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番外:雄鹰(1)
1902年, 伦敦, 隆冬。
接连下了几日小雨,今日终于放晴, 花园里的枝叶都湿漉漉地垂着头。白兰芝拿了一本小说,来到花园的玻璃花房, 坐在沙发椅上,静静地翻看。
没过多久,艾诺①走了进来。艾诺是她和埃里克的第一个孩子,本来她还打算要一个女儿, 但埃里克见她分娩时那样痛苦,说什么也不同意她继续怀孕, 还专门去咨询了福尔摩斯有效的避孕方式。两个大男人,坐在会客厅,神色严肃地探讨着古往今来的避孕方式,分析其是否安全、干净、有效。白兰芝在旁边听着, 脸都红透了,心里却非常甜蜜。
今年艾诺刚满七岁, 但看他的表情和身高, 完全不像一个七岁的小孩。他的五官继承了白兰芝的清丽秀美, 骨相则像埃里克一样冷峻凌厉。七岁的小孩,脸颊多少会带点肉感,艾诺却眉骨突出, 轮廓分明, 小大人般不苟言笑。
白兰芝看向他, 见他模仿埃里克的穿衣风格,穿着厚重的黑色大衣、条纹马甲和白衬衫,严肃而规矩地系着领带,忍不住笑了:“课上完了?”
艾诺双手插兜,眼神、姿势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海曼小姐被我辞退了。”
白兰芝诧异:“为什么?她哪里不好吗?”
艾诺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很好,但她已经没什么能教我的了。”
“……海曼小姐可是牛津大学的高材生。”
“她的知识确实渊博,”艾诺神色淡然,“但我也不差。”
这口气,简直跟他的父亲一个样。白兰芝忍住笑意,想了想说道:“好吧,等你父亲回来,我跟他商量一下,怎么安排你的家庭教师。”
听见“父亲”,艾诺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小动作没逃过白兰芝的眼睛,她有些无奈,不知为什么,从去年开始,艾诺就不再亲近埃里克,每次和埃里克说话,都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客气。
白兰芝头疼不已,她看得出来,艾诺其实非常崇拜埃里克,从他刻意模仿埃里克的穿着打扮、神情站姿就看得出来,埃里克不在家时,他甚至还会在书房的钢琴前,怔怔地坐上一两个小时。但真让他和埃里克正常地相处一会儿,他又十分抗拒。
去年,白兰芝还能勉强明白他心里的想法,但随着他学识和见识的增长,现在,白兰芝是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她揉了揉眉心:“你不想见到父亲?”
艾诺愣了一下,毕竟还是个孩子,并不懂得如何掩饰一瞬间的情绪:“……没有。”
“你跟他吵架了?”
“没有。”艾诺思考了一下,“是他不想见到我。”
白兰芝迷惑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很爱你呀。”
“他爱我,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艾诺口气冷静地叙述道,“不知母亲是否读过弗洛伊德的著作,在我这个年纪,通常会有恋.母情结,视母亲为所有物,将父亲视为争夺母亲的竞争对手。很显然,我和他现在正处于竞争的关系中。没有竞争对手会互相喜欢并和睦相处,父子也一样。”
白兰芝被他说得一阵哑然:“……我觉得可能是你想太多。”
艾诺直视她的眼睛:“假如我是个女孩,也会和你形成竞争关系,去争夺父亲的宠爱。很正常的现象,母亲不必担心,我自己能处理。”
儿子看得比她还要通透,想法比她还要理智,弄得她挺不好意思。她微赧地摸摸他的脑袋:“你很有主见,但书上的理论和现实生活还是有不少差别,你要努力分辨,多跟你父亲沟通,”想起他那套“竞争关系”的说辞,她头疼地摇摇头,柔声说道,“你父亲很爱你,他小时候受过很多磨难,不太懂得如何去表达感情,并不是拿你当竞争对手……你才多大呀。”
在艾诺的心中,母亲确实是他的所有物,或者说,父子二人都视白兰芝为所有物。在这个家里,谁能彻底地占有白兰芝,谁就处于地位的最顶端。埃里克没有教他这些,却在无形之中,令他领悟了这种攻城略地的本能。
艾诺眯着眼,低声回答:“我不小了,母亲。”他顿了顿,继续说,“我比他年轻,比他聪明,又是您的亲生骨肉,和您的关系比他不知密切多少倍,他感到危机,觉得我是竞争对手很正常。”
白兰芝:“……”
白兰芝无语了片刻:“好啦,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的父亲。晚上他回家吃饭,不准给他脸色看!”
