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求人无用
即便殷人和怀桑用尽所有办法保持母柳面目不腐, 可事实证明,殷人之前自信满满的“承诺”根本没有成功。
殷人会在冬日派人去山顶开采冰块窖存,也有来自上百个方国贡上的奇珍异宝, 来自巴的朱砂,来自鬼方的白胶,各种在其他国家看来极难取得的珍贵药材和奇特之物,在殷不过是殷王随手取来的常物, 在这种情况下, 无论他们想做什么, 都有庞大的物质基础支持、
殷人确实有保持尸身维持一段时间的技术, 那是为了让在盛夏死去的大王能够有尊严的在经过祭祀后离开人世而使用的办法, 而在这个各方面条件都达不到的庞国, 能维持个两三天让母柳的脸不烂都已经算是极限,尤其母柳生前身体就不好,内脏和血液本来就有病变, 一去世后情况更差。
经过这么多天的折腾,每个人都变得比死去的母柳还人不人鬼不鬼,殷的药人歧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一边干呕着一边说:
“没人能让她更好一点了, 这根本不是人能干得成的事!”
他们每个人都想为子期的上位争取时间:
怀桑用一个又一个谎言误导王女,用亲人之间的信任让她主动提出调查不存在的事情,浪费她的时间、分散她的心神, 就为了不让这位聪慧的继承人发觉到汤宫的不对;
殷人们强忍着失去首领的悲痛, 将他的尸体作为道具摆在汤宫里任他静静腐朽, 就为了躲避怀桑所说的每日盘旋的鸮鸟们的窥探。
现在,现实狠狠甩了他们一个巴掌,告诉他们有些事,虽然计划重重,但依然有人力不可实现之时。
“一切都是天意。”
已经被迫“冷静”下来的子期反倒是所有人里最坦然的那个,“瞒不住太久的,说不定王女还没走出去两天的路,就能接到消息回来了。”
“天意,天意,呵,天意……”
怀桑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嘶哑呼喝,眼中犹有困兽再斗之意,“区区天意,怎能挡我的……等等,天意?!”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精光大盛,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
“对,人做不了的事,那就不用找人!”
子期和满屋子的殷人都傻了,以为这位野心勃勃却隐忍一生的王师终于因为功亏一篑而疯了。
唯有这位被当做“快疯了”的大人物,居然又重新振作起来,丢下一句“你们想办法再维持一天”,径直离开了这座昏暗又腐臭的斗室。
离开汤宫的王室,怀桑秘密前往庞城的巫殿。
他开始庆幸上次自己引井人进入庞城时,那些笨头笨脑的井人并没有真的杀掉大巫和巫女喜。
身为庞国王族,还是被母柳最为信任的弟弟,怀桑知晓一个历代只有王母与大巫一系才知道的秘密——这世上真有鬼神。
但和大部分故事里那种能移山倒海的神明不同,巫殿里召唤出来的鬼神更像是被征询的一个对象,只不过因为这个对象是“鬼神”,所以能回答一些凡人办不到的事情。
他的姐姐母柳,曾经就因为召唤了某个强大的鬼神,在二十年前解决了庞国的灭国危机。
这是庞国最大的秘密,也是庞国这么多年来经久不衰、度过一次又一次危难的真正原因。
虽然按照母柳的说法,只有庞国最初那位王母的血脉能召来神明,而且只有女人能成功,但怀桑对此嗤之以鼻。
在庞这样与世不同的国家生活了几十年,怀桑对所有有关性别的定论都嗤之以鼻。
这世上那些被认为只有女人能做好的事,男人也能做好;反之亦然。
除了生孩子,没有什么事是只有哪一种人不能做的。
就如同只让女人掌握染织技术,只让王母为王一样,怀桑一直怀疑只有王母能“降神”是另一个为了维持女人地位而做出的谎言。
而现在,他就要尝试着戳破这个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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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房间的巫女喜在看到屋子里多出来的这个人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巫殿和庞国是两套体系,虽然他们有着同一个祖先,可平时并没有太多的来往,就连王女这样尊贵的继承人如果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来巫殿,都得偷偷摸摸,先得到大巫替她隐瞒的允诺。
王师怀桑虽然位极人臣,可他是男人,并不负责祭祀,会来到巫殿,就更加让人讶异了。
“这……您是怎么进来的?”
