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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夜合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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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夜合花(2)

于存心中微微一悚。

他高声问着“谁啊”, 一面就掀开盖子, 拎着铁壶就要一壶水浇下去, 门口那人却静了静, 放低了声音,笑道:“老于,是我。”

是他在宫中偶然遇见的老乡,陈满的声音。

于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陈满原本是跟着七皇子在外头的,进了宫没有多少时日,却帮了他许多的忙,他心中怀着感激, 三步并作两步地开了门, 迎了他进来, 又重新闩上了门。

他这样谨慎,倒让陈满露出些欣赏之色,道:“你最近可好,他们还排挤你?”

于存笑道:“托您的福,少受了许多罪。”

他是贫贱子,走了泼天的大运进了龙禁卫,被那些出身大家的同僚有意无意地排挤,也是理中常有之事。

他们甚至也不是故意地排挤他,也没有刻意为难过他。不过是大家没有什么话说, 就只单纯地无视他罢了。

这些话, 于存并没有主动同陈满说起过。

只是他这半年就在九宸宫中轮差, 同在一处, 这位大太监多多少少地见过而已。

他没有多说这件事,只是摸了摸那铁壶,炉火还没有全热,水也还是冷的,只比方才多少有了些温度,他就有些歉意,道:“我这里冷茶冷水的。”

房中不过两把椅子,也没有什么宾主的规矩,他同陈满各自坐了,就关切地问道:“我那日没有当值,怎么后头就听说您去了昭仪娘娘那里,可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的?”

陈满面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这话问出来原本就有些失礼的,陈满原本是皇帝从潜邸中带进来的旧人,又曾备受宠信,在宫中很是风光了些时候,便总不免树敌,这几日里这样的话有意无意地也听了若许回。

虽则于存这个人一向赤诚知恩,陈满不至于觉得他也是有意挖苦,只是心里到底有些堵得慌,就含含混混地道:“原是陛下和昭仪娘娘生了些龃龉,神仙打架,这河里的鱼可不就跟着遭了殃。”

于存原本不知道七皇子和秦大姑娘之间有旧,听了这话,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问贵主的私/密事是使不得的,他就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炉中火烧了这些时候,铁壶里的水原本就不满,渐渐地有了些热气。于存时时留意着,就俯过身去提了起壶,把倒扣在桌上的茶杯翻过来涮了涮,才重新倒了水送到陈满的跟前。

陈满见他不追问,也稍稍松了口气,很给他的面子,端着茶碗沾了沾唇。

但他今日来找于存,原本也是为一桩与此相干的事,却不能就这样把话题转开了,便道:“老于,你却不晓得,陛下和昭仪娘娘,那可是打小的情分,不比旁人的。如今主子之间生了矛盾,我们做奴婢的,要懂得体察主子的心意才是。”

于存就笑道:“您说的是。”

“昭仪娘娘想同陛下服个软,咱们陛下却是个心里软面上硬的性子,说不得中间要周旋周旋。”陈满问道:“你明日仍轮白日的值罢?”

于存不知道话题怎么落到了他身上,就点了点头。

陈满看着于存,大抵因为这个人是知根知底的,晓得他并不十分懂得这些曲曲绕绕的事,只好挑明了说:“如今恰好有一点子小事,需要你从当中稍稍地行个方便。”

他见于存面上有些犹疑,索性就压低了声音,笑吟吟地把最初就预备好的那项筹码说了出来:“解开了陛下和昭仪娘娘之间的心结,娘娘必能替你做主,把你家中那点子琐事处置了。”

于存原本还有些闪烁不定,这时“腾”地一声站起了身,哑着嗓子道:“这话当真?”

陈满倒被他吓了一跳,见他反应这样大,不由得眯了眯眼,摸着下巴笑了笑,道:“主子亲口许诺的话,这还有假?”

