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嘉小说
会员书架
首页 > >基建王座 > 第19章共浴

第19章共浴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今晚夜色极好。微凉的月光透过窗口, 蔓过纱帘,一点点染上温泉岩砌成的台阶。

这间浴室相当宽敞, 中间的浴池大得甚至能供一个成年人游上两圈。屏风正对面的墙上嵌有壁炉, 火光劈啪作响,

浴池呈斜坡状, 左浅右深, 最浅的一侧可让人舒适地躺下,最深的地方, 池水刚好漫过肩颈。

两端各自雕有一只石锦鲤,哗哗往池子里注入热水。

水里已经洒了浴盐,和一些叫不上名的香料。朦胧的雾气不断溢出水面, 茫茫白雾下, 流动的水面犹抱琵琶, 看不真切, 只能听见潺潺动人的流水声。

真不愧是城主府的浴室, 专属于贵族的奢侈。

沈轻泽摇摇头,一面批判封建统治者的腐败,一面舒展四肢,闭目躺在浅池里, 享受腐化的堕落。

温柔的流水冲刷着他精韧光裸的身躯, 连带着将连日来的疲惫,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 宽慰他紧绷的神经, 抚平眉宇间的皱痕。

四周静谧至极, 沈轻泽嗅着那淡雅的香气,脑袋靠着水池岩壁,舒适得昏昏欲睡。

直到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倏然惊醒了他。

那声响轻柔,像是赤脚踩在石砖上,还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居然有人来了!莫非是侍从?

还是说……他压根进错浴室了?

沈轻泽皱着眉头,从水里坐起身,忽而瞥见那扇落地式折叠屏风幕布后,隐约映出一抹背影,宽大的衣袍随性披于肩头。

“去我酒柜里取些酒来。”他向侍从吩咐,嗓音低沉悦耳,醇厚犹胜于美酒。

怎么是颜醉!沈轻泽眉心一跳。

那人解开束发,任由一头长发如瀑披散,又慢悠悠宽衣解带,一把将浴袍拽下来,随意搭上屏风。

他的影子在屏风上移动,眼看就要走出来,此情此景,门外还候着侍从,两人若是“坦诚相见”,何止是一个大写的尴尬。

四周一目了然避无可避,沈轻泽只好依仗着浓厚白雾遮挡视线,一头扎进水里。

他如一条滑溜的鱼,悄无声息游到水池最深的那一侧,深吸一口气,让肺叶充满空气,以高难度姿态潜伏于水下,实在憋不住时,只浅浅露出一个鼻子换气。

片刻功夫,一丝丨不挂的颜醉赤脚踏上石阶,果然在池水最浅那侧下水,半躺半靠,懒洋洋倚在池壁边上。

温暖的水温包裹住他,颜醉双目微阖,舒缓地吟出一声满足的鼻音。

这一丝若有若无的呻丨吟,随着水流流入沈轻泽的耳朵,仿佛放大了数倍,朦胧又暧昧,不断撩拨着他高度紧张的神经。

一如潜入女生宿舍即将被发现的贼,心虚之余,又不可抑制地隐隐生出几分荒唐的刺激。

颜醉似乎并未察觉远处深水下的异样,他一只手肘搭住池壁,另一只手竟放了一只木竹制的小鸭子在水面上。

手指浅浅地拨弄涟漪时,憨态可掬的小鸭子左摇右摆,随之游来荡去。

明明是一件幼稚且无聊的玩具,人前凌厉霸气的城主大人,竟也在独处时,玩得不亦乐乎。

只是苦了沈轻泽。

水下憋气的青年像一截长在地里的木桩,一动不动,连吐个气泡都担心引起动静被对方察觉。

这时,侍从正好端来酒水,埋着头目不斜视,将盛放酒壶酒杯的托盘放于水池边。

借着颜醉转头斟酒之际,和侍从脚步声的遮掩,沈轻泽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换气,在对方扭头回来之前,又飞快缩回水里。

耳边除了缓缓流淌的水声,只剩下颜醉自斟自饮的声音。

沈轻泽虽看不见,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方才那惊鸿一瞥,对方仰头饮酒时,修长的脖子,滑动的喉结,水珠顺着肩头滚落时,蜿蜒而下的清亮水痕。

沈轻泽头一次对颜醉的魅力值产生了强烈好奇——

有人天生丽质,而自己全靠充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有没有!

