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别离
汐月宫, 暮色四沉, 一抹残阳染红半片天空。
“快快快!”
几道急促的声音划破上空, 鸟儿被惊得哗啦啦飞起。
殿门, 重兵层层把守, 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一个宫女端着一盆血水匆匆出了来, 眼前一黑, 撞在一个不高不矮的身体上, 铜盆一时不稳, 哗啦一声, 满地狼藉。
宫女不由得抬眼看了看来人, 竟是先帝身边伺候着的喜公公!
她慌忙下跪,不顾地上脏污,捣蒜似得磕头,
“大公公饶命!大公公饶命!”
喜公公打量着自己的衣襟,恼怒地啧了一声,抖了抖衣摆, “冤家!咱就是想要你的小命现在也没空了!”
他一把将地上的宫女扯了起来,径直问,
“里面是什么光景了, 孩子, 可生下来了?”
宫女吞了吞口水, 摇了摇头, “还没……稳婆说, 稳婆说胎位不正,恐是……恐是……”
喜公公呼吸一滞,面上带了几许阴郁,叹了一口气,正要提脚走进去,却被宫女拦截住了。
“公公,您进不去,这汐月宫被禁卫军层层把守了,除了指定的人,任何人都进不去。”
喜公公倒抽了一口气,如今能调动禁卫军的除了平阳侯还有谁,然禁卫军负责宫苑守卫,关乎皇帝安危,自不可随意遣动——平阳侯这是疯了么?
喜公公不敢置喙,心间砰砰砰地跳得厉害,他掉回头去,匆匆疾行,拐过层层叠叠的宫墙,很快便来到自己的住处,他连歇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立刻叫来一个小太监,耳语一番,那小太监便领着腰牌去了。
是夜,林府。
众下人全然退去,书房内仅余林老太傅与容长风二人。
林酺怔怔半晌,他支着额头,声音疲倦,
“也不知此番什么光景了。”
容长风眸色一颤,收起十指,握紧了双拳,突然起身跪地,
“学生瞒了老师——那孩子我没动。”
林酺大惊!他猝然起身,
“崇墨!你竟然自作主张!”
容长风紧紧握住双拳,凄然一笑,
“太傅,您觉得我们动的了么?这汐月宫的人从里到外都被平阳侯换了一遍,便是连禁卫军都被他调遣来了!”
“荒唐!”林酺震怒,一时间身体竟是一晃,险些站不住。
调遣皇帝近卫,往小了说乃枉顾君威,若是被有心人奏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也并非不可能,林酺背上一身冷汗,如今天下大乱,朝中动荡频频,可万万不可再折了平阳侯进去,若是如此,这北安的气运也算完了!
“糊涂!糊涂!糊涂!”
林酺连连痛斥三声,颓然坐在椅上。
容长风闭上了眼睛,惨然一笑,
“平阳侯可不糊涂,他胡作非为又何妨,便是算准了老师您会不顾一切为他兜底,如今没有一个人可以在他身后伤那个孩子。”
林酺一愣,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着,心间震撼,平阳侯如何有过这等任性的时候,他怔忡片刻,言语间悲戚之意渐起,
“先帝当年为情所误,二十余载帝王生涯,除了张皇后与赵妃,后宫竟再无第三人……知平阳侯者莫若先帝啊。”
那道除子的密旨还有最后一句,若有必要,母子皆除。
想来先帝已经预感到他们的困局了,然而平阳侯已经走快了一步,他将众人捆绑在一起,唯有与之共同进退,好一个英明神武的平阳侯啊——
林酺浑身发凉,竟有些站不住。
外面匆匆忙忙进来一个小太监,经由近卫引领,径直入了房内。
“怎么?”
那小太监道,“广安王难产,危在旦夕!”