艾诺满脸不情不愿,低低地“嗯”了一声。
——
晚餐时间,埃里克却没有准时到家。
艾诺冷着一张小脸,肩背挺得笔直,握刀叉的姿势标准而优雅,却久久没能等到父亲的“检验”,不禁有些焦躁。
直到晚餐结束,父亲都没有出现在餐桌上。他垂下头,拿起膝上的餐巾擦了擦嘴唇,正准备起身离开,这时,一个高大而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埃里克回来了。
他看一眼艾诺,脱下大衣递给仆人,动作行云流水,周身散发着养尊处优的强势气息。艾诺心想,什么小时候受过很多磨难,肯定是母亲编出来骗小孩的谎话。他看过福尔摩斯关于“演绎法”的文章,如果不是久居高位,父亲根本不可能拥有这样强大的气势。
“听说你辞退了海曼小姐。”埃里克在他的对面坐下,摊开餐巾,随意地铺在膝盖上。
面对母亲时的自信从容,在这一刻全部消散。艾诺握紧双拳,心里生出一丝紧张,连嗓音都有些干涩:“她已经没什么能教我的了。”
“是么。”埃里克毫不惊讶,平淡地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艾诺一怔:“什么?”
埃里克的语气云淡风轻:“海曼小姐是非常优秀的学者,连她都教不了你什么,想必你的学识已十分渊博,不再需要父母帮忙考量未来了。所以,从今天开始,你的未来由你自己负责。你今后想做什么,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如何独立地生活下去,全由你自己规划,我们不会再干涉你的人生。”
艾诺彻底怔住,半天才说:“……我才七岁。”
“七岁的天才。”埃里克挑了挑眉,“加油。”
——
白兰芝完全没想到,自己只是上楼小睡了片刻,再下楼时,气氛已变得剑拔弩张。
埃里克突如其来的刁难,让艾诺更加坚信弗洛伊德的理论。他对白兰芝说:“母亲您看,我说得没错吧,我和他确实是竞争对手。”
白兰芝:“……”
埃里克沉下脸色:“少看福尔摩斯给你的书。”
白兰芝在旁边,艾诺冷静沉着了不少,说话也变得慢条斯理起来:“为什么不能看?你怕我比你更加博学?也是,像你这样的人,心里肯定非常恐惧被自己的儿子取代。”
话音落下,埃里克却发出一声轻笑。艾诺顿时像被威胁的小动物般,紧绷着身子:“你在嘲笑我,还是在看不起我?”
埃里克淡淡地答道:“我没有看不起你,相反,我和你讲话一直用的是对同龄人的态度。你不是自认为比我博学么,这样,我给你半镑,如果你能在十天之内,赚回二十倍的英镑,我就承认你比我厉害,怎么样?”
无论是半镑,还是十英镑,在艾诺眼里都是小数目,这一个星期,他打赏车夫的钱都不止十英镑。他答应得很爽快:“好,我保证做到。”
谁知,埃里克继续说道:“这半镑也是你那十天的生活费。”
艾诺不敢置信,继而愤怒:“半镑——生活费?从这里到市区,赶马车的钱都不止半镑。”
“我会派人把你送到贝克街,但接下来,你每天都要支付福尔摩斯一先令的租金。”
十先令等于半镑金币。艾诺抿直了嘴唇:“那半镑岂不是只能付十天的租金?”
“所以,你不仅要赚到租金,还要翻倍,有信心么。”见他面露犹豫,埃里克看他一眼,挑衅地说,“不行就算了,反正我在你这个年纪,半镑翻二十倍简直轻而易举。”
艾诺一咬牙:“你能做到,我也能。你就等着吧!”说完,他面沉如水地站起身,走向旋转楼梯,临走前,不忘跟白兰芝说晚安。
白兰芝不由失笑,摇摇头,走到埃里克的身边,坐下来,撑着下巴看他吃饭。
只有妻子在场,埃里克的吃相不再优雅得体,变得有些粗鲁,上一刻还冷漠威严的语气,也温柔了好几个调:“看我干什么。”
“你对付他好有一套。”她真心实意地夸奖道,“我现在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埃里克轻轻笑着:“他太聪明,人生也过于顺遂,难免会自大骄傲,现在不让他经历一些挫折,以后会更难对付。不过,他说得没错,我有时候确实会嫉妒他。”
“嫉妒他什么?”
埃里克侧头吻了一下她的双唇,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嫉妒他能有你这么好的母亲。”
白兰芝一下懂了他的意思,心里酸酸的,更多的还是甜味。
她站起身,帮他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的手边。他微笑着,牵起她的手亲了一下。座钟无声地走着秒针,隆冬时节,傍晚时分,外面天色已然全黑。明明万物都已经枯萎沉睡,她的内心却像被炭火烘烤一般滚烫。
生活……
怎能如此安稳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