宁静的浴室里,一个安逸地舒展筋骨,一个紧张地缩头潜伏,唯有环绕的流水知道这一场别致的“共浴”,涟漪卷荡着彼此的气息,从这一头流到那一头,于无形中融为一体。

就在沈轻泽快要憋不住时,一不小心从嘴边漏出一个小气泡,咕噜噜浮上水面。

正在与小鸭子玩耍的颜醉停下手中动作,似是不经意抬眸,往远处雾气缭绕的深水池,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

他上身微微前倾,正欲起身,沈轻泽全身紧绷,只觉一只大鼓锤在敲击他的心脏。

咚、咚、咚——

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拯救了他。

“城主大人。”匆匆而来的侍从不敢抬头直视,只远远隔着屏风禀报。

颜醉又意态闲适地靠回去,五指梳理着漂浮于水中的长发:“什么事?”

“方才主祭大人吩咐我准备热水沐浴,可等我回去时,主祭大人他……他不见了!我和大人的随从在附近找遍了也没找到人,要不要派城主府的侍卫搜寻?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沈轻泽在水下憋气,鼓足了腮帮子,气咻咻的想,就是你这家伙手脚太慢!记住你了!

浅池的方向传来一丝轻笑:“不用了,沈主祭初来乍到,兴许是趁着酒兴,在哪里迷路了,你下去吧。”

侍从一愣:“是。”

浴室大门咔嚓一声合拢,流动的风拂起垂落的轻纱,依稀露出颜醉微醺的酡红面颊。

颜醉曲着手肘支住侧脸,仿佛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你迷路了吗?”

水下的沈轻泽一个激灵,差点呛水——这家伙发现自己了?

颜醉笑意更深:“还是,想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沈轻泽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明明泡在水里,却感觉背后渗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这家伙是逼自己现身吗?瞧这话说的,好像是自己故意来偷窥颜醉沐浴似的。

这么死撑着也不是个办法。

肺叶催促着新鲜空气,沈轻泽内心开始动摇。

“哎呀,你真调皮……”颜醉说着,捏住小鸭子的尾部,将飘走的小木鸭拖回自己身边,来回打着旋。

沈轻泽:“……”

淦!原来是在和鸭子说话!

城主大人,你究竟是有多寂寞?

还没等沈轻泽舒口气,颜醉磁性的声音再次穿透起伏的白雾,回荡在浴室里:

“出来吧,你还要在那里憋多久?小心断气。”

话音刚落,水池深水一侧,一个人影突兀破水而出,豆大的水花四溅,激起一层层波澜,好似开出一弧弧银白的花。

颜醉疏懒地靠着池壁,氤氲白雾半遮半掩,只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胸膛,肩头长发披散,如墨色绸缎顺滑地铺开于水面。

被人闯进浴室看了个精光,颜醉不气不恼,反而大方方展露出优雅的身姿,甚至举杯,冲对方遥遥一笑:“没想到,主祭大人还有这等兴致,嗯?”

他慵懒的尾音既轻且缓,微微上扬,像一只玉手在拨弄琴弦。

沈轻泽情急间只来得及抓住祭袍的披风遮挡在身前,只可惜素白的祭袍被热水浸得透湿,呈半透明薄薄的一片层,若隐若现地描摹出双肩宽厚的轮廓。

颜醉的视线仿佛长在青年身上,饮酒时也半点不离,轻薄的眼皮一开一合,夹出眼尾一抹艳丽的桃红。

一丝丨不挂的分明是颜醉,可在对方极富侵略性的眼神下,沈轻泽几乎有种双方处境相反的错觉。

颜醉修长的手指抚过嘴唇,隐约露出一点舌尖:

“其实你想跟我一起泡澡,只要说一声就是了,池子这么大,我又不介意多一个你。”

沈轻泽嘴角一阵抽搐,声音瞬间沉了八个度:“我介意。”

他淌过水池,将湿透的素白祭袍披在身上,这才转过身,迎上颜醉似笑非笑的眼光。

“误闯房间,惊扰了城主大人沐浴我很抱歉。”沈轻泽扯了扯贴在胸口的衣襟,湿冷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不过,你早就发现我了吧?”

