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贺圣朝(3)
第五十六章、贺圣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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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寺少卿脸沉如水。
乌古斯通纳尔是西番人使团的副使,会说一口熟练的大齐官话, 甚至在大齐典籍的理解方面胜过许多普通的中原读书人, 连鸿胪寺安排给使节团的狄鞮在沟通上都远不如这位副使流畅准确。
他姓“乌古斯”, 这是西番皇族的姓氏,少卿原本以为他是乌古斯汗的儿子, 但使团中的其他人似乎对这个副使并没有多么尊重。
西番使团的正使也姓乌古斯氏,是西番汗王的嫡次子, 使节团中还有一位棕发蓝眼的妙龄少女,据说是乌古斯汗最宠爱的女儿, “纳什海的明珠”, 在这个时候不远万里来到中原, 其用意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西番使节团的其他成员在面对两位名正言顺的汗王子女与这位副使的时候,态度实在千差万别。
少卿也曾怀疑过他是乌古斯汗的庶子——由来自中原的女奴生下来的那一种。
但他的眉眼完全是西番人的特征,没有一点中原人的影子。
捕风捉影的猜测难以宣之于口, 西番人与中原的交通此前也已经断绝了多年。鸿胪寺少卿只能板起了脸。
他对通纳尔这种惫懒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怪,又无从下手,只能警告式地又深深盯了他一眼, 道:“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你们的公主留还在我们的驿馆里, 相信她也不会希望出现其他意外。”
乌古斯通纳尔仿佛有些意外似的,歪着嘴角看了鸿胪寺少卿一眼, 道:“听说你们是礼仪之邦, 自古就有哪怕两个国家已经打起了战争, 也不会互相杀死对方的使节的传统, 并且一直以此为荣。”
他面上堆笑,但那一眼里的诧异和调笑意味让身经百战的鸿胪寺少卿也忍不住老脸发红。
通纳尔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双手扣上了腰间的围带,微微地提了提,脸上的调笑流畅地切换到了尴尬,道:“大人,我眼下有些不方便……”
鸿胪寺少卿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通纳尔看着他作难的脸色,道:“早上驿馆提供的蒲桃粥实在是太美味了,我没有忍住就多吃了一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对不对?”
——对什么对?
元日大朝会上百官朝觐,是大齐君臣的重礼,也是外邦使团此来最要紧的一件事,身为肩负重责的副使却因为一碗粥,急于出恭难以朝拜天子。
说出去只怕贻笑于天下人。
鸿胪寺少卿目光冰冷,却还是在乌古斯通纳尔涎着脸的无赖笑容里败下阵来,道:“你跟我来!”
少卿捏着鼻子转过了身,通纳尔脸上的笑容更盛,举步跟上去之前,仿若无意地回头遥遥看了一眼。
“还不快来!”鸿胪寺少卿发现身后没有脚步声,停下来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通纳尔笑着做了个揖,道:“就来。”
将身后巍峨的广场和人群都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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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着狻猊的黄金笼被推上了广场。
那笼子高有丈许,笼身上蒙着一层毡毯,被安置在广场中央的时候,周边的众人都听得到里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兽吼。
笼顶的纽结上铸着一只狰狞的狼首,根根/毛发分明地耸张,一双眼向天睨视,露出寒光闪烁的齿牙。
“狼神腾格里会保佑我们。”跟在兽笼旁边的除了几名西番力士之外,还有一名身材高大壮硕、蜜肤虬髯的男子,湛蓝色的瞳仁让引路的内侍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操着一口生涩而蹩脚的大齐语,在说完了这一句之后,又叽里咕噜地说了长长的一串番话。鸿胪寺的狄鞮跟在他身后,将他的话解释出来:“希望齐国的天子可以答应乌古斯汗王的一个要求。”
容晚初就站在殷长阑的身边,听到男人似乎微微地笑了一声。
笑声里不全是愉悦的情绪,容晚初有些疑惑地仰头去看他,身边却忽然有个内侍捏着嗓子低声道:“娘娘,奴婢听说这番人还带了个公主前来,一定是居心叵测。”
容晚初微微侧首。
她鼻端微微萦上了一点微妙的刺鼻气味,不由得皱了皱眉,待要探寻源头时却又没有头绪,一时又隐匿不见了。
蔡福穿着件官样的靛色圆领袍,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来,举止微微有些局促,对上她的视线,面上就堆满了笑意。
容晚初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蔡福“嘿嘿”地笑了起来,道:“奴婢不过是一片忠心,不敢欺瞒贵妃娘娘罢了。”
她就又看了他一眼,问道:“李盈呢?”
