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也不成亲(入v万更)
数九寒冬的汉口, 天黑的总是更快些。
谢颜坐电车回到运来茶楼, 屋外已是一片漆黑, 柳掌柜的让人专门给他留了饭, 擀面与菜汁混合在一起,用两个大瓷碗扣住,放在灶火旁边保温, 一揭开便腾起一股热腾腾的香气, 扑面而来,诱人极了。
谢颜拿过饭碗与筷子,却不急着吃,他还有事和柳掌柜说。
之前柳掌柜免了他的杂活,让他在茶楼专心给顺先生写故事,仍然可以领伙计的工资, 谢颜接受了。
但现在他有了给温三小姐教书的工作,白日里大半时间都不在茶楼,继续拿工钱便不合适了。
“柳掌柜,我今天去了温府,有件事想和您说。”
谢颜没有具体讲在温家遇到的事,只说自己被聘请为温三小姐的先生,以后可能没空继续在茶楼工作了。
“那个, 小谢,你再说一遍?”柳掌柜没反应过来, 瞪大眼睛。
“我说从明日开始, 我就要去温家给温三小姐教书了。”
“哪个温家?船王?温九楼?”
“是啊。”
“我的老天啊!”柳掌柜放下手里的算盘, 搓手来回踱步,“去温家做先生?天啊!你都教些什么?”
“我对西洋书籍有一些了解,还会弹钢琴,温夫人想给温三小姐找一位新式先生,觉得我各方面都比较合适。”
“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你不是简单人物!”柳掌柜兴奋道,那可是温家,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搭上交际的人家啊。
他早就觉得谢颜绝非池中物,现在来看果然没有看错。给船王温家的千金做先生,那是普通的工作吗?从茶楼伙计到温家先生,那是一步登天啊!
“柳掌柜,我以后就不算茶楼的伙计了,但事出突然,我还没找好住处,不知您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在茶楼多住几日,需要房费的话我可以出。”
“小谢,不,谢先生,你这是哪里的话!”柳掌柜闻言,连连摆手。
“茶楼后面的房子本来就没人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收什么钱啊。你编的汉口奇缘,这才三天时间,已经给茶楼多赚了几十块银元了,真算这么细的话,我还没给你分红呢。”
柳掌柜连连推辞,语毕又表示,不但房子可以随便住,谢颜这个月的工钱也会按照说好的数目发放。
谢颜笑着谢过柳掌柜,却只没有坚持交房费,依旧没有要工钱。
柳掌柜见状明白以谢颜如今的身份和前景,估计已经看不上伙计的四块银元月钱,不想欠他这个人情,便没有坚持,而是匆匆来到前堂,喊来打扫卫生的周三,从袖子里掏出五大子。
“快!去街口那家王记卤味店买一只烧鸡,要烤的希嫩的,再来两张白面饼子,一盆热汤。”
“掌柜的,您不是吃——”
“还不快去!跑着,快点!”
