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和车间里需要严格时间上下班不一样,他们销售科下午不忙, 科长刘钟发会给大家开一个小会, 简单总结一下一天的工作, 这一套流程一年四季都执行, 大家早就习惯了, 因此, 如果没有意外事件或者紧急任务, 一般二十分钟左右就开完了。
虽然下班时间是五点钟,但大多数人,开完会后就下班走人了,一般也就是四点多点。
赵明山觉得自己是新调来的, 工作态度必须要认真, 他不敢早退,但又实在没事儿干, 销售科的那些资料他早都熟悉过了, 分给他的销售区域和任务也都完成了。
因此, 他偷偷把高考资料带到了单位, 平时就放在抽屉里,等下午大家都走了之后,他在办公室学习,学到五点钟再回家。
这一天他学的很专心, 把所有的知识点熟悉完, 又做了一套书上的练习题, 做完才意识到, 竟然已经快六点多了。
赵明山匆忙回到家,家里很显然已经吃过饭了,饭桌上的残羹还没收拾,几个弟弟妹妹不知道去哪了,唯有母亲板着一张脸坐在凳子上,旁边还有一脸无奈的赵万东。
他好奇地问道,“妈,出什么事儿了?”
徐凤兰没理他。
赵万东掐掉手里的烟,说道,“没事儿,明山,锅里给你留的饭,你自己去盛吧!”
赵明山点了点头,刚要去厨房,母亲徐凤兰忽然呜呜哭了起来。
他皱了皱眉头,问道,“妈,你这又是怎么了?”
大概是留下了阴影,徐凤兰仙现在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想到丈夫被关押到农场,她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的苦日子,那种滋味现在想想真是比黄连还苦。而且现在的好日子也仿佛是做梦,只要她稍一松手,日子就会回到从前。
所以,她要拼命抓钱,必须抓住更多的钱,生活才不会回到过去。
徐凤兰哭哭啼啼的说道,“明山,你是不是偷着学习要考大学了?你考大学是好事儿,但要万一考上了,销售科的工作可就没有了!之前多少人抢这个活儿,连周厂长的侄儿都惦记着呢,你运气好,人家刘科长赏识你,让你去了,你要是丢了,上哪再去找这么好的工作?咱们厂子也有大学生,刚分来不一样要去下车间,工资还不如你高呢!”
国棉厂去年的确接受了两个纺织学校的毕业生,不过不是大学生,是中专生。
赵明山看着哭泣的母亲,为她的无知感到十分无奈。
他皱了皱眉头说道,“妈,你的意思,我不能参加高考?”
徐凤兰擦擦脸上的泪,说道,“妈不是不让你考,只是你考上了,这工作就丢了,那多可惜啊!”
赵明山盯着她说道,“妈,你以前不是说过,一定要多识字多读书吗?”
徐凤兰立即说道,“明山,我叫你们多读书,就是为了长大后能找个好工作啊,你现在已经有了好工作,还去考大学干啥?大学一念就要三四年,到时候你都多大了?还不如踏踏实实在厂里上班,挣这几年钱,成家立业的本儿也有了,资历也有了,你们刘科长,年龄可不小了,你要好好干,说不定以后能当上科长呢!”
赵明山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很多人在人前和人后是截然不一样的,他母亲徐凤兰就是典型的这么一个人。
在国棉厂,提到徐凤兰,人人都要夸上一句,她工作认真负责,不怕苦不怕累,几乎年年都被评为厂里的劳模,而且性格也好,对待工友热情友善,除了特别抠门一些,挑不岀来别的毛病。
但回到家里,徐凤兰就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除了严格要求孩子们读书这一点比较可取之外,若是孩子不听话,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有时候甚至她心情不好,也会拿孩子出气。
家里四个孩子无一例外都挨过打,被打的最多的是最小的赵明海。
赵万东被押走的那年,赵明海才一岁,这孩子从小特别爱哭,徐凤兰哄不好就打一顿完事儿。
而且也不光是打骂孩子,她没文化,见识不算高,却十分固执己见,一旦认准的事情,就不准孩子违抗。
赵明山叹了一口气,说道,”妈,你是不是担心,我上了大学就不能每个月上交工资给你了?“
这的确是徐凤兰最担心的事儿,但她嘴硬,是不肯承认自己那么贪钱的。
“妈是这样的人吗?明山你不会忘吧,那时候妈一个人养活你们五个,你们正在长身体,吃得是杂面馍馍,妈吃得是啥?是掺了糠的窝窝头!”说到这里她又掉泪了,一边擦泪一边继续说道,“妈真不是为了钱,我是觉得,丢了销售科的工作,实在是太可惜了!”