巫女喜愣了下,然后立刻意识过来。
“您在巫殿里安插了人?”
巫喜不是普通人,在大巫培养下过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了该了解不少事,于是她立刻明白自己说了蠢话。
整个庞国的大族都有女孩在巫殿学习各类知识,这位王师也不例外。
他有好几个女儿在巫殿里学习医药和文字,另外有一个是作为祭祀时的助手被培养的,都住在巫殿里,能来往自如。
心里已经对那几个女孩产生了不满,巫喜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她看着这个血缘上的舅舅,叹了口气:
“无论你是为了什么来的,你现在走的话,我都可以当你没来过。”
她虽是大巫的继承人,可巫术学的马马虎虎,长处在管理巫殿和医药上,这位王师不是普通人,在庞国基本没有什么他搞不定的事情,会这么偷偷摸摸来找她,必然不是好事。
可惜怀桑根本不给她退缩的机会,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母柳生病了,我需要请神。”
巫喜第一反应也是王师脑子不好了。
“要请神?那得让母柳找大巫啊!”
“我知道你也可以做‘神使’。”
王师从女儿那得知巫殿曾经关闭过一阵子,且巫殿里频生异象开始,就知道巫喜已经从大巫那里学会了“请神”。
“母柳已经病重了,没办法离开汤宫来请神。”
他曾在母柳请神的主殿外寸步不离地守卫过,亲眼见识了巫殿里的火焰和幡子无风自动的样子。
“母柳病重?为什么外面一点消息都没有?王女呢?王女为什么没有侍疾?”巫喜狐疑地扫视着怀桑,“就算母柳生病来找我,更该做的应该是请我去看病而不是请神吧?”
“母柳不愿让其他人知道她生病,包括王女。”
怀桑沉着脸说,“这病已经病入膏肓,母柳只想再拖一阵子,人力不可为,只有请神了。”
说到这里,巫喜哪里还能不知道母柳现在的情况的,一想到母柳病重如果去世后的后果,还有王女马上就要离开庞国朝贡的局面,再加上怀桑深夜到来……
她倒吸了口凉气,不想掺和到这件事里,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绝。
“不行,你是男人,真要请神,让王女来。”
怀桑看出巫喜已经有送客之意,能对他这个不速之客忍耐这么久,已经是看在他是王师的面子上,于是直击要害:
“如果我能让你不当‘巫’呢?”
巫喜不耐烦地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开始慢慢蹙起眉头。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想当‘巫’。你喜欢华服美食,不喜欢麻衣羽冠;你喜欢被男人追捧,喜欢在女人们猎艳的篝火花会上偷偷看那些长得好看的男人。你会偷偷换上普通国人的衣服,去找卖酒人买些好酒背着大巫醉个痛快……”
怀桑每多说一句,巫喜脸上的惊惧之意就越甚几分,不敢置信地看着怀桑一一说着自己从年轻时到现在做出的那些“违规”之举,甚至连她在外面买了个小房子和几个漂亮的男奴,偶尔会像是个普通人那样去住几天都知道了。
能知道的这么详细,绝不会是他那些女儿“告密”的,他,他也不知道盯了她多少年……
“我说过,我会照顾家中每一个姐妹的孩子。”
怀桑却像是没看到她难看的脸色似的,一如既往地露出那副慈祥和善的表情,“母嫘是我的姐姐,你是母嫘的孩子,我当然也要照顾你。”
巫喜的脸色已经变得像是鬼一样,怀桑却还在说着,“你看,你喜欢华服美食,我就让人悄悄送给你。你喜欢长得俊美的男人,我就找了最英俊的几个男奴,从其他贵女的手里截下来,送到你的私宅……”
“对了,说到你的私宅,那么偏僻安静的宅院哪里那么好买,那是我找人特意为你盖的。怎么样,你可喜欢?”
理应抛弃俗世奉献身心给国家的大巫继承人,却偏偏爱着这个俗世的一切,如同最普通的饮食男女,不想要那份“独一无二”,只想找几个男人花天酒地的度过一生,多有意思?