周三一头雾水,但不敢触柳掌柜的霉头,闻言立即接过钱飞奔出门,大晚上买卤味的人不多,周三没有排队,很快提着一堆食物赶回茶楼。
然而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柳掌柜竟然取来几个碗碟,把那些美食全部放在了谢颜面前的桌子上。
“谢先生,今天太晚没办法准备,咱们就简便吃点,祝你高就之喜,也祝你前途坦荡,一帆风顺。”
“谢谢掌柜。”谢颜闻言起身,学着柳掌柜的样子拱了拱手。
对于柳掌柜的行为,谢颜倒不是特别惊讶。
船王温家在普通汉口人心中意味着什么,谢颜这几日已经有所感受,他和温家搭上关系,成为温三小姐的先生,在普通人眼中绝对算得上一步登天。
柳掌柜的起了投机结交的心思,并不奇怪。
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柳掌柜为人不错,对他们也算照顾,因而谢颜并不反感这种感觉,更何况——
谢颜看了眼在一旁黑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周三,心中一笑。
这个周三自从第一次见面找茬立威被谢颜反将一军后,就一直怀恨在心。谢颜这几日不常出现,他便把气全部撒在李泉身上,各种讽刺挖苦使绊子,尽管李泉凭借机灵劲儿躲过了好几次,还是差点着了他的道。
谢颜听了这些事,表面不动声色,却一直记在心里。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没有圣父病,周三既然非要和他过不去,伤害他身边的人,他虽然不会掉价到专门去设计针对周三,但有机会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柳掌柜,我身体还没好全,吃不了这么多东西,反正现在茶楼已经没有客人了,你看要不叫李泉过来,我们三个一起吃点吧。”谢颜笑着提议,全程忽略一旁的大活人周三。
“好。”柳掌柜知道谢颜二人与周三之间的恩怨,闻言却什么都没说。
对于小心眼喜欢排挤人的周三,柳掌柜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只是碍于多年的情分,周三又没有犯过大错,因而一直没有辞退。
不过此时谢颜存心要损周三的面子,柳掌柜的也没有阻止。和温家搭上关系前途无量的谢颜,与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周三,任谁选都不会犹豫。
“那就叫李泉一起来吃吧,你们两个一起来的汉口,你有喜事他自然该在场。”柳掌柜转身去喊李泉,“以后你在温家好好教书,不要担心别的。李泉这小伙勤快又机灵,我看着喜欢,肯定不会让他吃亏的。”
谢颜闻言明白柳掌柜这是在给他保证会关照李泉,当即道谢。
“那就麻烦掌柜的了,我相信掌柜的为人,以后您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一起商量。”
柳掌柜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笑呵呵的摸着肚子,亲切的和谢颜讲起这些年的一些见闻。
柳掌柜毕竟在汉口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顺境逆境都经历过不少,掏心掏肺讲起来,很多东西让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谢颜受益匪浅,有了新的考量。
三个人边吃边聊,烧鸡的香气在后堂飘荡,听的前堂干活的周三越想越气,却毫无办法,只能加重手上的力气,谁料一不小心折断了无名指的指甲。
“操!”
周三疼的扔掉手中的抹布,咒骂一声,恶狠狠地看向茶楼后堂的方向。
谢颜,李泉,还有柳掌柜……他总有一天会让这些人全都后悔!
“周三,你怎么还不回去,你娘的病还没好吧?”柳掌柜来前堂取东西,看见周三皱眉。
“……”周三飞快回神,压下心中的恶意,“刚刚耽搁了一会儿,我这就回去。”
“快回去吧,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柳掌柜到底没忍住,说了几句,“你娘这次的病就是给你提的醒,好好成家立业,别再喝花酒,也别让老人家这个岁数还给人拆洗衣服干活了。”
“嗯,嗯。”周三敷衍点头。
柳掌柜见状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心中不悦,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赶紧打发他走了。
三人用晚饭后,柳掌柜锁好门离开了茶楼,谢颜则和李泉回到茶楼后的小房子。
这座小房子盖在建茶楼时剩下的犄角旮旯里,只有巴掌大一点地方,屋檐也不高,走进去给人感觉十分压抑,只能算一个可以落脚睡觉的地方,好在院子里都是柴火煤炭,火可以烧的很旺。