赵明山笑了笑,不想过多的解释,说道,”妈,如果你担心的只是这个,那大可不必担心,我已经问过刘科长了,如果我大学毕业后,还来厂子工作的话,算是在职上大学,不但会保留我的工作岗位,还会算工龄!“
这是徐凤兰没料到的事儿,她使劲儿擦了一把泪,问道,“真的?那你上大学期间,厂子给发工资吗?”
赵万东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说道,“凤兰!厂子能保留岗位就可以了,明山不上班,怎么能白白领工资呢?”
赵明山闪身去了厨房,锅里的饭早就凉了,他也没耐心热一热,从暖瓶里倒了一碗开水,吃了三个冷馒头和半盘凉菜。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方浅蓝色的手帕。
这是很常见的一个手帕,普通的纯棉布,上面没有任何的图案或者绣花,而且很显然用了一段时间了,看起来稍稍有些褪色了。
他放到鼻子旁闻了闻,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花香,这让他的心情很快就变好了。
这是肖姗上次吃汤圆,落下的手帕。
赵明山翘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推开抽屉拿出课本,开始认真的复习起来。
”姗姗,别学了,歇会儿吧,妈妈做了你爱吃的酒酿汤圆,快过来吃吧!“
自从小女儿回来的第一天,田玉芝就密切观察她的表现,结果比预料的还要好,除了有一天出去看了一场电影,其余时间竟然都窝在家里学习了,并且还学的十分认真。
看来这次是真的知道上进了。
肖姗看到茶几上热气腾腾的汤圆,并没端起来就吃,而是冲过去抱住田玉芝撒娇,“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田玉芝本来就高兴,这下心里更美了,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说道,“快吃吧,吃完妈有事儿跟你商量!”
肖姗乖巧的点了点头,很快将一碗汤圆吃完了,好奇地问道,“妈,什么事儿啊?”
田玉芝笑着说道,“还是你考大学的事儿,我上次就说过,你们武警支队日常训练的时间太长,而且还要值班,这样留给你学习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不如这样吧,妈跟你们的领导沟通一下,干脆把你调到一个清闲的岗位,这样你就有更多的业余时间了!”
肖姗也的确感觉到时间不够用了,不过他们武警支队不是军分区,文职本来就少,而且基本都是有军衔的士兵担任的,她一个义务兵,并没有合适的职位,想来想去,大概只有去文工团混日子。
“妈,支队的文职,也没那么轻松,不如我去文工团吧,平时没有演出任务,也不需要排练!”
田玉芝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通信兵改成文艺兵,也不算太搞特殊化,就点了点头,说道,“好!”
肖姗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妈妈,问道,“妈,你最近睡眠好点没有?”
田玉芝一愣,最近一年,她的确有点神经衰弱,倒算不上失眠,只是入睡有些困难,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天十点准时上床,但往往肖司令已经打起来响亮的鼾声,她还闭着眼十分清醒。
一般总要耐心的等到快十二点,才能疲倦睡去。
但这个事情,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肖司令都不知道。
田玉芝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道,“没什么,可能是以前上夜班留下的毛病,妈吃点药调理一下就好了!”
肖姗点了点头,又说道,“妈,你是不是特别想姐姐?”
