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牛牛牛牛(中)
“咦?”
莫说吃瓜的庞人们, 就连替阿好遮日的子昭,都不由得侧目。
毕竟长姐毒牛,直接侵害的就是幼妹的利益, 有谁会对这种事视而不见呢?
“我其实并没有两位姐姐那么看重那几头牛……”
幼妹大约没见过这么大架势, 有些结巴地解释着。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用争, 母亲就都给你了!”
次女不甘地尖叫着。
“因为那些牛, 是我阿母冒着危险,和别人出国采珠贩来的!”
回视次姐, 幼妹怒道:“那是她的东西, 她爱给谁就给谁!不给, 我也能靠自己种田织布吃上饭!”
大概是因为受到宠爱长大的缘故,这个妹妹的气质并没有两个姐姐那么阴沉压抑,言语间都是自信。
只是因为年轻又貌美, 给了人一种不事生产的散漫感觉。
在这世上绝大多数国家的国人, 是没有“私有财产”这个概念的。
人们以家族为单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所有的生产资料和收益都由家族进行集中管理和分配,每个人通过自己的劳动和付出来确定自己在家族中的价值,然后根据贡献的多寡得到收益。
但也有例外。
譬如这家的母亲, 她掌握着三头牛。只有这些牛都是她自己“挣”来的, 她得到牛的过程没有使用过家里的资源, 和她的姐妹们没关系,她才有分配给女儿们的权利。
换句话说说, 她想怎么分, 都是她自己的事。
“当时我看到了长姐给牛喂草, 但因为没当回事,所以没有告诉母亲,才酿下了现在的错事。”
或许并不是没当回事,可能是爱护姐姐,怕母亲责骂;又或者是觉得自己说出来像是告状,反而家宅不宁,甚至有极大可能因为并不在乎分不分到牛,大概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自己吃亏了。
但现在事情闹成这样,她肯定也后悔了。
如果她那时候说了,也许这件事就在家里惩处了,也不会闹到王女面前来。结果现在家人蒙羞不说,也没办法“私了”,她的长姐多半还要受到责罚。
“那母亲给你那头黄牛时,你为什么不拒绝!既然有没有牛都无所谓的话,为什么我拿到的是那头要老死的牛?!”
“那是我的决定!”
眼见着两个女儿都因为此事要受罚,一直没有吭声的母亲,终于忍不住怒而开口。
“从我陆陆续续买来这三头牛开始,家中就埋下了祸端。最老的那头牛还能干活时,你们三人还能齐心协力为家中出力,可自从有了犍牛,你和老大就谁也不愿再用那头老牛了!”
老母亲说到这里,终于潸然泪下。
“你们自己回想下,为了这几头牛,这么多年来,你们姐妹俩斗过多少次,又为这头牛伤了多少和气?你们两个,谁没有在我这里借到那头壮牛,种地时就不肯出力,以至于到了秋收,家中粮食总是大大减少……”
“如果不是这样,我又为什么要分牛?!”
阿好听到这里,又从她们三人的神态言语中知晓这三个姐妹的性格,已经理解了几分这个母亲的做法,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你就是偏心!你就是因为我的孩子最多,吃的粮食多,又没姐姐能干,你就一直嫌我是累赘!你对妹妹都比我好,她只有一个孩子,都这样了,你还把那样的老牛给我!”
次女的盘算被当众揭穿,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情绪显然已经有些失控,“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你说什么漂亮话,我都不信!”
“那我的话,你信吗?”
一直静静听着的王女好,突然问道。
阿好挥动手中的钺指向她,又问。
“我以执钺的王女身份,向你解释你母亲的做法,你能听进去吗?”
