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语难言
更新时间:2013-08-26
眉娘的病情自那日从山洞归来后,便开始时好时坏,近日又愈发绵剧起来,前头还只是昏昏沉沉地歇在房中大半日,然而近来,居然有时候连我和小黑也认不清了,每每看到,便觉得心酸无比。
这分明就是一个生命即将要逝去的征兆。终有一日,会是最后一日。
我推门进房,直身跪坐在蒲团之上,为她面前的海棠红木案几上放下一碗刚弄好的花生酪,正欲按往常一样坐着陪她说说话,然而却只见得她的眼睛突然骨碌碌地盯着我的身后,仿若失神了一般,口脂浓艳的嘴里忽的轻轻地冒出了一声,“阿乐……”
我一愣,下意识地转身看去,然而瞥过眼的那一瞬间,心里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几日来,眉娘已然眼神昏花到三番四次地把我当作苏乐了,按理说我的反应不应该再如此强烈,然而大概是因为我暗自收留苏乐爷孙,故心虚得每次中招。
然而这一回,却是例外。
我回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分明看到一片破落的粗褐衣角从朱漆门边飞快地掠过,伴随着一声喑哑的啜泣。我心下蓦地一冷,我紧接着望向眸光迷离的眉娘,不禁有些紧张,生怕她会察觉出什么端倪。
倚在榻上的眉娘似乎并不知晓门外的动静,只看了我尴尬的表情半晌,似乎是反应过来了一般,看面色似乎清醒了些,弯唇微微苦笑,“阿若,是不是原来又只是我的幻觉?……还以为这次会是真的。近来我的记忆力愈来愈差,却总是会想起那时候,那时候我们……”
我没有应声,只听着她侧着头,哑着嗓子重复着那说了数遍的历史,只低着头,不动声色地用银匙为她搅着碗中热腾腾的花生酪,只觉得那泛着热气的白雾逐渐晕红了我的眼眶,酸酸涩涩的,却仍是强撑着瞪着眼睛,不敢让眼泪落下来,免得引她起疑。
那个跟眉娘你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的男人……就在门外呀,好看的小说:。然而那时候壮志凌云的将军,鲜衣怒马的公主,此时又去了哪里?
“阿若。”
我一怔,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是眉娘在唤我,只疑惑地撇过头,“眉娘……?”
她枕在一方天青斗纹锦织就的枕头面儿上,浓厚的脂粉已然逐渐掩饰不住她愈见青白的面色,而她早已气若游丝,“若是我等不到慕儿出征那时……还请你替我送他一程。”
这几年早已习惯了“小黑”这个名称,乍然听到她口中的“慕儿”,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我也是半晌才明晓原来曾经的那个冷面跑堂小黑,即将就要成为那丹阙紫宫里头的一国之君,九五之尊。
此时说再多的虚话也是无益,反而显得生分了。我咬着唇点了点头,又倾身为她掖了掖松花锦被,一边儿平静地应声道,“好。”
她便是安静地笑了出来,虽然病重体虚,但她的唇上依旧涂抹着浓厚的艳色口脂,仿佛初春时节枝头上最明丽的花,“你如今竟也十六了,想当年……我嫁给阿乐,约莫也是十六的年岁,未曾想过,如今已然也已垂垂老去了。”
我正煽起风炉,准备茶水,听到此只柔声安慰道,“眉娘您年少时风华无量,韶华皆倾负于社稷山河,阿若自愧不如。”说罢,又惘然道,“若我有您当初的一半武艺,定也是要与他一同奔赴战场的。”
“阿若,”眉娘吃力地抬起手来,抚上我的脸颊,昔日冶艳而凛冽的眉目因长年的神思昏沉,显出了几分别样的温软来,“替我好好的守住灵栖,若他,若他日后归来……若他归来……”
这个他,说得应当是苏乐罢……
我难受地扯了扯眉娘的衣袖,终将她冰凉的手重新放入了厚厚的衾被之中,忍下涌起的酸涩之意,只温言道,“眉娘,您先好好休息罢……放心,您托付的事,我杜若一定会好好办到,一定。”
待到眉娘口中絮絮地念叨着念叨着,终于微微阂闭上眼后,我这才静悄悄地站起身来,踮起脚尖推开半掩的门看去,果不其然,见到走廊处那个还沉浸在惊讶之中的老翁,早已泪流满面。
“她还没死,她还活着,她居然还是当年那模样……”浑浊的泪水布满他面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赤着一只被尘土泥泞浸染得乌黑的脚,另一只脚还套着一只脚底磨破了的草鞋,表情扭曲的狰狞的面上又笑又哭,一边又胡乱地手舞足蹈着,形若疯癫,“雪芍,雪芍,她怎么还会是那样子,哈,哈哈,她还记得我!她还记得我!”
我不放心地回首看了一眼,见眉娘还在榻上闭眼昏睡着,忙反身紧紧地掩上了门,面无表情地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老先生,眉娘已然歇下了,请您不要吵醒她。”
他摇摇晃晃地冲将过来,揪住了我的衣襟,英武的眉目因为哭嚎而在我面前扭曲变形,仿若鬼魅,而他仿佛疯魔了一般,只不断偏执地对我重复着,“那是谁,那是谁,她为什么还是那样子,为什么……她还没忘了我,哈,可我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了,这副模样了!”
“苏大将军原来还记得您的身份……您原先连自己的名字身份都可以摒弃,我还以为,您也不记得眉娘了呢,”我挥开他的手,转而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冷声道,“我送您回房,记着切勿再乱跑了,若是让眉娘瞧见了,或许是不太好。”
他的眼神涣散,本是青碧的眼眸此时却呈现了一片灰色的死寂,一路上只絮絮地不断重复着,“她不愿见我……她不愿见我……”
我默不作声地将他送回了原本的房间,掩上门的时候,终究还是忍不住,只面色平静地留下了一句轻轻淡淡的话,“苏大将军,不要忘了,当初是您自己,负了她。”
门缝掩合严密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他神色凄切,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