田玉芝沉默了数秒,重重点了点头。
作为四个孩子的母亲,她总是尽可能的做到一碗水端平,但若说没有一点偏倚,那也是不可能的,她最宠爱的是小女儿,但最看重的,却是大女儿肖莉。
肖莉自小就表现的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不但过目不忘,天资禀异,而且不像一般的天才那样不问世事,她乖巧伶俐,是个双商都爆表的人,和家里每一个人的关系都特别好,尤其和母亲田玉芝,不像母女,倒像朋友。
她大学毕业以后,在父亲的干预下,从北京回到了鹿城,在鹿城一家军工研究所工作,工作不算太忙,周末是一定会来家的。
但自从去年秋天被西北某机要研究所借调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因为项目属于国家最高机密,不但不允许参与人员回家,也不允许家里人前去探视。
田玉芝是一名老党员,同时也是有大校军衔的军人,她知道这是国家需要,能为国家做出奉献,这是她和女儿的荣耀,但,作为一个母亲,她特别担心大女儿。
肖莉堪称是一个完美的人,唯独有一点,她是个早产儿,从小身体不好,三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很严重的肺病,因为那个时候医疗条件很有限,药品不齐全,虽然治好了病,却留下了病根儿。
一到深秋天气变凉,她的哮喘就会复发。
以前的时候,都是田玉芝早早把药配好了,再督促着她吃下去。
虽然她很相信国家,肯定会妥善的照顾好这些重要的科技人员,但,她还是很担心。
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躺到床上,她面前就浮现出了大女儿乖巧的笑容。
肖姗依偎在妈妈的肩上,说道,”妈,我也想姐姐了,听爸爸说,他们科技队随行的军医,都是专家级别的,肯定能调理好姐姐的病吧!”
田玉芝点了点头,说道,“你姐姐的病其实不重,她要是做普通的工作,没那么伤神,也不用经常熬夜加班的话,早就调理好了!”
肖姗也点了点头,说道,“妈,姐姐负责的项目,大概需要多长时间能完成啊?”
田玉芝沉默了数秒,说道,“这个很难说,妈妈也说不好!”
前世,肖莉是又过了两年才回来的,回来的时候,精神很好,只是人瘦成了一把骨头,田玉芝心疼的当场嚎啕大哭。
肖姗低声说道,“妈,我前两天听爸爸说,可能姐姐最多两年就能回来了!”
小女儿这话 ,田玉芝是不相信的。
他丈夫萧瞻园虽然是军区的司令,但这种国家级别的机密,知道的也未必比她多,而且,重大项目的完成时间,要看实际的实验进展,这种事情,谁能说得清?
不过她还是笑了笑说道,“是吗,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
肖姗又说道,“妈,姐姐喜欢吃你做的炸玉兰,等天再暖和些,咱们在后院养上几盆吧,等明后年养好了,姐姐正好也回来了!“
田玉芝很高兴的答应了,又说道,“等你姐姐回来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即便是犯错误,我也要留她在家里住上两个月,把她的身体好好的调理一下!”
肖姗笑了,说道,“妈,到那时我也回家来,每天和姐姐一起吃妈妈做的好吃的,早上起来拉着姐姐一起去跑步!”
田玉芝捏了捏小女儿的脸蛋,说道,“好!”
肖司令不回来,肖刚返校了,母女俩中午吃得很简单,蒸了腊肠,再炒了一盘韭黄鸡蛋,吃过饭,田玉芝正准备去屋里躺一会儿,没想到家里来了客人。
倒不是远客。
是军区耿政委的妻子郑玲玲和他们家的小儿子耿连成。
田玉芝有点意外,笑着招呼道,“快过来坐吧!”
耿连成一进屋,根本不把自己当客人,将带来的礼物放下后,就抢在田玉芝前面端起了茶壶。
“阿姨,今天你别把我当客人,也别把我当外人,我给您和我妈沏一壶好茶,您俩坐下来只管聊天!”
郑玲玲冲儿子宠溺的笑了笑,说道,“玉芝姐,这孩子从小就这脾气,咱们不管他,连成,沏好了茶,你再把苹果削一削!”
耿连成答应的一声,说道,“没问题!”
田玉芝冲郑玲玲笑笑,说道,“你这个大忙人,今天怎么这么有空,你们文工团没有汇演了?”
郑玲玲是总军区文工团的团长。
“我们忙,也就是年前,什么迎新晚会,茶话会,还要去下面搞汇演,现在都年后了,可算是能歇一歇了,倒是你们医院,也不分个寒暑节假,一年到头都这么忙!”
田玉芝笑笑,和她说起了家常话。
耿连成沏好茶,削好苹果,还细心的插上了牙签,然后就坐不住了。
他笑着问道,“田阿姨,肖姗在家吗?”
田玉芝也笑笑,说道,“在家,她在屋里看书呢!”
郑玲玲看了一眼儿子,自豪的说道,“玉芝姐,你家姗姗都看什么书啊?我们连成自从当了假,哪儿也没去,每天都闷在屋子里学习呢,说是要参加今年的高考!”