颜醉慢条斯理地逗弄着那只小鸭子:“我还以为是哪个暗恋我,急于献身的侍女呢,没想到,竟然是……”

他意味深长地啧啧两声。

这家伙果然是故意看他笑话,沈轻泽脸一黑,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可要叫阁下失望了。”

“失望?”颜醉挑了挑眉梢,“不不,我一点也不失望。”

他目光顺着对方腰线下移,却被升腾的白雾遮住了,又长长哦了一声:“其实还是有点失望。”

沈轻泽:“……”

他仿佛听见一根弦,终于在对方锲而不舍的反复拨弄下断裂的声音。

沈轻泽深深吸气,捏起一只拳头,颜醉见他动作,十分配合地往后缩了缩,嘴里依旧笑吟吟的:“主祭大人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沈轻泽缓缓眯起眼,一言不发,抡起拳头,一拳砸向平静的水面!

池水骤然掀起半人高的大浪,气势汹汹朝颜醉扑去——

转瞬间,堂堂城主大人被温热的浴水劈头盖脸泼下,一颗脑袋被湿润的长发盖得密不透风,宛如一只逆了毛的乌鸡,撅在水面上。

水流冲刷过他的额发,水帘一般淌过面门,两侧丝丝缕缕碎发,黏湿服帖着脸颊。

有晶莹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一点点在细长的锁骨凹陷处积蓄。

既滑稽,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性感。

良久,颜醉默默抹一把脸,琥珀色的眼眸幽幽望过来,泛着湿润的水光,他半咬住下唇,竟隐隐有种一言难尽的委屈:“我的鸭子……”

沈轻泽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只木竹小鸭子已经水浪推着浮了老远,隐没在满室白雾之中,瞧不见了。

沈轻泽被对方埋怨的小眼神逗得啼笑皆非,非但没有半点歉意,反而忍不住从胸口溢出一声恶劣又畅快的大笑。

他捞过最后一件衣服,施施然穿上,就欲扬长而去。

“主祭大人留步。”颜醉慢吞吞拧干吸饱了水的长发,撩至耳后,“你弄没了我的鸭子,不如留下陪我说说话。何况你就这样出去,门口的侍从见了,还不知怎么传呢。”

沈轻泽这会儿也不急着走了,干脆拖了把椅子,坐在壁炉边烘烤衣服。

“城主大人有何指教?”

“你唤我的名字好了,一口一个大人,听着多生分。”颜醉慢悠悠淌水过来,两只白皙的胳膊趴在池壁边缘,下巴枕上去,偏着脑袋看他。

沈轻泽不置可否,只将手里的披肩翻了个面,继续烤火。

“你刚才笑得好像很开心……我很少见你笑,你总是冷着脸,仿佛别人都欠你钱。”

常年一边泡澡一边跟鸭子聊天的颜醉,面对沈轻泽这个大活人,即便对方不言不语不回应,也能自顾自聊下去,还兴致勃勃。

“为什么呢?”

“因为。”沈轻泽出乎意料地转过头来回了他一句,眼神谴责,“你是真的欠我钱。”

颜醉:“……”

这家伙还惦记着呢!

“给你给你。”

沈轻泽余光瞥见一块金色的东西笔直朝自己飞来,下意识伸手一捞,触手温润,鳞纹清晰,火光映照下,光华流转,又是那块龙鳞玉。

“你不是要赎回去吗?又给我这玩意干嘛?”

颜醉耸了耸肩:“如你所见,我们渊流城可穷了,每一块金币都恨不得掰成两瓣用。我思前想后,还是拿它抵押给你。”

“穷?”沈轻泽挑了挑眉,眼珠微微转动,环视浴室一周,“穷还盖这么奢华的浴室?”

