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结网之词
田猎通过贞人和巫祝们的共同占卜，放在了五月的上辛日进行。
因为大多数猛兽都是傍晚捕猎，这场狩猎将从下午开始，在选定的狩猎地点进行捕猎和驱赶，一直到第二天一早，所有人带着猎物返回。
每次田猎之后都将伴随着盛大的宴会和狩猎中发生的精彩故事，是最受国人欢迎的活动，所以虽然狩猎有风险，但人们依然对此乐此不疲。
在王宫前的广场上接受过大巫的祝福后，由庞国和井国使者们组成的田猎方阵开拔出城，从庞国王宫之前，一直连绵到城外，组成了一道格外壮观的队伍。
夹道欢迎和庆祝的庞国国人穿着自己最光鲜的衣裳，激动地挥舞着他们的双臂，欢呼叫好的声音震天动地。
排在队伍最前面的是由二十辆战车组成的庞国王师，他们由王女好统领。
这些战车驶过之处，轮轴和车上的铜制零件发出一阵清脆响亮的金属撞动之声，犹如唤醒上古魔兽的警铃，让人胆战心惊。
沿途的国人见到如此华丽强大的战车车队，无不放声大叫，高喊着王女好的名字。
“女好！女好！女好！天佑我好！”
阿好十二岁主持田猎，十五岁开始摄政，早就在庞人之中立下了赫赫威名。她虽然没有打过仗，也没有如同预言中遇见过什么大的战争而“战无不胜”，可因为她那出生时的预言，人人都盲目地信任着她的一切。
所有的庞人都认为，只要她还在庞国，就没有人能战胜这个古老的国家。
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追捧，带着笑意的好挥舞着手臂从国人面前驶过，她所在的车驾上招展着象征庞国王室的大鸮旗帜。
旗上的鸮神瞪大着双眼瞪视着它的敌人，原本该是非常狰狞可怕的样貌，却因不时被掷到的花朵和瓜果而逐渐染上了各种奇怪的颜色，鸮的图腾一下子变成了大花脸，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二十辆战车组成的王师经过后，从汤宫带着近卫赶来的王子期也驾着四辆战车紧跟着姐姐驶过。
他使用的是柳侯以前田猎时使用的车驾和披挂。
只见他头上戴着插着鸟羽的华丽铜胄，面目在被铜胄遮蔽看不清眉目，身上则披着漂亮的皮甲和战裙。
胳膊和大腿裸/露出来，可以看出他的肌肉十分有力，已经逐渐长成。
他姿势端正地立在车上的右侧，手中持着巨大的长戈，显示着他已经有了挥动武器的力量。
三十多个高大威猛的王卫护卫着他的战车，簇拥着他们刚刚长成的王子。
一辆战车的标配是三人，居中驾车的是御者，左方持戈，主击刺，为战车扫除障碍，是“车右”，又叫做“参乘”；
右边的是甲士持弓，主射，也是一车之首，是“车左”，名为“甲首”。
他的姐姐王女好通常出现在战车上的位置是“车左”，为了对自己的姐姐表示尊敬，他选择立在车右，以“参乘”的姿态出现。
这样的谦逊得到了国人们的欣赏，人们纷纷议论着刚刚经过的王子。
“那是王子期？他已经十二岁了？”
“都十三岁了，这次的‘结网之礼’将由他举行！”
“听说母柳很喜爱他，无论到哪里都带着他，所以他经常随侍在母柳身边，平时很难见到。”
“怎么没看到女人？王子期的队伍里一个女人都没有？”
虽然对王子期的猎队里没有女人表示疑惑，不过以往为了得到好成绩而选择全是男人组成的队伍也不是没有过，这些疑惑只在他们的脑海中闪过了一瞬，就抛却了开来，转而注意起其他的队伍。
战车带着清脆的巨响经过，它们显示着庞国的强大与富裕，只有这样的国家，才能拥有这么多的战车。
但它们在行猎中更多的是驱赶野兽的作用，真正作为主力军的，是参与田猎的各个方阵。
他们由庞国各族族长的族兵组成，也有聚众而来的普通国人，他们在行进的队列中打出各自的旗帜，浩浩荡荡，同样得到了簇拥者们阵阵的欢呼。
