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9
在舒敏希照料顾殊宁那段时间里, 公司里大部分事务都是陆知乔在忙, 她既要做好本职工作,也要兼顾整体,十分疲累。舒敏希自觉有愧,恢复工作后一直连轴转, 各忙各的,不再以私事为由把工作压到陆知乔身上。
换作从前, 不必陆知乔开口, 她就已经想到了对方。
副总这个职位,在公司是特殊的。
温子妤在世时曾担任副总,做顾殊宁的左臂右膀, 她去世后,职位空缺了五年之久, 后因业务需要不得不任命人选。
十年间,副总来了又走, 走了又来。
按说公司这么大, 只有一位副总远远不够, 但舒敏希知道, 有这么一位, 已经是顾殊宁所能做到的极限。
因此许多时候,“总监”代替行使着“副总”的职权。
当需要出席大型商业活动, 高管“不够用”时, 便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舒敏希心里盘算着, 左右人已经去世了, 为公司发展好,不能再这样继续保留所谓的“情怀”,等这次忙完了,她就去跟董事会商量,好好整改。
如今还是免不了要烦累陆知乔。
“可以协调的,没事。”舒敏希笑了笑,“下月底在加隆的贸易展你......”
“你不用觉得麻烦了我。”陆知乔轻声打断,捉着她的手一点点拿开。
“这是公事,不是私事,到我们这个级别了,还计较什么,不都是为了公司利益着想吗?”
晋升副总之前,陆知乔在工作时间很少用这种熟稔的语气和舒敏希说话,她在她眼里,首先是上司,然后才是朋友。但在这之后,两个人职级近到统称为“总”,加之顾殊宁去世,朋友变成boss,她突然感觉一切都那么唏嘘,再也找不回界限分明的状态。
陆知乔笑望着舒敏希,直接拿起那份文件凑到眼前翻看,毫不避讳。
“小龙他......是不是跟你说了宁宁姐的事?”舒敏希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那里摆放着一尊和服小人塑像,是沙纪送给她的。
没舍得丢。
“嗯。”
陆知乔心不在焉的,眼睛死死盯住“江虞”的名字,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冷厉骨感的脸。
秀展,她非去不可。
“如果你觉得麻烦了我,就交换条件吧,下次找个时间,跟我说说你和顾董之间的事,怎样?”视线从江虞的名字上挪开,她冲舒敏希微笑,眼中显出好奇。
提到逝者,舒敏希神色暗了暗,眉间拢起惆怅,犹豫片刻,轻轻点了下头:“好。”
有些事情憋在心里久了,不吐不快,陆知乔是她信任的人,共事多年,互相都了解,何况人已经走了,揭开伤疤挖去腐肉,说不定烂掉的地方就能自行愈合。
“行了,我赶飞机,真的要走了,具体回来再说。”她拍了拍陆知乔的肩,一阵风似的离开办公室。
陆知乔复又盯住江虞的名字,深吸了口气,嘴角露出浅笑。
.
自从那晚在小区门口分别,陆知乔没再与祁言联系,祁言的朋友圈依然对她不可见,她也不去打扰。两人各自安静下来,形同陌路。
许是那天祁言并未表态,没有就此原谅她,也没有拒绝她,如此状态,她反倒觉得心里安稳的不少,还有挽回的机会。
她向祁言表明了心意,祁言却没有正面答复,在她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暗示,至于究竟要怎么做,便是该借着分开的这段时间好好想清楚。先爱自己,而后爱人。
祁言会走慢些,她也会努力追上去,未来是可期的。
想通这些,陆知乔心里的紧绷感消除了不少,眼前原本晦暗混沌的世界,拨云散雾般出现一片光亮,祁言就是她感情上的那一束光。虽然她还未能完全走出去,但迈出了这一步,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她简单清算了下自己手里的资产,回想自己这十二年做了什么,问自己现阶段想要什么,列出一个简单的计划。