颜醉笑容淡了,有些意兴阑珊:“这是我父亲在时修的,那时,风调雨顺,兽奴也未曾来劫掠,其他的贵族和官员们都服从他,时局不像眼下这样艰难……”

沈轻泽淡淡道:“时局艰难,你还有闲心来享受?”

颜醉将盛酒的托盘拉过身侧,又满满斟上一杯,懒洋洋道:“我已经几天没合过眼了。”

沈轻泽这才注意到,对方眼睑下一片淡淡的青黑,还有那酒,并不是晚宴上的葡萄酒,而是用来提神的药酒。

沈轻泽将手里烘热的衣服放下,轻声开口:“还有棘手的事?”

“千头万绪。”

沈轻泽微微一默,须臾,道:“上次你说的打造刀剑铠甲的事,是用来跟叛徒火拼的?”

“不,对付这群乌合之众,用不着多费心思。我只是担心,兽奴会再来……他们的祭巫只是被我伤了,又没死。”

颜醉眯着眼,眼神迷离,沈轻泽与之对视时,却总觉得那里藏着一触即燃的锋芒。

他话锋一转:“你在晚宴上夸下海口,说有法子让城里平民安然渡过冬天,真的还是假的?”

沈轻泽颔首:“真的。”

颜醉凝视他:“你准备怎么做?我听说你在城郊的村子购置了一百亩田地。都是些贫瘠的荒地,难道你真的有神仙之术?但是就算你能种出庄稼来,这个时候也来不及长了。”

沈轻泽双手托起衣摆前襟,面朝炉火轻轻抖动,漆黑的眼瞳映出两点雀跃的火光:“这个冬天自然是指望不上,不过,我可以买粮。”

颜醉蹙眉:“伯格说,明珠城打压我们出产的原矿石,卖我们高价粮,这件事我派人查过,是真的。财政捉襟见肘,已经没那么多钱买粮了。”

“谁说我要卖原矿石了。”

沈轻泽拍拍蒸去水分的衣袍,长身而起,银白的衣摆轻柔垂坠曳地,扣子虽未系到最上面,封腰已收束得紧致严实,俨然又是那个庄重禁欲的主祭了。

“你是想卖……成品铁器?”颜醉目光微闪,又摇摇头,“不可能的,你和铁铺的李师傅就两个人,就算你们锻造的铁器再优质,短时间内也根本不可能造出足够多的数量,换取的粮食,最多只够你们一家人衣食无忧。”

沈轻泽没有多作解释,平静的语气里却彰显出强大的自信:“我需要矿场出的原矿石,很多。我还需要一批工匠,和农夫。”

颜醉这次沉默的时间略久,半晌,才缓缓开口:

“这些我可以给你,但矿洞坍塌还在清理,产出的矿石有限。一旦分给了你,能卖出去换粮的就少了。所以你要明白,这批原矿石意味着什么。”

“你若失败,消耗掉的不仅仅是一些石头,而是城里很多人,活下去的依仗。”

他声音不复之前的调笑,变得深沉冷酷,这场对话已不再是两个共浴人之间的闲聊。

而是渊流城两位实权者之间的谈判,利益的分配。

“如果没有换取足够的粮食,哪怕你之前立下滔天的功劳,我依然会向你问罪。”

颜醉不知何时已经从浴池里起身,披了一件黑色丝绸睡袍,腰间细带松弛,露出犹带着水汽的肌肤,衣摆包裹着两条笔直的长腿,赤脚踩在石砖上。

他来到沈轻泽对面,平视他的眼睛,目光宛如两柄利剑直戳肺腑:“所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理当如此。这才像一位雷厉风行的城主大人。”沈轻泽竟然笑了,他一只手端在腰间,脊背挺直,目光如箭锐不可挡,“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说话算话。”

颜醉定定看他半晌,又走开了:“那就好。”

“那么城主大人,在下可以走了吗?”