他看着于存,将声音压得不能更低,慢慢地道:“也不要你做什么抄家掉脑袋的大事。”

于存面目肃然地看着他。

虽然知道对方能被选进龙禁卫,必然是因为形貌出众的缘故,但他这样凝重地望过来的时候,陈满也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年轻的同乡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悄悄地褪去了昔日刚刚从乡间走出来的畏缩之气。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但此刻有任务在肩上,他也来不及更深思量,于存倘若能稳重些,帮着他把差使做的漂漂亮亮的,于他也是件好事。

他们是一条藤上的蚂蚱!

想到这里,他面上的神色更和煦了,就从两层的夹袖中探进指头去,掏了一只缝的密密的布囊,向于存递了过去。

于存下意识地摊开手,那布囊就被压进了他的掌心里。

那布囊只有成/人一节手指的粗细、长短,捏着硬硬的,虽然被致密的蜡布紧紧裹住缝上了,依然有奇异的香味极隐约地逸散出来。

陈满就看着他微微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指点机宜起来。

半夜里起了风,屋檐底下的铁马叮叮咚咚地扑着窗棂,值夜的阿讷爬起来把窗屉合得严严实实的,又重新拢了一回炭,蹑手蹑脚地走到碧纱橱的床边上去探看容晚初的情形。

少女睡姿一向循规蹈矩,两只手折在身前握着被沿,锦缎面子掩映着葱管似的指尖。她神态宁谧地闭着眼,修长的眉峰弧度和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全然没有被惊扰到。

侍女轻轻地吁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动作,重新退了回去。

容晚初这一夜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只是依稀地记得昨夜做了个美梦,却连那梦的一鳞半爪也记不清晰了,坐在妆台前,对着水精妆镜里头容色鲜妍的一张脸,目光还有些微的茫然。

她起得有些迟了,外头的天色还是灰灰的,云层压到了城楼的屋脊上,她心里觉得时候还早,看钟上却已经近辰初了。

阿讷抱着两束梅枝进了门,拿立在墙角的粉瓷花觚装了,一面笑着道:“昨夜好大的风,听说御花园里的树都刮倒了一棵。梅园里花吹了满地,好容易才在背风的墙角底下折了这两枝没有尽谢的。”

一面抄着剪子修剪那一觚花。

风吹树倒原本不是什么吉兆,但侍女神色十分的明媚,和那一瓶子梅花似的艳煞人,也让容晚初说不出斥责的话来。

倒是替她梳头的阿敏回头瞪了阿讷一眼,说了声“满口胡吣”。

容晚初就忍不住笑了笑。

大约还是那个未名之梦的遗泽,她今日总有些额外的宽容和喜悦。

尚宫廉姑姑回话的态度也显出些轻松来,道:“宋尚宫和崔掌事已经到了厅中了。”

侍女在她鬓边压了最后一枚珐琅花钿,容晚初就站起了身来。

宋尚宫在凤池宫休憩了一夜,仿佛就真的把自己当做了贵妃的役使,笑盈盈地屈膝叫了声“娘娘”,神态十分的亲昵。

尚宫局的掌事崔氏容长的脸儿,神色有些积年的冷肃,要笑的时候眉间却露出了浅浅的川字纹来,行礼的时候也是一板一眼的,十分的规矩。

容晚初在上首落了座,就笑着压了压手,道:“两位姑姑都坐。”

小宫女端了茶盘上来。

宋尚宫就顺手接了过来,含笑上前替容晚初斟茶。

她做得自然又流畅,丝毫不显得殷切,斟好了茶水之后,就又重新退了开去,表情也十分的坦然。

崔掌事的眼皮就微微地动了动。

容晚初没有想到宋尚宫会做到这一步,却也没有制止、或是惶恐地道谢,就笑着点了点头。

宋尚宫和崔掌事都以为她还要说些什么,她却没有多纠结寒暄,单刀直入地道:“两位姑姑也知道,本宫进宫来不过月余,资浅德薄,倘若不是陛下和太后娘娘两位圣人的错信,原本沾不上这些事务。”

宋尚宫笑道:“娘娘太过自谦了。”

“但既然接了这个差使,”容晚初看着宋尚宫,语态温和,笑微微地说了下去:“咱们就把这件事妥帖地做好了,到时候本宫在太后娘娘跟前有个交代,宋姑姑和崔姑姑都是宫里的老人,想必懂得这个道理。”