计划里有祁言,还有女儿。
六月的天气算不得最热,走在外面却已是火烤般难熬。夏季多雷雨,上午晴得好好的,下午就是闷雷卷阵雨,来去飞快,叫人措手不及,下完雨,更热了几分。
江城的气候就是如此,极端且变化快。
周六,陆知乔抽空去了一趟哥嫂以前住的房子。那地方十几年前才刚开发,荒凉少人,而现在已发展为仅次于市中心的繁华地段,周边三条地铁线,两所高校,三所中小学,配套设施成熟俱全,无论直达城市各处还是转车,都非常方便。
房价自然是坐了火箭一样往上涨。
05年那会儿四千多一平,现在涨到近八万一平,当时咬牙买了房的人,今天转手一卖,立刻暴富。
陆知乔很佩服哥哥的眼光,当初家里人都不同意在那边买房,他始终坚持,嫂子也信他,于是两家凑了四十多万,买了三室两厅,成家。
家里出事后,她成了妞妞的监护人,但她没打过这套房子的主意,一直让它空置着,等妞妞长大了,房子就交还给孩子。
是亲爸亲妈留给妞妞的念想。
房子虽许久没人住,但陆知乔常来打扫,故而里面很干净,家具摆设都保留原样,甚至连厨房的碗筷都没挪动过位置。
她又仔细打扫了一遍,把带来的与妞崽合照的相框放在桌上,后面摆好全家福,以及三口之家唯二的两张照片。
“哥,嫂子,我和妞妞现在很好,你们放心吧,等她长大,我就把所有事情告诉她,到时候让她自己选择,我也算对你们有个交代......”陆知乔蹲在相框前,小声说道,说完看了眼父母的照片,唇角淡然的笑容倏地消失。
老实说,她对父母没有亏欠感,虽算不上恨,但也不爱。她爱不起来,一点都不。
小时候所有美好温馨的回忆,都是哥哥给她的。
火灾事故,哥哥最先想到她,嫂子则自己冲进去想救人,哥嫂都是很温柔的人,幸而有这点温柔像甘露一样滋润她,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妞崽是哥哥的女儿,也与她血脉相连,她怎能不看重。
但是,过去她把女儿看得太重了,以至于忽略了自己,一颗心被责任感占得满满当当,装不下属于自己的那份需求,天平就失去了平衡。
她曾经是女儿,是妹妹,是姑姑,是母亲,是员工,是领导,扮演了这么多角色,唯独不是她自己。
现在她重新审视自己,跳脱出来,发现许多东西是可以共存的。
她看重女儿,不代表祁言在她心中不重要。
心有牵挂,有所爱,这便是她一直追寻的,活着的意义。
......
翌日,陆知乔买了一个景观鱼缸,摆放在家中玄关柜子上,当做装饰。
鱼缸里水草翠绿茂盛,幽幽浮动着,两三条小金鱼鼓着大大的灯泡眼,摆动着四开尾,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偶尔翻动缸底沙石,扬起一小簇灰,呆头呆脑的,很是可爱。
陆葳觉得新鲜好玩,站在鱼缸边投喂饲料,陆知乔在旁笑着提醒:“妞崽,不要喂太多。”
“好~”
小姑娘点头,把鱼饲料放一边,拍了拍手。
女儿又长高了些,头顶几乎与陆知乔的耳朵齐平,看着瘦,但身上挺有肉,脸颊呈现健康的粉润色,精神头很好,浑身充满青春活力的气息。
时间过得飞快,当年抱在手里哇哇大哭的小婴儿,眨眼间初长成小美人坯子,这一刻,陆知乔切身体会到了为人母的心情,感慨良多。
“诶,妈妈,你怎么突然把爸爸的照片摆出来了?”陆葳一转头,瞥见电视机背景墙上多了一个相框,仔细看了看,居然是她素未谋面的父亲。
走近了看,男人的眉眼与陆知乔很像,她猜,这大概便是电视剧和小说里讲过的“夫妻相”吧?
可是很奇怪,以前妈妈连提都不会提一下爸爸,照片都是藏着掖着的,今天却翻出来,光明正大摆在客厅,难道——
彻底跟祁老师拜拜了?
啊!
她的祁老师!
“妞崽。”
“唔?”