沈轻泽如此说着,却没有征求对方同意的意思,迈开腿就要往外走。

“等等。”颜醉双手环胸,施施然走在他前面,“就跟你说了浴室外面有侍从守着,当然,如果你是成心希望引起误会,我倒也不介意。”

沈轻泽:“……城主大人先请。”

颜醉行至屏风处时忽而回头:“其实你也不用太紧张,若有问罪那一日,最大的责任实则在我。”

沈轻泽眯了眯眼:“……哦?”

颜醉粲然一笑:“毕竟,是我自己决定要相信你的。”

沈轻泽静默一瞬,轻声放轻,带着一点微妙的好奇:“你……莫非是在保护我吗?”

颜醉这时已经绕过了屏风,只给他留下一道修长的剪影,那抹剪影微微侧过头,轻笑:“神秘强大的帝国师后裔,还用得到本城主保护吗?”

沈轻泽:“……”

这个梗是过不去了是吗?

大门打开又合拢,沈轻泽又在浴室等待片刻,直到外间空寂的走廊上,几人渐行渐远。

浴池里锦鲤石像已经停止了流入热水,室内蒸腾的雾气也随着池水的冷却,而渐渐散去。

水池一角,那只可怜兮兮的木竹小鸭子,正浮在角落里,被荡开的涟漪不断往外推。

城主大人似乎忘了带走他心爱的小玩具……

沈轻泽心中一动,随手将小鸭子捞在手中。

小鸭子雕琢得相当精致,栩栩如生,尤其圆溜溜的脑袋,摸上去极为光滑,也不知已经被颜醉把玩多久了,才盘得这么圆润。

沈轻泽带着小鸭子去颜醉的卧室寻他。

夜深露重,一路行来几乎没有碰见人,七弯八拐绕了半天,他终于在一处半掩的窗户边,找到了小家伙的主人。

然而卧室里除了颜醉,竟还有一个人——是个老太太。

她坐在一把梨花木的宽椅子上,双腿搭着一条深棕色的毛毯,身上穿着朴素的棉麻长衫,转过身时,露出一头黑白相间的盘发,面容看上去却不太显老,还不到花甲之年,依稀可见年轻时绰约的风韵。

她的五官隐隐与颜醉和颜恩有几分神似,眼睛却一直闭着,从未见睁开。

沈轻泽对老太太的身份有了猜测,没想到,颜醉的奶奶还活着,更没想到,已经足不能行,眼不能视。

他之前猜测颜醉肯放过亲叔叔一马,或许是顾忌自己的名望,但如今想来,颜醉却未必是一个看重名声的人,最大的原因,恐怕是因为敬重祖母,不忍见白发人送黑发人。

颜醉正伏跪在老太太膝头,黑发如泼墨,披散于背后,老太太手执一只桃木梳,轻柔地替他梳头。

房里很静,唯有颜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沈轻泽本不想偷听人家祖孙俩的谈话,却冷不防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后来,沈轻泽不知道用什么诡秘的法子,召唤出了巨龙虚影,竟吓走了鲲鹏……”

“……您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危急,我们脚下地动山摇,天塌了似的,石头疯狂往下砸,他拉着我就往山洞里跑,险些被碎石活埋了……”

“还有啊奶奶,他还会打铁,明明长相白净斯文,那风箱在他手里,能拉出残影来……您说怪不怪?”

“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他说能筹到过冬的粮食,让大家安然渡过,您说,我该不该相信沈轻泽呢?”

老太太面带笑容听着颜醉絮絮叨叨倾诉,话题从这个拐到那个,时不时应上一声,十分有耐性。

忽然,老太太问:“那个叫沈轻泽的孩子,你喜欢吗?”

颜醉枕在手臂上,舒适地闭着眼,闻言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奶奶怎么这么问?”