宋尚宫面上还是笑盈盈的。

崔掌事略略地低了头。

容晚初也没有迫着宋尚宫和崔掌事表态。

她两只纤纤的手交握在腹前,姿态也是娴雅温柔的,和声道:“两位姑姑消息灵通,宫里宫外的大事,姑姑们没有不清楚的,必定也知道本宫这里是个什么情形。”

自来都没有主子做错事的道理,只是许多贵主新入宫时多半也是惶恐的,远不足以把这个道理看得明白。

便是想明白了,也不能似容贵妃这样的有底气。

容贵妃有个权势滔天的生父,便是办砸了这件事,顶多在口头上受几句教导。倘若她又不求皇帝的恩眷,那在这宫里简直称得上八风不动、无欲则刚。

贵妃低着头慢慢地啜了一口茶。

宋尚宫和崔掌事不由得暗暗地相视了一眼。

宫闱内的主仆之间,往往也是彼此博弈,此强则彼弱的关系。

容晚初的表现这样强硬,一副软硬都肯接招,自有一番规矩的模样,两位尚宫女官就不得不收敛了前头的许多念头,重新打叠起精神来。

崔掌事眉间的川字纹仿佛更重了些,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尽舒展开了,重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给容晚初行礼:“臣但凭娘娘的吩咐。”

容晚初就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崔姑姑这话说得过了。不知往年对账都是怎样一个章程?还望姑姑不吝赐教才是。”

她抬手指了指厅堂左右的空室,温声道:“我这里尽有地方,就有劳司计司的姑姑们先把旧年里的账簿盘清楚了,后头的事也好处置。”

乱云低垂,天色郁郁,围场边靠近宫苑的方向上间植着翠柏和梧桐,这时节柏树还有些沉沉的绿色,梧桐却早就过了落叶的季节,一点秋天没有吹尽的黄叶在风里打着旋儿,一头撞在滑动着的圆木靶子上,被这稍稍阻了一阻的工夫,就有支白羽的长杆箭穿透了风声,狠狠地钉了上来。

有侍卫策着马小跑着凑了过来。那支箭尾翎还在嗡嗡地颤动,但那片黄叶竟没有碎,他伸出手去将它拨/弄开了,露出靶子上描漆的环心。

他高高地举起手臂,做了个“靶心”的手势,就将那木靶子提了起来,夹动马腹回到了校场的边缘。

阔大空场的这一边,马上的年轻男人已经放出了另一支箭。

那箭离了弦,他就没有再去留意它的准头,瞄准时微微眯起的眼也恢复了平常的沉静,他没有再上弦,只是用带着扳指的拇指在熟牛筋的弓弦上随意地拨了拨,就回手把它递给了跟在身后的侍卫。

天子真是武勇神异。

于存擦了把汗,双手接过那柄弓,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已经空荡荡的箭囊。

这弓是墨司的人得了旨意,完全按照皇帝的意愿打造出来的。弓体并不算重,满弦也并不十分耗力——但也因为这些缘故,这柄弓在射程和准头上都稍稍有些欠缺。

可是刚才皇帝已经射空了一囊箭,除了前两支多少偏了一点,后头每一支都中在靶心上。

更不要说到后来用的还是动靶。

龙禁卫的武技在禁军中并不十分出色,至少以于存自己来看,他就绝没有这样百发百中、百步穿杨的箭术。

殷长阑也并没有心血来/潮考教亲兵的意思,他练了小半日的弓,这个年轻皇帝的身体并不十分强壮,这时额上也冒了些汗。

他身体有些疲惫,但精神却正亢奋,跨在马上轻轻夹着马腹,雄骏的白马仿佛能体会主人的心情,发出了咴咴的低鸣,不停地小步跑动着。

另一个随侍的侍卫见状,看了于存一眼,见他只是低着头跟在皇帝的身边,轻轻地嗤了一声,催马前趋了几步,道:“陛下,臣听说林子里前些时候豢了新的野物,您可要去散散心?”