陆知乔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勾唇浅笑,拉着她腕子坐到沙发上,“妈妈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陆葳下意识问,心里却是有了不好的预感。
完了。
肯定是和祁老师分手的事。
陆知乔抬眸望了一眼哥哥的照片,深吸一口气,目光染上几分悲悯。她告诉女儿,十二年前突发大火,爸爸和奶奶还有其他亲戚都为了救妈妈而死,所以世界上只剩下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
虽然现在还不能向女儿吐露全部实情,但换一种方式把事件的核心讲出来,也能让她心里好受些。她迫切想知道女儿的看法,想知道自己给自己套了这么多年的枷锁,究竟是对是错。
“妞崽,你会不会觉得......妈妈是罪人?”她忐忑问道,眼尾乌黑的泪痣黯然失色。
“不会啊。”陆葳眨了眨眼,看着她,“为什么要觉得是罪人?”
“因为是妈妈害死了所有人。”
“难道是你放的火?”
陆知乔一怔,笃定道:“不是。”
回来之后她仔细想过,越来越倾向于是线路老化引起的火灾。后院那么大,可燃物只有草垛,她一直记得哥哥的叮嘱,没在院子里放大的礼|花|弹,只玩了些仙女棒之类的玩意儿,离草垛远远的,怎样想也不至于是烟花起火。
草垛一点就着,若有明火,她当时就能发现。
深夜那么黑,火光藏不住。
人就是这样,陷进情绪里钻牛角尖的时候,容易把所有事情都往极端方面想,而在旁观者看来,却不是这个样子。她庆幸自己回了一趟老宅,遇到了李婶,只要换个方向想,她给自己扣的帽子便是疑点重重,经不起推敲。
无论直接原因,还是间接原因,都与她没有关系。
不是她。
“那干嘛要说是你害死的啊,明明是火烧死的。”陆葳皱起眉,眼神仿佛在看智|障。
陆知乔垂眸道:“可是爸爸为了救妈妈......”
“爸爸救你肯定是因为爱你,不想你出事啊,想你好好活着啊,不然他干嘛救你,他一个人跑掉也很划算啊,老婆没了再找一个,孩子没了再生一个,这对他来说很简单嘛。”
小姑娘眉心拧得更紧了,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两手一摊,叽叽咕咕说了一通。
她怀疑妈妈脑子有问题。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知道,怎么妈妈这个混社会的成年人会不懂呢?祁老师都懂的。
难怪祁老师要跟妈妈分手了。
这个智商啊......
天呐,她可千万不要被遗传到。
陆知乔望着女儿难以置信的眼神,心像是被刺了一下,愣了几秒,脱口道:“你怎么懂这么多?又是从电视里知道的?”
陆葳噎住,登时想起手机被没收的恐惧,慌了神,支支吾吾:“没...没有......这是常识......”
慌乱的小眼神,显然是在撒谎。
陆知乔没有心思追问,低下头,凝眸沉思着。
虽然所谓的“爸爸”不是她丈夫,但这番话不无道理。那天晚上哥哥发现起火,定然是先让嫂子带着妞妞跑出去等,再马上想到住在最高层的她,才敲了她的门。否则以常人的思维来看,怎样也该是先去敲同在二楼的父母房间的门。
从小到大,哥哥都很宠她,两人之间是深厚浓烈的兄妹情,是亲情之爱。
哥哥对嫂子的爱,对女儿的爱,对她这个妹妹的爱,已经在潜意识里超越了对父母和奶奶的爱,容不得多思考一秒钟。
“妈妈,如果你也爱爸爸,就应该好好生活。”见母亲低头不说话,陆葳赶紧打岔,生怕她一个心血来潮,从此连电视也不让看。
老年机真难用!
都没法给学姐发自拍!
小说也看不了!
这话将陆知乔的思绪拉回来,她抬起头,看着女儿好笑道:“小小年纪,懂什么爱,哪里学来的偶像剧台词。”
“比你懂。”
“......”
“才不是偶像剧台词好吧。”小姑娘忍不住翻白眼了。
陆知乔伸手戳了下她脑门,轻嗔:“不许翻白眼。”说着又笑起来,揽着女儿的肩膀搂进怀里,犹豫问道:“妞崽,你有没有爱的人?”
“你啊。”
“嗯?”
陆知乔愣了愣,原想着套话,却没想到就这样被“表白”。她眼尾乌黑的泪痣顿时生动起来,不禁扬起嘴角:“你不觉得妈妈有时候很凶?”