井国人是作为客人到来的，庞国的国人作为“主人”，对他们也表示了欢迎，尤其当驾驶着一辆战车的王子阜从人群中经过时，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庞国姑娘都对他表示出了欣赏，纷纷往他的车上抛掷着鲜花和蔬果。
这让井阜在王女好那边得到的挫败感一扫而空，手持着缰绳的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高大威武些，骄傲地接受着女人们对他传来的阵阵尖叫。
但很快，井国队列最前方的战车就发现得到的鲜花越来越少了。
“该死！”
井阜没忍住，扭过头往后看了一眼，脸色变得铁青。
“又是那个筑昭！”
原来人们发现了站在井国阵尾的高大护卫，纷纷为他高出别人一大截的雄壮体格所惊叹。
起先他们还以为这人是井国的侍从，但他们发现这人身上穿着烙印着鸮卫印记的皮甲后，恍然大悟这是个“自己人”，于是为了表示他们的喜爱和鼓励，也为了吸引他的注意，人们开始将手中的鲜花和鲜果都掷向他。
“不要惹他！”
正在驾车的井国副使板着脸提醒，“他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此时此刻，子昭却为了被丢了满怀的鲜花和瓜果头疼不已。
他又不像那些个王子王女，丢来的东西摆在车上就行，这些果子和花是直接砸到他身上的。
鲜花还好，最多打两个喷嚏，果子里的李子和桃子被丢到也最多留下个甜腻腻的痕迹，但可怕的是有些人居然还对他丢木瓜！
在慌乱地接过好几个木瓜后，子昭顾不得狼狈，连忙奔到了井阜的战车右边，顺手将木瓜放在了战车上，又借战车的庇护躲过了这些可怕的“凶器”。
于是这被井阜当成了这个鸮卫又一次的“示威”，要不是驾车的副使频频用眼神警告他，恐怕他当场就要忍不住脾气，抬手给这个侍卫一鞭子。
浩浩荡荡的田猎队伍一路开出了城，开到了离庞城最近的田猎处。
庞国地势平坦，并没有什么山林，但境内多湖泊田泽，最近的一处田猎场毗邻着大片良田，由这些水系开凿出的通渠从田野中穿过，灌溉着庞城外的肥沃土地。
这些沼泽和湿地间栖息着不少野兽和飞禽，庞国的王师驾驶着战车将这些鸟兽驱赶进灌木与芦苇遮蔽着的猎场里，而后停下车驾。
持矛或持弓的卫士下了车，随侍在王女好的身边，他们将和王女一起进入猎场，共同捕猎。
这次主持“结网”的是王子期，他早已经命人将猎场外围张布上广阔的猎网，战车一到达地方，他便跟随着巫者前往网前，进行“祝网”的仪式。
这是王子期第一次参与这样盛大的田猎，“祝网”更有着非同一般的含义。此时不仅有来自庞国的势力在审视着他，就连殷人里也有不少在考量着这位王子的“器量”。
于是一时间，所有人对待这场“祝网”的关注，甚至更甚过当年第一次举行“祝网”的王女好。
十三岁的子期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他虽从小就开始学习武艺和礼仪，但因为庞的传统，祭祀权一般是被牢牢把握在女人手里的。
除了在祭祀父族先祖时他能位列主祭以外，在其他场合，他都没有这样当过“主祭”的经验。
“庞人子期，敬告天地！”
在万众瞩目之下，他像是在老师面前无数次演练过的那样，稳稳地踏出了第一步。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田车既好，田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
口中念着祝祷的祭词，拔下铜胄上的鸟羽，子期踏着祈祷的舞步，开始向上天祷告自己的心愿。
“从天堕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
他用鸟羽拂过面前的网，大声地宣告着自己的“祈愿”。
“——皆入吾网！”
这样宏大的“祝词”一被发出，不少人都惊住了。
田猎的作用并不仅仅是打猎。