围场在禁宫北部,再往北就是一片山林,御兽监的人会定期投放检查过没有威胁的野物投放进来,供天子、王孙们狩猎之用。

殷长阑许久没有这样有活动开筋骨的感觉。

他不由得朗朗一笑,在马臀上轻巧地敲了一鞭,道:“走!”

什么准备都没有做,也没有带上足够多的人手,于存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好,刚要开口阻拦,又觉得有些冒失,这样片刻的工夫,君王的白马已经风一样地驰远了。

他有些焦急地随手在场边拉过了一名内侍,匆匆交代了几句,就跟着纵马追了上去。

——皇帝突如其来任性的结果,就是等到李盈带着大批的侍卫跟着散进林子里,循着哨音找到了前头进来的皇帝和两个龙禁卫的时候,殷长阑正背倚着一棵大树微微地喘息。

李盈顺着他脚边明晃晃的正黄色流苏穗子,看见了丢在一旁的鲨鱼皮剑鞘。

那个叫费胜的龙禁卫半边身子都糊了些血迹,一侧手臂软趴趴地吊着,瞧着是断了,垂着头不远不近地跪在皇帝的身侧,像是犯了错的模样。

倒是于存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犹能有余力地扶着皇帝的身子站着。

大太监的脸都白了。

他急慌慌地道:“大家,您可还好?”

殷长阑却不像他想得惨烈,还能有些笑意,道:“朕并无碍。”

他只是脱了力,倚着树缓了一回,就恢复了些许力气,重新直起了身。

禁卫们很快就分散开来,仔细地排查附近是不是还存在着其他的危险。殷长阑迈动脚步,这时节林中枯枝满地,因为前些日子那场雪的缘故,踩上去有些腐朽的闷响。

他向李盈的方向露了背影,就听到大太监声音有些尖锐地道:“您受伤了,您背上在流血……”

殷长阑知道自己受了一点伤。

他马上打的江山,一向身先士卒,那些年里大大小小的伤受过不知凡几,并不大在意这回这一点,只是道:“朕知道,不打紧。”

他走到斜对面不远处的另一棵树边上,从树干上握住了自己的剑柄,抖了抖,很用了些力气,才将佩剑从树中拔了出来。

之前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的李盈顺着他的动作,才看到那柄剑是穿过了一条大蛇的七寸,才钉进了树干里的。

那蛇鳞皮雪白,眼睑血红,通身足足有成/人大/腿粗细,被殷长阑全不在意地抬脚踢开,僵直的蛇躯仆在枯枝败叶之间,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大太监不由得紧紧地捂住了嘴,眼白一翻,悄无声息地栽倒在地上。

皇帝受了伤的消息并没有立刻传出去。

李盈是贸然受了一点刺激,在赶到场的太医施了针以后很快就醒转了,鞍前马后地服侍着殷长阑返回了九宸宫。

在围场中太医已经简单地替他包住了伤处,回到宫中清净的屋舍里,才重新剪开了背后的衣衫,准备上药。

那蟒蛇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而出现在本该安全的宫中围场里,它本是蜷在坑洞中冬眠,出于尚不知名的缘故惊醒,才突然袭击了三人。

万幸是这条蛇虽然体型巨大,缠绞能力惊人,但冬日天寒,蛇躯也不似正常情况下的柔韧,殷长阑不慎被它尖牙在背上剖了一道,当时并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什么不适,凭经验猜测它大约是一条无毒的蛇。

院正杨太医看到那条大白蛇的时候,也被结结实实地惊了一回。

他仔仔细细查看了蛇牙,面上说不出有些轻松还是凝重,道:“臣看着却有些古怪。”

具体哪里古怪,他却没有明说,只是重新净了手,从药箱子里抽了刀出来,也没有顾及衣裳,就蹲在地上,就着手把蛇胆剖了出来。

这枚蛇胆也有些怪异,寻常的蛇胆都是腥气扑鼻的,它却又小巧,又干净,闻着并没有什么异味,鸽子卵大小的一个,被杨院正放在小碗里,交给了殷长阑:“您且吃了试试。”