林酺花白的胡子一颤,半晌才回过神来,
“天也,命也,平阳侯,你再是算准了一切,也无法与天斗。”
而容长风在侧,紧紧握住了双拳。
***
无穷无尽的痛意袭来,容玉发丝已被汗水浸透,他像一只悲鸣的母兽,在床上挣扎着,可纵然痛极,他也没有发出丁点声音。
剧烈的疼痛吞噬人的骨肉,一寸寸地撕咬着人的神志,容玉咬着口中的帕子,一口白牙几乎要被咬碎了。
稳婆第一次给双儿接生,亦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刚强之人,诞子之痛,世间无有可与之比肩之事,可这宫中的贵人却没有半点常人又哭又叫的狼狈,明明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显然是已痛苦至极。
她着实是看不下去,只哽着嗓子道,“贵人,您若是痛,大可以叫出来,叫出来会好些。”
容玉只拽着被褥,指节已经全白了。
另一个稳婆掀开被子,惊喜道,“贵人,胎位正了!就差一点了,您加把劲!”
容玉更是拼尽全力,凭借着最后一口气,喉间腥甜,齿间立时鲜红一片。
空气中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这胎位不正九死一生,竟被这贵人熬了下来,接生的稳婆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将那浑身血污的孩子快速清理好,小心翼翼用襁褓包了,送到容玉身边,
“贵人,是个男孩儿。”
容玉咽下了喉间的腥甜,怔怔地看着那哇哇乱哭的小娃娃,他一张脸红扑扑的,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一般,眼睛睁不开,哭得厉害。
好丑的孩子,也不知孩子的爹见了会不会吓一跳。
然而心间怜爱止不住涌来,容玉再不敢看那襁褓第二眼,心间悲戚难当,只紧紧闭上了眼睛。
——孩子,永别了。
屋内喜气洋洋的道喜声还未停止,一个高亢惊恐的声音猝然传来,
“不好!出血了!”
“怎么突然……”
“来人!”
又是接连几声惊呼,隐隐约约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上参汤……”
“快!”
所有的声音渐渐远离,一个高大的身影排开层层叠叠的众人向他疾步而来。
他终于还是忍受不住,进来了。
“玉儿!”嘶哑的声音急切爱怜。
三个月没有见过面,他瘦了,眼圈黑得可怕,形容枯槁,哪里有半分往日里端方俊逸的模样,可容玉却是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想抚摸着他,可再往前,却怎么都没有气力了,
二人默契似得不再相见,但他知道,他一直守在外面,他也明白,对方定是心痛如裂,所以,他没有喊痛,哪怕一丝的痛苦,他也不愿不忍不让加宋俨明身上。
稳婆不知眼前二人的身份,她早已手足无措,
“明明刚才还好好的,还好好的……怎么出这么多血……”
宋俨明将那发软的身体紧紧按在怀里,怒喝,
“把太医院的太医全部叫过来!”
一波一波的太医鱼贯而入,却是一波一波地被痛斥出去。等到全部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的时候,整间屋子除了婴儿的哭声,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
宋俨明双目红赤,浑身颤抖。
他紧紧地搂着容玉,甚至狼狈地将自己的上衣全部除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让对方不断降低的体温升高。
这具身子他是那般熟悉,他曾经流连无数遍,亲吻无数遍,哪怕最私隐的地方,他也一清二楚,可却从来没有这般陌生而冰冷的时候。
他仓皇地吻着那没有丝毫血色的唇,孤兽一般惶恐地嘶吼着,
“玉儿!”
没有人回答他,宋俨明紧紧地将他揉进自己的怀中,两行泪滴在了容玉的脸上,与他还未干涸的泪水混在一起,一路洇湿下去,直至从颊边滴落下去。
泪珠,砸起了一点微微的气流。
无边的痛意弥漫,至死不休。
***
“死了?”
林酺猝然站了起来,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欢喜,他定了定神,又确定了一遍,
“当真?”
那小太监道,“太医院院使亲自在场,定是无误。”
林酺不断踱步,面上阴晴不定。
“怎么会?”
林酺眼中光芒一起,不由得直直盯着容长风,容长风低着头,睫羽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林酺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往屋外走去。
而容长风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眼中无悲无喜,只望着远处黑汁浸透的天际,慢慢闭上了眼睛,紧握着的双拳渐渐放松了来。
“阿玉……”
他并未发声,只凭空做了个口型,
一阵夜风吹来,竟有了几分秋日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