双手紧握,即便容玉离他是那样远,也看出来了他的颤抖,
宋俨明乃泰山崩于前而不惊之人,容玉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心里更是如坠冰窟,周身冰冷。
执笔太监很快上来了,他跪在龙床前,有旁人送上笔墨纸砚,
玄宗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嘶哑着嗓子道,
“封楚州容玉广安王,赐蜀地,封万户,即日前往。”
“陛下!”
宋俨明急切阻止,登时跪俯下身,声音沉重凄绝,
“求陛下收回圣旨!”
“写!”
饶是玄宗几近油尽灯枯,此时的声音依旧洪亮,甚至带上了厉色。
执笔太监哪里见过这般态势,手上一抖,险些将浓墨玷污圣旨,连忙下笔,一旁的喜公公见他拟好圣旨,便连忙拿了给玄宗过目。
玄宗匆匆扫了一眼,闭了闭眼睛,
“掌印。”
喜公公正要退下,可拿着圣旨的手却被宋俨明紧紧控住,动弹不得。
喜公公宦海多年,哪里见得宋俨明这样疯魔的时候,竟一时呆滞,不知如何是好。
容玉站在局外,却深陷局中,他闭上了眼睛,紧紧咬住了下唇。
最终还是玄宗让了步,他亲自从宋俨明手中拿过了那道还未掌印的圣旨,目中倦意一片,
“退下吧。”
喜公公极有眼色,连忙招呼着殿内众人下去了。
殿内,安静无比。
玄宗看着跪在床前的宋俨明,又瞧了瞧容玉,
“过来。”
容玉身子一颤,提着脚走了过去,短短五六米的距离,可容玉却似走在千山万水上面。
等他跪在龙床前,玄宗缓缓开口,
“你乃朝元六年正月十五所生,那日月圆,朕很欢喜。”
玄宗眉目平和,像是一位慈眉善目的父亲,他看着宋俨明,轻声道,
“明儿,朕从未告诉过你,你还有一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