殷长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老头的表现从看见那条大白蛇以后就有些不同。

白蛇在民间传说里,一向被认为是真龙之裔,汉天子素有“斩白蛇而定天下”的传统。

殷长阑多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就接过那只碗,仰头将蛇胆一口吞了。

入口也是滑溜溜、冷冰冰的。

殷长阑倒有些走神地想着,只算他这个人,这已经是他第二回吃白蛇胆了。

想来天下的白蛇蛇胆也都是这个样儿,这一枚同两百年前的那一枚,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杨院正见他没有多问,不知道是因为对君王不疑的感念,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表情和缓了许多,叮嘱道:“陛下吃了这蛇胆,这两日倒有许多药都不便再用了,否则药性相冲,不免要在身上有些不妥。”

殷长阑感觉到他对着自己背上的伤有些踌躇,便痛快地道:“拿酒来洗。”

烈酒涤洗伤口固然是有善效,但那痛楚却不是寻常人能接受的。

杨院正陡然听他这样说,不免犹豫了一下,殷长阑本以为他要劝上两句,没想到这老头倒是很光棍,真的就喊了一声药童,从他那个百宝箱一样的药箱子里头拿了个瓶子出来。

瓶塞一拔,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盈满了屋子。

杨院正低声道:“陛下,臣得罪了。”

一束冰冷就从创口上头蜿蜒流下,顷刻之间,那水的冰冷就变成了灼烧一样的剧痛。

殷长阑猛然握紧了膝上的衣裳,克制而难以克制地弯下了腰。

杨院正是晓得这里头有多痛的,皇帝竟然控制住了一声都没有出,是他全然没有想到的。

他眼前忽然就晃过了那条躺在地上的冰冷白蛇。

天子斩白蛇,更像是稗官野史、话本异闻,人们虽然津津乐道,但相信其中真实的却少之又少。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手势倒是十分的稳定,就在那重新露出殷/红血肉的创口上均匀地洒上了一层细白的药粉,捞起一旁的缣帛,缠缚在了受伤的皇帝身上。

杨院正告退以后,李盈才重新进了屋。

他是来禀报外头事务的处置情况:“费侍卫受了重伤,奴婢怕他身上还有别的干碍,没有教人送回家去,就暂时安置在了太医署里。”

殷长阑颔首。

这个费胜身上确实还有些别的事,他微微敛了敛眉,说了声“你处置的对”,淡淡地道:“这几日把他的嘴和命都看好了。不要让他乱说话,也不要让他出了事。”

殷长阑从来到这里,虽然不像前头那个升平皇帝一样平易近人,但除了陈满的那一回,也没有发作过,这话说出来,就让李盈心中微微一悚。

他不敢抬头,应了句“是”,又听皇帝问道:“那个于存呢?”

于存并没有受伤,李盈还记得他在围场时一直在殷长阑身边护持,但皇帝受了伤,侍卫却没有受伤,李盈心中对他稍有些不满,又加上回来之后人事纷杂,于存也十分低调地没有出头,因此也没有时时留意他。

殷长阑见李盈这个表情,就知道他并没有安抚对方。

他也没有急于责怪李盈,只是道:“你叫他进来。”

李盈应了句诺,就干脆地退了出去。

侍卫正在花园子里一尊等人高的香炉边上呆呆地站着。

那香炉是尊白鹤衔烟的形状,尖尖的鹤喙正对着殷长阑书房的窗子,里头点起香来的时候,烟气会袅袅地盘旋在窗下,宛如瑶宫之境。

于存就站在香炉旁边。这原本不是龙禁卫需要值守的地方,但大约是因为前头太乱了,他在这里站着,十分安静的样子,也没有人来驱逐他。

李盈看着他在那里望着天,脸上有些愣愣的,倒显出几分憨来,想起据说他原是出身乡野寒门,一时心里对他那些芥蒂倒淡了些许,压低了声音叫他:“于侍卫。”

于存被他叫了一声,仿佛是惊醒似的,脸上先是露出些惊吓来,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李盈看了他一眼,心里总觉得他怪怪的,板着脸道:“陛下宣你觐见。你跟咱家来吧。”