持钺者可掌生杀大权,次女若说“不”,阿好甚至有权利直接以冒犯之名将她斩了。
次女想让长姐倒霉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是被人揭露了心思,脸上不太好看,实在没必要为了这个把自己陷进去。
“……能。”
如今被阿好威压,哪怕她再怎么不甘,也只能从口中挤出一个“能”来。
“你觉得你的母亲不公,但她已经做了在她看来,最妥当的安排。”
阿好扶着手中的铜钺,不忍看到这家人互相伤害到如此地步,朗声说道。
“你的母亲已经年迈,她活着时,你们顾忌她这位主母,尚能勉强维持彼此的关系,等她去世后,你们肯定要彻底闹翻。”
阿好看着树下瞪大了眼睛听“故事”的国人们,叹息着,“所以,她必须要趁自己还在时,妥善处理好这三头牛,才能为你们留下一点生活的希望。”
“你们三人之中,长女能干且勤劳,哪怕不需要犍牛,也能养活家小,牛对她来说不是最重要的。幼妹年纪最小,性子又散漫,如果她的母亲不为她筹划,等母亲离世,在两位姐姐那里,恐怕得不到什么家产。”
“所以,你的母亲想把最好的牛给她。她和两个姐妹没有直接的矛盾,她又不在意财产,即便将牛给了她,以后遇到农忙,她还是愿意借牛给自己的姐姐们。听刚刚她话中的意思,她还会织布,种地不是她唯一的选择,是吧?”
“我的母亲替我在织坊谋了差事。”
幼妹果然点头。
“至于你,你家中子女多,且和长姐关系不好,如果把犍牛给你,你必不肯借牛给长姐;可要把那头瘦弱的牛给你,你未必会像长姐那样隐忍,只会觉得受到了亏待,必然不肯罢休,提早闹出矛盾。所以原本,你的母亲是想把那头不好不坏的牛给你的。”
王女的声音不疾不徐,恰好让大部分国人都能听见。
事实证明,她确实没有隐忍,甚至闹到了王座面前来。
“所以在犍牛生病,看起来活不成了的时候,你的母亲还是选择了将病牛给老大,哪怕因此她会什么也得不到。因为长姐承担着最多的责任,最看重家庭,即便被亏待了,也只会憎恶她这个母亲,不会迁怒到你们身上。”
听到这里,长姐一直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却写满了委屈和不甘,眼泪也夺眶而出。
“而你,虽然得到的是一只快要死的老牛,但无论这头牛分不分给你,它都是要死的。分给你了,等它死了,你的孩子们还能饱餐一顿肉食,牛肉可以拿出去换粮食,牛骨可以献给巫殿换取草药,牛皮可以制成皮衣和鞋履为你们御寒,牛筋可以制成弓箭来狩猎,比起那头不好不坏的牛,更能解你孩子众多的燃眉之急。”
养牛是很花心力的,一旦照顾不周就会生病。她孩子那么多,照顾小孩都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能照顾的好耕牛?
“至于你的妹妹,正是因为她性格慷慨开朗,又和你们并没有积怨,当看到你们处境不好时,必会伸出援手。所以这头牛放在她那里养,和放在你们那里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家累少,人口少,养牛的负担对她来说也不算重。”
王女看着面前面色阴沉的次女,又解释道:“在当时的情况看来,一头牛老一头牛病,这三头牛只能活一头,而这头牛无论是放在长女还是放在次女那里,其他人都不会再得到任何帮助,唯有给了妹妹,三家才能都有牛可用。”
这世上有很多事,根本做不到公平。
主母想把家产平分,可生命不是物件,除非杀牛分肉,是很难平分的;哪怕是物件,也总有无法拆分之物。
为了家族血脉的延续和存活,一些看起来并不近人情的做法,反而能给所有人留下一条活路。
除此之外,从次女不依不饶、幼女却挺/身出来为姐姐承担惩罚,阿好大概也了解了为什么母亲更偏爱小女儿。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年迈的母亲没想到王女好能明白她的做法,扑倒在阿好的面前,亲吻她裸露在外的脚尖。
“尊贵的王女好啊,请您恕免我女儿们的罪责,我愿意替她们承担她们应受的惩罚!”