蔡福赔笑道:“盈公公有事,交代奴婢在这里服侍着圣人和娘娘。”
蔡福是李盈的干儿子,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
李盈是从内侍省下三品粗使太监走了大运被简拔上来的,在宫里一向没有什么党羽,殷长阑又用着他顺手,也不介意他在限度范围内稍稍地培植些自己的亲信,因此蔡福在九宸宫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容晚初不会轻易地折了李盈的面子,就微微地点了点头。
蔡福低眉顺眼地站在容晚初的身后,片刻又往另一侧走了走,就站在了殷长阑的后头。
容晚初和蔡福一应一答的工夫,殷长阑已经对场中的西番正使道:“朕受汝等朝拜,不是为了同汝等做交易。”
他语气并不重,但拒绝的态度却十分坚定,西番正使听不懂他的话,被他温和不改的神色所惑,面上原本露出些笑意,却在听了狄鞮的解释后重新沉了下来。
狄鞮与西番使团接触了这些时日,知道这位汗王嫡次子,乌古斯都宁性格十分的暴烈,在翻译的时候已经足够润色宛转,却见他依旧变了脸色,不由得微微噤声。
乌古斯都宁却没有继续说什么。
西番力士在安置好了那巨大的兽笼之后,就开始动手拆除笼子上的苫毡。
金光闪闪的笼栅一点一点露在众人面前,笼子里一头雪白的狻猊兽随着苫毡的剥离而不安地喷了个响鼻。
白色的美丽猛兽在此刻竟没有吸引全部的视线——许多人都不由得注意到,这座巨大的兽笼竟然是通体都以黄金打造而成。
站在场边的一名大齐官员当即前趋一步,向着殷长阑的方向行了个礼,转头问道:“黄金质软,汝等以金为笼,安能制得住这狻猊?”
那人穿着绯袍,在皇帝没有开口的时候这样主动地站出来说话,容晚初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殷长阑注意到她的视线,含笑偏过头来,附在她耳畔低声道:“那就是御史翁博诚。”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地向她耳中吹气,但男人灼烫的呼吸依旧在这样贴近的距离里,毫无保留地扑在她耳轮之间。
容晚初的耳廓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不安地颤了颤,低声道:“我知道了。”
殷长阑眼带笑意,将握着她的掌又拢得紧了紧。泰然自若地重新抬起了头。
场中的乌古斯都宁将手臂搭在了笼边,那头在笼子里来回走动的白狻猊就像是得到了某种召唤,硕大的身躯凑到都宁的身边,把头顶在那里,隔着栅条蹭了蹭他的臂。
狄鞮尽职尽责地将翁博诚的质疑翻译给了他。
乌古斯都宁笑了起来,他指着金笼顶端那只狰狞的狼首,高声道:“腾格里会让所有的猛兽乖顺得像家里养的猎犬!”
他说的还是番话,场周的人并不能听懂,但几名西番力士闻言却与有荣焉地挺直了胸膛。
狄鞮将他的话翻译出来,殷长阑微微地笑了笑。
他没有多说。
鸿胪寺的官员示意场中可以开始了。
容晚初原本还有些提着心,但那头狻猊在乌古斯都宁的身边,确实温顺听话得就像一只饲宠——虽然体型太过巨大,在仆下/身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响,肩胛和躯干的肌肉高高地隆/起,向所有人昭示着这并不是一只真正的家犬,而是上古异闻之中“以虎豹为食”的猛兽。
狻猊在都宁的指挥下仰头长长地嗥了一声,声音十分的雄浑,落在人耳中颇有些心惊肉跳的味道,有些宫人并没有见过猛兽,身子又不大强/健,在这吼叫声里脸色都微微地发白。
殷长阑抬起手来虚虚地扣住了容晚初的双耳。
声音被手掌过滤,再落进耳中就温柔了许多。容晚初抿起唇微微地笑了起来,侧脸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男人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手就滑下去搭在了她的肩头。
容晚初不与他一般计较,记起霍皎病体初愈,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宫中的贵主们是以殷长阑和郑太后为中心,雁翅向两边排开,贤妃甄漪澜侍奉在郑太后的右手边,容晚初被殷长阑带在身边,在她更左侧的就是撷芳宫的人。
日光明亮而温暖,霍皎的面色却依旧显出几分隐隐的苍白,她并没有看着场中的西番人和雪狻猊,目光遥遥地落在不知名的方向。
容晚初顺着她的视线扫了一圈,熟悉的身影就跳进眼睛里。
女孩儿不由得微微地叹了口气。
容婴身上还挂着平南先锋的军职,这时候也没有规规矩矩地跟在朝官的队列里,而是同数名龙禁卫佐领站在一处,沿着广场周围立起的栅栏巡视。
有个龙禁卫笑着同他说话,也被他含/着笑意在肩上不轻不重地怼了一拳,收手时那龙禁卫自己也没有看清,只觉得腕上一痛一麻,手中的长/枪就不知怎么的脱了手。
容婴握着枪杆,眉梢微微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