于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袖。

李盈已经转身走了,他咬了咬牙,拇指捏着袖底,扭头又将那香炉看了一眼,拔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

他虽然每天都要在九宸宫中值守,但真正和这位年轻的君王面对面的机会并不多。

他心中总有种升斗小民的惶惑,并不能像同僚一样在天威面前也不甚拘束,每当面对殷长阑的时候,常有些本能的惶恐。

尤其是今日/他同同僚伴驾,却使皇帝受了伤。

他进了门,就伏在了地上,口称“陛下”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

殷长阑却没有像他想的一样含怒,甚至语气还称得上温和,叫他:“于卿。”

于存抖了一抖,慢慢地道:“卑职在。”

殷长阑听得出这名侍卫的恐惧。

这个年轻人之前在围场的时候,倒很有几分悍勇,也曾经奋力护驾——虽然本事并不足够大,但却是个称得上忠诚武勇的臣子。

对方还伏在地上,这种对皇权由衷的膜拜和敬畏触动了他。

他温声道:“于卿今日护驾有功,朕当有赏赐。”

于存有些恍惚。

他喃喃地说着什么,但又声音极低,即使是耳聪目明如殷长阑,隔着这样一段距离也难以听清他的话。

李盈不由得悄悄踢了他一脚,道:“于侍卫,还不谢恩?”

那声音也并不凶恶。

于存下意识地道:“卑职叩谢吾皇圣恩。”

说完了这句话,才意识到方才原来不是幻听,是皇帝真的没有准备责备、处罚他。

皇帝说的真的是“有赏赐”。

他又下意识地捏了捏衣袖,忽然就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就要张开口来说什么话。

门口却忽然有个人影子一晃而过。

李盈总揽着九宸宫里里外外的事务,眼角一瞥,就知道是有人有事不能决,要找他来拿主意了。

他犹豫了一下。殷长阑因着受伤的缘故,裸/着上身坐在罗汉床/上,肩头披着件衣裳,他皮肤本来就白,这样失了血,就更显得苍白,在忠心耿耿的大太监眼里,实在是有些孱弱。

他不放心于存这个前头“护驾不利”的侍卫同陛下单独相处,到底拉着他一并起了身,同殷长阑告了退。

两个人出门的时候,李盈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对着身边的侍卫叹了口气,道:“眼见得近午了,陛下昨儿同贵妃娘娘传了话,说午间要去凤池宫用膳的。”

这一上午兵荒马乱的,殷长阑又受了伤,他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于存在屋里想说的话被打断了,再想同李盈说的时候,那先前在门口的小太监又凑了上来,两个内侍就嘀嘀咕咕地走到一旁去了。

有意无意的,九宸宫在这个时候,竟然从宫门口到内殿,一路上都畅然没有一个人影了。

凤池宫里,阿敏按照容晚初先前的叮嘱,给尚宫局的人准备的这座偏殿十分的豁亮。

桌椅和茶水都备得齐全,四个一组的宫人从司计司的库房里搬来成摞的簿册,按着顺序齐齐整整地码在墙边上,厅中的典簿女史排排坐在桌前,伏案专心致志地对着面前的册子,算盘珠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像满地的真珠来回倾洒。

宫中一整年的账册不是个小数目,连崔掌事都忍不住擦了一把汗,劝着容贵妃:“何至于此。”

容晚初却轻描淡写地笑了一笑,道:“稽核得清清楚楚的,将来哪里出了事也好找上头绪,免得日后撕捋。”

抽调了这样多的籍册,尚宫局的司计何氏也被惊动了,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守着。

一屋子的人噼里啪啦地拨/弄了一上午的算盘,临近中午的时候,廉姑姑带着银子走了一趟尚膳监。

午饭时分,膳食就流水似地送进了凤池宫里。

偏殿里是阿敏替主子坐镇,容晚初在自己的书房里,独自拿着一摞总账核算。

除了体己服侍的人,少有人知道她熟谙于数算。

阿讷进门的时候,绕过摆在大案左边的一摞账本遮挡,才看见了她的身影。

那一摞簿册比起早间已经肉/眼可见地矮了些许,消下去的部分都转移到了右侧,容晚初眼睛盯在册子上,单手划着算珠,时不时翻过一页,速度比起偏殿那些专精司计的典簿还快上许多。

