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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双红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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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双红豆(3)

容晚初怔怔地回过头去。

男人察觉到她的视线, 微微低下头来看了她一眼。

他面上犹带冷肃之色, 而目光落在容晚初面上的那一霎就染了安抚的温度。

大约是误解了她这一眼的意思, 容晚初感觉到他的掌心稍稍用了力, 将她手指握了一握,就轻轻地松开了。

指尖离了温热的包覆,重新暴露在微冷的空气里,她有一刹那想要探出手去挽回。

容晚初有些怅然若失地垂下了头。

但也许是因为殷长阑忽然的到来,又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她的身后,又或许是那一句话掷地有声的缘故,关于鸩酒带来的、一直在她胸臆间翻腾的反胃感, 在无声无息之间平复了许多。

她微微敛着睫, 有些放松地向后靠了靠。

容晚初的身体无意识地向着殷长阑的方向倾了倾, 她自己毫无所觉,坐在对面的秦碧华却看得一清二楚。

方椅是坚硬的酸枝木质地,因为鲜少有人来,搭着的椅袱也只是意思意思,薄薄的一层遮覆,横梁鲜明地凸在那里,容晚初靠过来的时候,殷长阑就探过了手去,垫在了她的背脊后头。

秦碧华冷眼看着这一边。

她看着像一棵笔挺的松树、一柄凌厉的长/枪一般站在容晚初身后的殷长阑, 也看着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到来, 便倏忽间从那种倦怠而几无生气的情绪中鲜活回来的容晚初。

当她打量着殷长阑的时候, 男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而当她的视线落在了容晚初的身上,年轻的皇帝就若有所觉地抬头回视过来。

那一眼说不上是酷烈或者凌厉,而她在那顷刻之间只觉得面前并不是一个熟悉或陌生的人,而是一片苍茫的海,说不清哪一刻就有潮啸翻涌将人灭顶。

秦碧华的笑声被这一眼堵在了喉间。

她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都蜷成了弓形,头埋进膝盖里撕心裂肺地咳着。

殷长阑却低下头来,温声道:“这里不清净,李盈说你辛苦了一中午,膳都还没有用。教他们先服侍你出去休息一会吧。”

他音调低沉,犹然有些微哑,明明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你先回房去等我”,语气却温和而不轻狎,听在人耳中全是熟稔和爱重。

从前不敢往这上头想的时候,处处都觉得怪异。

如今心里一旦生了念头,这样的温柔相待,两世里也不过这一个人。

容晚初心中微微黯然。

她没有拒绝,而是顺从地站起身来,阿讷和李盈就侍立在门口,李盈手中还端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放了个小盅儿,想必就是她前头令人去要的东西了。

看见她过来,都纷纷地行礼。

殷长阑背对着这边,却仿佛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一般,沉声吩咐道:“李盈把东西放下,服侍贵妃往前头去,传了膳请贵妃先用着,不必等朕。”

处处都想得周到了。

李盈心中微微感慨,悄悄地去看贵妃面上的神情,却见容晚初神色淡淡的,仿佛并没有什么别的表示。

他一时摸不清楚这两位主子之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就躬身应喏,和阿讷一同带人侍候着容晚初回主殿去。

容晚初站在门口,有些犹豫地略停了停脚,回首向着室内看了一眼。

年轻的男人身影微微瘦削,却仍如旧时的颀长,将她眼底的一片天地都挑起了。

她垂下眼,搭着阿讷的手转上了回廊。

这时辰已经到了申正,日头都斜落了,矮矮地压在西侧高阁的屋脊上。

容晚初的精神绷了一整天,这时也终于感受到辘辘的饥肠。

她在九宸宫/内殿的正堂落了座,李盈不假人手地亲自替她斟了茶水,就听见她腹中一点低鸣。

他忙道:“娘娘,陛下这里有前头鸿胪寺送进来的一罐‘羊奶/子茶’,奴婢替您冲一盏来?”

怕容晚初没有听过这样东西,还特地解释道:“听说是胡人拿羊奶和茶砖煮到一处,极咸香解饿的。”

大齐从泰安年间容玄明率军克复阴川,恢复同北地胡族的互市,至今也不过十几年的工夫。中原腹地的齐人,见过胡人饮食器物的反而绝占少数。

阿讷就没有听过这个,这时候忍不住问道:“羊奶/子那么腥膻,连平日里洗手都不爱用,怎么能喝得下去呢?”

这个问题李盈也没有想到,就支支吾吾的,反而是容晚初笑了笑,道:“胡人一辈子同牛羊马打交道,有许多自己的法子,沏一杯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李盈就笑吟吟地应了声“是”。

不多时,果然端了个甜白瓷的盖碗回来,一揭盖,咸而浓郁的奶香就溢满了屋子,茶褐色的液体兀自缓缓地打着旋儿,用小银匙一挑,还有些微微的粘/稠之感。

阿讷有些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道:“瞧着也同咱们家里煮的杏仁茶相似,只是颜色深些,闻着也不大一样。”

又不是什么罕见之物。

容晚初微微失笑。

虽然后头这些年大齐在边事上日渐式微,但是两百年前,大齐太/祖皇帝也是曾经勒功八百里、将胡人打到狼山祖地的一代雄主。

她跟在他身边,什么东西没见过、没吃过。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微微地敛了敛睫,执着银匙浅浅抿了两口,冷不丁地问道:“陛下爱吃这个?”