作为已经为这个国家奉献了几乎一切的怀桑,在知道这位“有趣”的外甥女那些“可爱”的想法后,几乎是推波助澜的助长了她内心的渴求。
“你到底想做什么?”
巫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哪怕你想‘请神’也不会成功的,只有女人能请到鬼神,也只有王母的血脉能成功,还有一定的机会请来的是邪神。你想毁了这个国家吗?”
“那么多任王母,难道没有人想过用这种办法延长自己的寿命?几乎每一位王母临死前都希望能用这种方式阻止自己的死亡,但是没有一位能够成功。”
她试图打消他这样的念头。
“我只想试试,就算不能成功,我也不会怪罪你。”
但怀桑根本就没想过救人,他只想让母柳的尸身能在他宣布死讯的那一刻看起来像是才死没多久的样子。
“而且,我刚才说的是真的。如果你帮我这一次,我可以让你失去‘大巫’继承人的身份。”
只有大巫才需要脱离尘世清心寡欲,且不能留下后代,以免继承者借着巫殿的声势与王室一脉竞争。
但巫殿里那么多巫女,很多都有自己喜爱的男人,也有生下孩子的。毕竟如果每个人都要守那么多不要的规矩,这世上就没人愿意当“巫”了。
“你这话当真?”
巫喜虽然知道王师的话里太多疑点,可她心中对“大巫”的厌恶显然占据了上风,此刻明明知道答应王师就等于背叛了王室,可还是不禁问了出来。
怀桑显然对她的动摇毫不惊讶,重重点头。
“你知道我的身份,我是柳侯最倚重的‘发话人’,如果柳侯真病重不治,我在她的遗命里多加那么两句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浇灌了这么多年的花,已经到了该开花结果的时候了,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果子被别人摘了?
“要避开大巫的视线替你当‘神使’可没那么容易……”
巫喜心里已经有了动摇,话语间便有了商量的语气。
“我可以用我的子嗣向鬼神发誓,如果不能让你逃离担任‘大巫’的命运,我甘愿断子绝孙。”
他再次加重自己的筹码。
怀桑已经有了十几个孩子,在整个王室中,他都是被人称赞的长辈,不但和大部分庞国男人一样爱护自己姐妹的孩子,还和大部分庞国男人不一样,因为他也同样爱护自己的孩子。
这十几个孩子,每个都因为他得到了最好的教育,得到了配得上他们才能的职位,女孩子有些成了女官,有些成了巫,男孩子有些进入军中,有些成为地方官员,哪怕才能最平庸的,也能在染坊或者盐池谋生。
所以此刻他拿自己的孩子们发誓,巫喜心底最后一丝动摇也快消失了。
“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请神’上这门巫术上差劲极了。反正也会失败的,他愿意发誓,我又能如愿,不过是尝试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心想,“大巫老是逼我自己尝试‘请神’,没有一次来过什么有用的鬼神,不用送神都是没一会儿就自己走了,我怕什么?”
大概是自己过去的烂成绩给了她太多的信心,于是巫喜抬起头,对怀桑冷着脸说:
“你发誓!”
怀桑知道这事已经算是成了,忍住狂喜发了一个极重的誓,以自己所有孩子的性命为代价,实现为巫喜不当大巫的愿望。
“我已经诅咒你了。如果你不能实现你的誓言,除了你的孩子们会死,你自己也会暴毙。”
巫喜在怀桑发完誓后向他摊开手掌,露出已经血迹斑斑的掌心。
“你!”
怀桑一生算计他人,却没想到最后被巫喜算计到了,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巫人会的巫术庞杂,有能救人的“医术”,也有能害人的“诅咒”,只是在诅咒上要求严格又有许多限制。
像这种有关生死的,必须事情和施术人有关,且心中还必须充满怨气,怀桑心急,一下子忘了自己发誓也属于打破“限制”,一不留神就中了招。
“帮你‘请神’,我答应了。”
她咧开满是黄牙的那张嘴,脸上充满快意的得意神情。
“但是你要记住……”
巫喜傲慢地看向这个男人。
“不要轻易得罪一个‘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