阿讷知道她心算过一页才会总上算盘,并不敢打扰她,看她手中这一本剩得并不很多,索性就静静地等在那里,俟她合上了册子,才刻意放重了脚步,道:“娘娘,该用膳了,您歇一歇罢。”

容晚初有些恍然。

她从方才的紧绷和专注里脱离出来,就有种疲惫从心底席卷上了发梢。

许久许久都没有这样熬过,纵然是青春年少,眼睛也难免有些干涩,她揉了揉眉心和鼻梁,问道:“已经到这个时候了?”

声音也有些模模糊糊的。

阿讷心疼极了。

她轻声道:“用了午膳,您可要睡一会养养精神。哪里就急成这样的。”

倒也不是急,她自己也是喜欢的。

这话容晚初没有说出来,说出了口,这侍女难免就又要规劝。

她从桌边站起了身,就想起另一件事来,问道:“陛下可过来了?”

阿讷也正要向她说起今日尚膳监将九宸宫的午膳送到了凤池宫的事,听她问了,便道:“不曾来过。”

容晚初想起昨日阿敏同她说,皇帝今日要来凤池宫用午膳的事。

她微微笑了笑,觉得自己竟然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未免有些可笑——对比起说着要来而至今没有露面的皇帝,就更显得她愚不可及。

阿讷不知道她的笑容中何以忽然有种讥诮的意味,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在下一刻忽然扶着桌沿弯下了腰,闭着眼,面上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痛处之意。

容晚初已经重新站直了身子,面上的痛楚也消弭了,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间,忽而有一种强烈而无名的征兆攫住了她。

她握着阿讷的手,忽然开口。

殷长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梦里是很多很多年前了,那时他还栖身代王麾下,虽然已经有了薄薄的声名,但其实谁都知道,他不过是王驾前的一枚过河卒子,只能向王师的旌旗所指一往无前,直到在这乱世漩涡中粉身碎骨。

但那时他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小姑娘。

那女孩儿沉静又聪慧,但又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信任他、依赖他。

他奉代王的军令,带着一小支军伍沿虢水南下的时候,那小姑娘如常地扮作一个小小子,跟在他的营帐里。

因为事极密,不能泄/出半点,他们不得不昼伏夜行,披星戴月,那小姑娘吃了很多苦,眼睛却还是明亮的,在天光初露的时候,抱着一本用馕饼从乡中换来的古传奇话本,笑盈盈地回头看他,叫他“七哥”。

他循声凑过去,就看见她点着书上那一行,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高祖醉而前,拔剑击斩蛇。*”

她跟在军中,平常会露在外面的肌肤上都涂着许多锅底灰,但这时因为刚刚洗漱过的缘故,手指细细白白的,点在枯黄色的纸张上,有种鲜明的对比之感,越发显得那指尖肉粉可爱,软若无骨。

他心中也有些骄傲。

她跟着他一路跋涉,在能够保护她、娇养她的方面上,他从来都是不吝惜的。

他在她身后俯着身,一手搭在桌面上,因为去看她身前的书,头就在她肩侧,她身上总有一股淡而不腻的清香,在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他鼻端爆出极为强烈的存在感,让他极力克制也难以忽视。

那小姑娘什么都没有意识到,还笑着扭头看他,道:“斩白蛇,安社稷,天子之为也。”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一面觉得自己已经自暴自弃地俯下/身去,鼻尖在少女滑腻而微凉的肌肤上轻柔/滑动,而身前的少女柔顺地扬起了脖颈……一面又觉得他从来都克制而守礼,绝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失态地贸然亲近她,使她惊吓……

然而那一股柔香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柔/腻,渐渐盈满了整个房间,昏昏的营帐里,少女已经将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贴在了他的身上,呼唤着他的声音婉转而亲昵:“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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