一开始王子期的亮相是谦卑而顺从的，他甚至选择了站在车右的位置，这让不少人还以为他终于选择了效忠庞国王子皆要效忠女主的宿命。
不少人甚至认为柳侯愿意让儿子一同来主持田猎，是因为子期已经放弃了角逐王位的野心，而用这种方法向王姐示好。
结果这祝词一出，还有谁能听不出他的志向？
霎时间，来自庞国大族的族长们纷纷都看向王女，想知道她对这样的“挑衅”抱有什么样的反应。
是勃然大怒，还是忍而不发？
阿好自然接收到了来自弟弟的挑衅。
因为如果对方的祝词真能实现的话，那就代表着他将“一网打尽”，她这个参与竞争的姐姐，最后将一无所有。
这样大的口气，倒真是他们的风格。
阿好在心中嗤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王女，这祝词有什么不对吗？”
效忠王女的稽族氏人率先向王子期发难。
“子期的祝祷如果灵验，这里的禽兽就要被杀光了。”
阿好冷着脸向着子期的方向走了过去。
“除了毫无仁心的暴君，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子期带来的几个殷人护卫簇拥在他的周围，带着防备的神色，看着逐渐走近他们的王女。
“就连人织网，也是从蜘蛛结网那里学会的，用从你的老师那里学会的本事再反过来对付它们，这是如何的不义啊。”
阿好走到网前，看着自己的弟弟，摇头叹息。
听到王女的比喻，有人开始忍不住点头。
“畜生并无感情，又怎么能跟人相比？！只有消灭有可能伤害到自己的猛兽，才能保护自己的国人，这才是真正的仁义啊！”
王子期毕竟年幼，在她这样失望的眼神下，终于沉不住气开始反驳。
“是吗？我却不这么认为。”
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阿好对着弟弟嘲讽地一笑，压低了声音。
“毕竟你还活着不是吗？”
“不是吗”的声音刚结束，她便拔出了佩着的剑，向着他的方向猛然一挥！
“啊！”
虽然知道以阿好的性格，绝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众人面前杀了他，可她刚刚才那样笑着发出了威胁，饶是子期再怎么镇静，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御的姿势……
他捂住脸，慌乱地躲在了侍卫的身后。
与此同时，阿好的佩剑划开了子期身前的那面网，连绵的猎网突然出现了一道缺口，暴露了一条生路。
“你要你的‘一网打尽’，我要我的‘网开一面’。”
站在那处网前，阿好还剑入鞘，朗声宣告。
“敬告天地，我，王女好，将在这个方向进行田猎！”
四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候着阿好接下来的的祝词。
“结网之中的生灵，愿意向左的向左，愿意向右的向右，想去高处的只管去高处，想去低处的我也不阻拦，我只取向庞这一面的。有伤人之意、向着这边逃窜的，才是触犯天意、真正该被消灭的——我的敌人！”
随着王女的祝词，愿意跟随王女留在此处捕猎的方阵纷纷出列，来到了王女的身前，半跪着向她表示效忠之意。
世上能“天下尽入我手”的霸主不多，可愿意“网开一面”的仁主更少。
庞国本就不是个行事霸道的国家，庞国人自然更愿意跟随做事更讲究人情的首领。
子期白着一张脸，看着众人前雄姿英发的姐姐，眼中是无法抑制的恨意。
然而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方的队伍里，渐渐的，这位王女的身前已经伏倒一片，再没人去关注那个发出“天上地下尽入我网”誓词的王子。
这个局面，正是她想要的。
阿好满意地点头，一指破掉的入口，高声长喝。
“我宣布，‘夏苗’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