“我不信!我不信!我没法信!”
看着一家人里除了自己都在哭泣,次女颠来倒去地尖叫着,“你们一定是知道事情要被捅出去,瞒着我串好的话!你们故意这么说,就为了看我倒霉,让我变成所有人的笑话!”
可惜,如果这件事不是王女好分析出来的,大约还有人相信有这样的可能。
可王女第一天“执钺”,和这些国人也是第一次见,身为王国的继承人,总不能为几头牛的归属撒谎吧?
于是任凭她如何尖叫,旁人鄙夷的目光只会越来越甚。
阿好只是比较能包容,并不是脾气好,在一位当权者面前大喊大叫和犯上作乱并无区别,所以她一个眼神过去,立刻就有王卫过去将她直接按倒在地。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将军面前造次!”
协助阿好办案的刑工厉声斥责,“将军还未评断,轮不到你说话!”
次女被人灰头土脸的按在无人看到的地上,眼泪终于可以放肆地流出,很快就浸湿了那一小块土地,唾骂声也转为了压抑着的小声呜咽。
树荫下有些人口多的人家,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家中受到忽视时的心态,那一道道鄙薄的眼神渐渐收敛了一些,有些更是发出一声不忍的长叹。
礼仪谦让这种东西,只有在吃饱了肚子的情况下才会考虑。
次女固然愚蠢,母亲的心意也不可谓不深,可她家中的孩子那么多,如果她不打算,谁又来为她的孩子们打算?
母亲看到的是小女儿善良大方,会将牛公平地借给两个姐姐,所以一头牛,能救活三个家庭。
可大女儿看到的是多年的付出没有得到同等的对待,二女儿看到的是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就要饿死,小女儿看到的是母亲因为偏爱自己而要辜负两个姐姐……
在这场分配里,没有人能真的高兴,所有人都是输家。
刑工命人压住了次女,起身向着王女郑重一礼。
“此案如何裁定,请将军定夺!”
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阿好。
目光之炙热,更甚骄阳。
如果说断案的过程就仿佛看着一场场真人演绎的大戏,那裁定的结果,就好比一场戏的落幕与结局,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以往,因为柳侯是个严厉制法之人,而且更注重贵族的权益,所以庞国的国人轻易不会将矛盾捅到将军之前,大部分时候,柳侯不会讲究情面。
那王女呢?
王女好,究竟是一位怎样的“将军”?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没有人会觉得接下来是件轻松的事,阿好也不例外。
她手握着沉甸甸的铜钺,第一次领悟到为何军权不能王权分开。
为王者即使能听到来自下层的声音,可如果手中无“权”,依然什么都做不到啊。
“我曾为我生在庞国而骄傲……”
阿好面对着众人的目光,紧握着铜钺,缓缓开口。
“我的国家,富裕而强大,我们十余年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争,人口众多,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稳定,人人都以身为庞人而自豪……”
“但也因为如此,我们的国土从未有过变化,我们的田地未有过增加,我们的国人数量不断增多……”
没有战争就意味着没有胜利,国土和人口往往通过兼并其他国家得来。
“可我们的田地和耕牛数量却远远跟不上如今的人口增长,以至于让一个拥有三头牛的富有家庭,却担心自己的孩子会饿死……”
说到这里,阿好手握着铜钺,向国人们微微一礼。
“身为王女,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也没有重视。会让国人产生这样的忧虑,这是我们的失职,而不是这位母亲的失职。”
见到王女向普通的国人行礼,还在树下吃瓜的百姓们都吃了一惊,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纷纷以“伏礼”回敬。
“庞国的习俗,儿女不能干涉主母的分配方式,所以此次我驳回次女的请求,三位庞女得到的牛无需变更,维持原来的样子。”
“长女为了得到犍牛伤害了自家的牛,次女和幼女都有知情不报之责,所以判鞭十二,由三人共同承担,每人受鞭四。”