田玉芝含笑未语。
提到小儿子,郑玲玲的话就停不下来来,她说道,“其实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参不参加高考也不要紧,连成是高中毕业,读个军校就行了,但这孩子现在说,不沾他老子的光,要全靠自己!”
耿连成美滋滋的站起来,说道,“阿姨,我去找肖姗了!”
老房子隔音不好,再加上肖姗把房门打开了,她和耿连成有说有笑的声音很清晰的传到了客厅里。
郑玲玲满意的笑了,说道,“瞧这俩孩子,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还真能聊到一起去!”
田玉芝没接她的话茬,而是问道,“前几天我听护士说,耿政委的心脏病又犯了,现在好点没有?”
耿政委和郑玲玲是老夫少妻,郑玲玲才不到五十岁,耿政委已经快七十了,他年轻的时候打仗吃了不少苦,现在落了一身病,有风湿,有高血压,还有心脏病。
一提到丈夫的身体,郑玲玲就面露忧愁,说道,“他那个脾气,每次犯了病,都不肯在医院多住两天,稍好一点就闹着要回家,这次我本来跟医生说好了,一定要留他多住几天,谁知道他自己偷偷跑回来了!”
田玉芝微微一笑,说道,“你倒也不用太担心了,你家老耿的疾患比较多一点,但好在,每一种病,病情都不算太严重,只要在生活上多注意一些,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的!”
郑玲玲点了点头。
田玉芝又说道,“这种慢性病人,最应该注意的就是季节交汇的时候,现在天还冷,再过一个月就暖和了,大家都觉得,天暖和了,各种慢性病都会减轻,其实这种认知是错误的,事实恰恰相反,这个时间段其实最容易旧病复发,你要是不嫌麻烦,我给你一个清补的方子,你按照上面的剂量,每天煮了给你家老耿吃,见效不会太快,但吃上俩月就能觉出一些好处了!”
郑玲玲感激的说道,“哎哟,玉芝姐,真是太感谢你了,不瞒你说,为了我们家老耿这病,我都愁死了!”
田玉芝笑了笑,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柑橘递给她。
郑玲玲一边剥橘子皮,一边试探性的说道,“玉芝姐,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家肖姗今年也二十了吧?”
田玉芝点点头,说道,“是啊,刚二十岁,被我惯坏了,瞧着是个大姑娘了,其实还是不懂事儿的小孩儿呢!”
郑玲玲笑着说道,“二十也不小了,我们团里,很多二十岁的姑娘都结婚了!蔡团长家的儿媳妇看,就是我们团里的,才十九呢,都怀孕了呢!”
田玉芝沉默不语。
郑玲玲递给她一半橘子瓣,又笑着说道,“不过咱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即便是找对象,那也得好好相看相看,有时候一挑就是好几年呢,姗姗虽然还小,你也该为她打算打算了!”
因为有孙家那档子恶心人的事情,田玉芝现在对儿女亲事兴趣缺缺,她的四个孩子里,老大肖强还迟迟没结婚呢,肖姗是最小的,有什么可着急的?
她立即回答道,“郑妹妹,说实话,我现在最操心的其实是我们家肖强,他最近倒是谈上对象了,姑娘也很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喜事儿!”
田玉芝本来觉得,她拒绝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没想到隔了几天,郑玲玲竟然托了媒人,正经上门提亲了。
虽然两家都在一个大院里住着,肖司令和耿政委的级别也差不多,但俩家平时来往不多。关于郑玲玲,田玉芝了解的就更不多了,但她不止听一个人说过,说文工团的郑团长是个说话办事儿都很靠谱的人。
但如此行事,根本不像一个有分寸的人做下的呀?
何况,她的女儿,那是公认的,总军区一朵花,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也不光是长得漂亮,性格也好,为人处事也大方,不知道多少人家惦记着呢。
他们耿家家世还算合格,但耿连成本人太差劲儿,田玉芝没瞧上。
军区大院的这一茬孩子,小时候什么脾气,长大后也是差不多的秉性,耿连成从小调皮捣蛋是出了名儿的,上学后学习成绩也很差,上高中的时候,年年包揽班上的倒数第一,当了兵之后表现也不好,人家都集合训练了,他躲到山洞里睡着了,这像话吗?
最最主要的一点,耿连成被郑玲玲惯坏了,娇气的很,这样没责任的男人,谁能放心?
因此,她也懒得再跟媒人说委婉的话,直接了当的一口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