“你三句话不离这个名字。”老太太一点点梳过他耳后,笑容和蔼:“家传的玉,都送给人家了。”

颜醉眼也不睁,轻轻晃动她的双膝,声音懒洋洋的,像在撒娇:“哪有?我只是暂且抵押给他,以后要赎回来的。”

沈轻泽伫立于窗前,默默望着主界面上【神秘好感度 5】的系统提示,神色一言难尽。

老太太笑而不语,只是一下一下轻抚孙子的发顶,半晌,才低低叹了口气:“奶奶年纪大了,身有残疾,陪不了你多久。你以后的路还很长,若有心仪的人,就大胆去追。”

“奶奶。”颜醉拖着长长的鼻音,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要在老太太膝头睡去,“您明年才六十呢,一点也不老,您会永远陪着我的,对不对?”

“傻孩子……”老太太笑意疏淡,轻轻哄他。

“我时常在想,若是沈轻泽早点出现,也许,外祖父母都能活下来,母亲不会与父亲决裂,寡欢而死,颜恩叔叔也还没像现在这样厌憎我……”

“也许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要是一直那样下去,该多好?”

“您说是吗?”

原本露出半张侧脸的颜醉动了动,把整张脸都埋入手臂里,老太太浅浅应声,一遍一遍地安抚他轻颤的双肩。

“您不会像他们那样丢下我一个人的,对不对?”

颜醉嘶哑的嗓音闷闷地传来,他反复追问,那样不安,那样忧愁。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手腕凌厉、霸道强硬的渊流城主,只是伏在长辈膝头撒娇,寻求庇护与安慰的孩子。

透过窗户,沈轻泽远远凝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很难想象,颜醉还有这样一面,像个天真单纯的赤子。

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呢?

最后,他隐约听见颜醉低沉沉的话语,落在他心上时,又轻飘飘的,宛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风吹散了。

“奶奶,别留下我……我一个人,好孤独。”

沈轻泽指尖为之轻轻一颤,仿佛有什么于无声中淹没过来了,那样的情绪,既浓烈,又寡淡得令人心酸。

他垂眸,掌心是颜醉心爱的那只小鸭子,被攥了许久,竟也捂出了一丝温度。

※※※

月凉如水,静谧的空气里飘浮着丝丝微寒。

沈轻泽艰难寻到路回到自己卧房,正撞见守在门口打盹的金大。

金大揉着睡眼惺忪的眼:“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您去哪儿了,我把这一带都翻遍了。”

“哦,我就随便走走,赏月。”

金大:“……”赏月??

这一天太漫长。

沈轻泽换上睡袍,几乎沾枕头便睡着了。鸭鸭抖动着浑身软毛,紧挨着他取暖。

那只竹木小鸭被沈轻泽神使鬼差地带了回来,放在鸭鸭身边,两只鸭子排排坐,鸭鸭围着“小伙伴”团团转了一会儿,终是抗不过困意,依偎在它身上入睡。

沈轻泽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和蔼的母亲,时常陪伴自己的父亲,有幸福的童年,还有……

一个容貌昳丽的长发裸男冲他撒娇——

沈轻泽一个激灵,吓醒了!一抹额头,满头大汗。

※※※

翌日。

城主府一如往常,从大早上起就陷入繁忙之中。办公厅人来人往,几乎没有一个闲人。

颜醉在浴室里说过的话,很快便生了效。

事务官范弥洲办事效率堪称一绝,不过一个早上的功夫,就给沈轻泽找来二十个农夫,另外还有二十多个工匠,有木工、铁匠、泥瓦工、甚至还有修鞋匠。

被城主令征召而来的人,大多家庭贫困,他们面黄肌瘦,营养不良,麻衣勉强蔽体,站立的时候东倒西歪,仿佛一群难民。

众人乌泱泱站在城主府前的小广场上,好奇又紧张,等待主祭大人发号施令。

沈轻泽手里严重缺乏劳动力和有经验技术的人才,暂且不去这批人里有多少鱼目混珠的,只要是个能用的,他统统都要,等日后人多了,再根据工作表现慢慢筛选。

清点主线任务奖励后,他仔细研究了解锁了一阶段的科技树系统。

系统给予了最基础的农牧和冶炼类的技术图纸:水车、连机水碓、水力鼓风机以及纺织机。

水车是灌溉利器,水碓用途广泛,粮食加工,甚至捣碎矿石都能极大提高效率。

水力鼓风机自不必多说,有了它,沈轻泽再也不需要和阿白齐上阵,给铁炉人力鼓风,而且可使炉内火力更猛,温度更高。

至于纺织机,等他寻来合适的羊毛源,冬天能派上大用。

沈轻泽围着人群大致看过一圈后,折身返回广场上的石阶,扬声道:

“各位今天站在这里,想必是希望用劳动换取报酬的,现在你们面前就有一个工作机会——我准备成立一支生产建设大队!”