阿好宣布着自己的判决。
“分家后,母亲跟随得到犍牛的长女生活。”
对于这次判决,每个人都觉得很公平,唯有次女表情死木缟灰。
这一场闹出来,她们母慈女孝,只有她,得罪了母亲又得罪了姐妹,牛是眼看着要死的,就算要吃也吃不了一辈子。
现在她又让每个人都挨了打,原本能借到的牛,也未必可以借了。
正在她心如死灰时,却有一双大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次女抬头一看,是一如既往沉默而木讷的长姐。
有人跟在她的旁边,拍打着她肩膀和腰背处的灰尘,为她整理头发和衣衫,她扭过头,看见了自己最爱笑的妹妹。
罢了,罢了,有什么好争的,都是命……
次女捂住眼,遮盖住自己因惭愧与悔恨而露出的脆弱神情。
然而眼睛被遮住,耳朵却依然能听见那位王女坚定而有力的声音。
她说:
“……考虑到国人现在田地不够家中分配、耕牛数量不济的情况,我将上报柳侯,开放西边的王家猎场,用以开垦新田、放牧牛马。”
王女的声音像是夏日里能抚平焦灼人心的那道清凉的微风,就这么吹拂进每个人的耳边。
“之后,我们会派出使者,从其他国家以庞丝交换种牛,借与国人繁育耕牛。凡是家中人口过十而男丁不足三,且有母牛的,都可以无偿向庞宫借牛。愿意自请开垦新田的人家,可由宫中借出耕牛,协助开垦。来年所得,九分之三归为庞宫,其余归为开垦的人家所有。”
“孩子们有救了……”
次女放下遮着眼睛的手臂,望向王女的方向喃喃着。
这一刻,她终于流着泪,心悦诚服地向着王女拜伏。
母亲的眼泪也不停地流了出来,再次跪伏在王女脚下。
幼女的那头牛正是处在育龄的母牛。
以小女儿的性格,如果母牛产了牛犊,必然会分给姐姐们。只要次女用那只快要老死的母牛渡过今年的困难,等小牛长大,家中就又有了希望。
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分牛的案件,最后变成了这样的结果。
“谢将军!”
“王女贤明!”
“好!好!天佑我好!”
几乎是王女话音刚落的瞬间,国人之中传出了山呼海啸般地高喊声。
来自广场的声势是如此浩大,以至于那些没有关心王女今日“执钺”的国人与官员也忍不住走出来打探消息。
很快的,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更多的人关心着接下来的案件,想知道这位有着“冷静聪慧”之名的继承人还会做出多少更加出人意料的决定。
相比较国人的激动和冷静,做出判决的阿好却更加冷静了。
“再怎么强大的国家,也会因为固步自封而产生各种各样的危机。”
一开始执钺的紧张和兴奋渐渐过去,阿好看着面前欢欣鼓舞的人群,在心里更加坚定了自己一定要成王的决心。
“如果不成为王的话,什么也改变不了。”
“真是位了不起的王女啊。”
一直在旁静静旁观的子昭,终于忍不住赞叹出声。
他也曾周游列国,也曾接触过殷国和筑国的上层。
可以迅速从百姓的苦难中察觉到问题的根源在哪儿的人,除了他在殷国的老师“甘”,他只见过庞女好一人。
责罚人是如此容易,谁都能做到。
但是,单纯的责罚却不告诉对方正确的道路的话,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同样的悲剧还会一直发生。
改正意味着要即将成就什么事情,而责罚什么也成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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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激动又带着期待的眼神里,王女好将手中的铜钺重重一顿,提醒所有人今天的“集会”并没有结束。
喧嚣渐渐平静了下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下一个悬而未决的国中案件。
于是在万众瞩目之下,刑工领着两个成年的男人走到王女的面前,而其中一个男人手中,牵着一头温驯的母牛……
看到拉到了面前的是什么,阿好瞳仁一缩,旁边一直站着的子昭更是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
这位王女“执钺”的第一天,真是跟牛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