李盈闻言怔了一怔,道:“陛下倒是不吃。”

他也没有想过为什么明明是皇帝当时看了鸿胪寺卿的奏表,就使他留下了这两罐茶,却一口都没有动过,这时被容晚初问了一句,还有些迷茫。

却看见贵妃娘娘的唇角微微地翘了翘。

他当然不吃,爱吃的是她。

世人都不知道大齐太/祖一向降不住牛羊奶/子的味道。那时他受了伤,她听说羊奶补身益体,特地从当地的牧民手里买了一只下奶的小母羊。

那人看见她手里端着的碗,就变了颜色。

听说是她亲手熬出来的,到底捏着鼻子一口都喝了,那神色瞧在不知情的人眼睛里,只怕要当他是干了一整碗黄连汤水。

她气他不爱喝也不肯明着告诉她,索性只当做不知道,连着逼他喝了两天。

容晚初羽睫垂落,碗中升腾而起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眼睫下凝出了细细的水珠。

屋中一时不知为何寂寂地静了下来。

李盈和阿讷都莫名地觉得有些压力,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惹出声响扰了容晚初的心思。

少女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里,腰/肢像一株纤细的竹,垂着头一勺一勺地啜饮那一碗有人默默为她准备的羊奶/子茶。

眼见得一碗茶见了底,尚膳监的膳食还没有送过来,偏殿中处置昭仪秦氏的皇帝也没有回宫,李盈也有些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安置这位贵妃娘娘。

容晚初却没有等着他来安排。

她喝尽了茶,拈着帕子拭了拭唇角,就重新挺直了身姿,静静地将暖厅里外环顾了一圈。

九宸宫主体的前后主殿,是个“工”字的形状,前头正殿左右翼外书房、问事处,越过穿堂,后头是寝殿和内书房,余下的池馆亭台又环着这“工”字随建。

容晚初的视线就落在通往内书房的落地罩上。

李盈注意到她的视线,不由得大感进退两难。

天子的书房从来都是枢机重地,不容人轻易走动,但他也知道,如今贵妃容氏正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倘若她……

他还没有犹豫出个结果,容晚初却连问都没有问,径自站起身来向着那门中去了。

阿讷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李盈傻了眼。

他追了上去。

因为主人并不在房中,厚皮子的门帘也只卷在两端的门框上没有放下来,容晚初挑了珠帘进去,成串的南珠就微微地摇曳起来,晕着雾蒙蒙的光。

她感应到身后跟来的侍女,便淡淡地吩咐道:“外头候着。”

李盈摸不清这句话有没有也对自己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也没有挡住,他就索性也留在了落地罩底下,瞪大了眼睛留意着屋中的少女。

容晚初并没有如李盈担忧的那样随意翻动。

她只是站在桌案前头,望着桌上写到一半的字纸,微微地湿/了眼眶。

殷扬出身蒿莱,十二、三岁就同游侠儿好勇斗狠,是个天生的武将,一笔字也如他的人一般桀骜不驯,点画之间都是锋芒棱角。

但她也见过他把她写了就丢在一边的诗文都收在一处,一笔一笔耐心又细致地誊写的样子。

他总是说:“阿晚才气纵横,只因为隐姓埋名地跟在我身边,才不能使阿晚一展所长,使世人传颂。”

他望着她,承诺似地说:“我替世人记得。”

后来风云改易,二百年岁月惊潮,世间终究并没有一册她的诗集流传。

却有一个人曾经在这里,仍如当年一样提起笔来,一笔一划地写她的旧词:

“小雪夜来晴。”

“共月微明。”

“沙洲苍管泛白萍。”

“江上野笛吹也老……”

“萧瑟空城。”

——这是当年他挥师石头城下,她留在他身边的最后一段时日。

容晚初以帕覆面,泪珠就大颗大颗地晕透了绢帛。

她立在当地,半晌都没有动作。

李盈不知道她在屋中看到了什么,只看见她肩头微耸,一时有些焦急。

阿讷嫌他在一旁换着脚看得眼晕,不由得翘肘捣了他一下。

李盈就细细地叹了口气。

偏偏这个时候有小内侍过来通传,说是尚膳监送了膳食过来了。

侍人之间细碎的声音惊醒了容晚初。

她其实有许多许多的问题想要问那个男人。

问他是什么时候到了这里,问他是不是认出了她,又想问他倘若没有认出来,为何还要对这位“贵妃”这样的好,或者既然认出了她,为什么不肯告诉她……

她这小半日里,又是惊吓,又是惊喜,一时又是彷徨,竟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李盈犹豫了片刻,还是先去交代安置席面。

容晚初却随手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向砚台上泼了一点水,就着残墨蘸了蘸笔,就稍稍挽起了衣袖。

“隔水楚歌声。”

她落笔寒秀,又同男人的字迥异,但细细地品,又从骨子里透出如出一辙的萧疏清狂,使得明明是两个人、两种字迹,却毫不冲突地联合在了一处,没有半点突兀之感。

“呜咽三更。”

“向时斟错玉壶冰。”

“便尽蜀君当日碧,”

容晚初微一迟疑,笔尖在纸上稍稍地顿了一顿,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写了下去:

“更与谁听?”*

——这一生到此,我满怀冰玉,又当……

与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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