众人惊讶地抬头望着他,嗡嗡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他们不懂什么是生产建设大队,他们只听清了报酬两个字!

主祭大人征召,居然还有报酬?而且还是用劳动换取?

这是天上要掉馅饼了吗?

他们从来没见过主祭大人这样仁善的贵族!

这些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随时被统治阶级呼来喝去的贫民,被征召作苦力也是常有的事,从来没听过会给酬劳,能管两餐饭,就是他们愿意来此的原因。

不同于欢天喜地人们,侍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范弥洲,细不可查地蹙了蹙眉,主祭大人未免过于仁慈了。

有个农夫跟李老爹是同一个村子的,大着胆子问:“主祭大人,您没骗我们吧?真的有报酬?”

沈轻泽微微皱眉:“当然。”

看着大家不可思议的狂喜眼神,他暗暗叹口气,再次切实体会到了封建领主制度的残酷。

在渊流城里,颜醉就是土皇帝,生死予夺。若遇到宅心仁厚的城主,他们是子民,若遇到荒唐昏庸的,这些人跟奴隶没有两样。

即便是城主下令送老人们活祭,大家除了怨恨和伤心,也没人站出来反抗。

提供劳动力,也被贵族们视作一种义务。

得到肯定的答复,人群沸腾了,跟之前的沉默麻木全然不同,争先恐后地询问具体内容。

“生产建设队是做什么的?种地吗?”

沈轻泽微微颔首:“准确来说,分为生产队,和建设队。生产队,要种地,要养殖家禽,将来还要栽树种茶。建设队负责建造我需要的设施和各种大型生产工具,我会为你们提供图纸和指导。初期,我们人少,暂且当做个试点,一旦看到成效,就会继续扩充人数,壮大队伍。”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那个农夫仿佛成了大家的代言人,问出了大家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主祭大人,加入这个生产建设队,给多少报酬?”

大家伙儿小声议论:“你们说一周能有十个铜币吗?”

“美得你,一个月倒还有可能。”

沈轻泽被叽叽喳喳的讨论闹得有些头痛,他按了按额角,双手虚虚下压,清了清嗓子道:“大家安静,听我说。”

“善于种地的农人,我会把他安排在生产队,给你们提供土地,还有种子,铁制农具,甚至耕牛,算作我租借给你们用的。庄稼收获以后,你们只需要返还我一定的粮税,剩下的粮食,都归你们自己所有,所以,各位平日越勤劳,产出的粮越多,大家收获就多。”

“今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城里的粮食库存非常紧张,所以第一年我收取的粮税会多一成。之后,会根据实际收成逐年递减。”

听他这么一说,感觉跟当佃农差不多,这年头当佃农可不是什么好活,渊流城还算好,给主人家七成收成,自己余下三成,基本生活还有个保障。

隔壁几十公里外的明珠城,贵族地主们对佃农是出了名的苛刻,对待他们简直跟对待农奴没两样,种出的粮食全上缴不说,有时候还要承受主人家动辄的打骂,做各种各样的杂活。

更何况,主祭大人还说今年上缴的粮税还要多一成,那不就是上交八成了吗?

如果这就算是所谓报酬的话……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适才的兴高采烈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尴尬的沉默充斥着小广场。

事务官范弥洲倒是舒展了神色,原来主祭大人打的这个主意。

随即他又难免生了一丝轻视之心,无论外表看上去多么优雅高贵,实力如何强大超凡,终究同城里那些虚伪贪婪的贵族一样,只知道压榨贫民,巩固地位罢了。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