“嗯,凶。”孩子不假思索地答。
陆知乔有些紧张,没说话。
过了会儿,陆葳歪着头,密密的眼帘垂下去,声音突然变小许多,“但是我受委屈的时候,你会站在我这边。”
空气倏然安静了。
鱼缸里的三条小金鱼追逐嬉戏着,欢快地吐出一串串泡泡,摆动的鱼尾在水中盛开,像一朵朵绮丽的娇花,忽而与水草缠绕,忽而与沙石碰撞,精力旺盛。
陆知乔颤了颤浓睫,鼻子莫名有点酸,她侧头用脸贴住女儿的额头,闭上眼。
她知晓了,她其实一直被人爱着,甚至没有想过能从女儿嘴里也听到“爱”这个字。她以为,这么多年自己情绪消沉,形同机械,至多得到孩子的服从与恐惧。
原来在女儿眼里,她是个爱孩子的母亲。
多么大的惊喜。
虽然她是姑姑,但多年来早已将孩子视作亲生女儿。血浓于水,孩子喊了她十二年的妈妈,一想到将来可能不会再喊了,她的心就酸溜溜的,难过,舍不得。
“妈妈......”怀里人突然出声。
“嗯?”
“你爱祁老师么?”
陆知乔身子微僵,直白道:“爱。”
“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哄回来?”
“......”
“妈妈?”
陆知乔猛然睁开眼睛,视线里映入女儿不满的小脸,一时心思复杂,轻咳两声说:“你小孩子家家的,别管这么多。”
陆葳嘴一撇,从她怀里挣脱出来,不服气道:“要是我跟祁老师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啊?说好只能救一个。”
她愣住,脑中有闪电划过。
这话直白问出来是“无理取闹”,若是换个方式,像那天她和祁言吵架一样说出来,便是直击两人感情问题的要害。
最伤祁言心的抉择。
陆知乔心头一颤,笑了笑,迎上女儿的目光,坦然道:“妈妈不会游泳,谁都救不了,但是我也不会在你们之间做选择,你们对我来说一样重要,我更不忍心看着你们在水里,所以我选择自己也跳下去。”
救不了,共存亡,三人一体。
小姑娘张大了嘴巴,半晌没出声。她自以为绝妙的问题,一点没难住母亲,反而得到了新奇的答案。
那瞬间,心里有股暖乎乎的热流淌过,不知道是什么。
“祁老师会游泳,我有游泳圈,也会,如果你跳下来,我们就一起拉你上岸,这样就都被救了啊~”她两手一摊,得意地扬了扬眉。
陆知乔笑着捏了下她的脸:“玩儿脑筋急转弯呢。”
.
六月底,天气愈热,树上的蝉叫得欢快。
期末考试过后,整个学年在蝉鸣声中收尾,学生们即将迎来长达两个月的暑假。
今天是开家长会的日子。
年年有家长会,年年都一样,但对祁言来说,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家长会了。她已经拿到教育局人事科的解聘书,等结束后就送去给校长盖公|章,再送回教育局,拿自己的档案。
然后,她四年教师生涯就此结束。
没有什么想说的,亦没有什么要留念的,她甚至没跟学生讲这件事,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今天也不过是众多平常日子中普通的一天。
下午三点左右,家长们陆陆续续来了,签到,领成绩单,随意找座位,祁言站在讲台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初一(2)班教室,眼底没有丝毫温度。
“祁老师啊,我想跟你反映个事诶......”一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
“什么?”
男人拍了拍手上的成绩单,皱着张脸说:“我家蔡文怎么老是坐最后一排嘞?他又不是很高,怎么这样嘞?”
祁言瞥了他一眼,眸色沉静,声音清冷如冰:“座位安排取决于期中考试的排名,名次靠前,可以优先挑选座位,建议您先看一下自己孩子的成绩。”
“我知道嘞,但是这不就死循环吗,坐后面就容易跟坏伴,讲话开小差,你老师也管不到,那就肯定考不好嘞,下次还是要坐后面,难道就让我儿子坐三年后面?”
祁言微蹙起眉,懒得理。
听不懂人话。
走廊外传来沉稳有力的高跟鞋声,踏了进来。
一股熟悉的冷香飘入鼻间,像冰凉的柑橘,像沉厚的檀木,冷得云淡风轻。
她抬眼,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