谢颜入乡随俗,学着李泉的样子盘腿坐在土炕上,将自己身上现有的所有钱都掏出来,仔细数数,温家给的工钱加上之前的钱,一共三十五块大洋零两铜板。
这是谢颜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笔客观的财富,他计划明天抽空去银行开个户,把钱先存进去,保险一点,免得被人偷了抢了,没处哭去。
“阿颜,你可真厉害。”李泉坐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羡慕,却没有丝毫嫉妒。
“这才哪到哪啊。”谢颜摇头,自从见识过温家的豪富与自己的无能为力后,他怎么可能满足于这么一点收益。
想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必须不断向前进步,不能停歇。
“阿颜,班主他们到汉口后……你是不是不会和我一起回德春班了?”李泉看着看着,突然问。
谢颜晚上回来就和李泉说了德春班没事的好消息,一番兴奋后冷静下来,李泉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谢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他确实没有回戏班的想法,一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半点唱戏的艺术细胞,何必浪费时间;二是比起受制于人,他更喜欢自由自在地奋斗。
谢颜已经计划好了,这几日他就会请齐休疾帮忙,在码头附近找一个单人住处,方便他上下班,以他现在手上的钱,租下来应该问题不大。
等德春班到汉口,把李泉安安全全地送回去,他就可以开始自己独立的,属于谢颜的人生了。
原主的记忆里并没有太多关于德春班班主白落秋的记忆,白落秋一年前刻意将原主救回戏班后,便丢在人堆里不闻不问,让人根本不明白他的真实想法与目的。谢颜只能根据感觉推断,白落秋应当不是个刻薄的人。
不过就算白落秋死活不放人,一定要留他在德春班,谢颜也不是没办法,以他现在和温家的关系,请他们帮忙说几句话肯定不是问题。他就不信白落秋会为了一个不受重视的小徒弟,在汉口和温家交恶。
李泉见谢颜不说话,明白对方的回答,心里有些失落,却也想得开,毕竟阿颜与自己,哪怕是一年前,也从不是一路人。
“当先生挺好的,有学问受人尊敬,在戏班不但遭人白眼,就算成了名角,日子也不好过……阿颜,你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那就借你吉言了。”谢颜闻言一笑,他对李泉,这个自己来到民国时代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是很喜欢的。
李泉不但机灵勤劳,而且心眼不坏,还与他关系不错,孤木不成林,日后有需要的话,倒是可以请他助自己一臂之力。
“别一副再也见不到的样子,说不定我|日后还有事要请你帮忙呢。”谢颜宽慰李泉。
“阿颜你放心,只要你需要,说一声我绝对到!”李泉拍着胸口保证,突然感觉到什么,赶紧掏出一封信。
“差点忘了,阿颜,今天下午茶楼有个女学生找你,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
李泉三言两语说清楚下午发生的事,那个女学生给了信后就什么都没再说,安安静静听完书便起身离开了。
穿着洋装的女学生,专门来茶楼找现者?
谢颜闻言一愣,接过信封看到角落里的落款后,更加疑惑了。
那个用娟秀字迹写在褐色信封上的名字他十分熟悉,正是昨日早上看报纸时,在新汉报上看到的那篇写关于跑马场的文章的作者——立青。
难不成这位极其适合搞思想宣传工作的立青先生,竟是一位才女?
谢颜记得上大学时,一位中年教授谈起民国时期的才子才女,言语中多有不屑。在他看来,放眼整个民国,有条件接受新式思想教育的人只占少数,学成之后有条件去出名的更是寥寥无几,绝大部分都是家境卓越之人。
这些人只要不是太蠢,凭借与当时环境不同的思想和知识,就可以鹤立鸡群,再加上家世带来的追捧,轻轻松松就可以混个才子才女的名声,但真要让他们拿出什么值得一看的研究成果,绝大部分都没有。
那些才子才女放在现代社会,说不定只是寂寂无名之辈,只不过赶上了民智未开的时候,才博了个好名声罢了。
谢颜承认教授的想法有一定道理,民国时期的才子才女们,确实有不少滥竽充数之辈,但凡事都有例外,乱世出英雄,那个群星璀璨的年代,也不乏一腔热血才华横溢的天才,义无反顾地投身不同行业,奔跑在救国救民的第一线。
凭借之前那篇新汉报上的分析跑马场的文章,谢颜可以肯定,这位立青先生绝对是后者。
谢颜打开信封,借着小屋内豆点大的油灯光读了起来,整封信写的十分详细,足足七八页信纸。
在信中,立青先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直言自己是打苏州来投奔亲戚的留学生,现在借读于汉口新式学堂,他们学校的社团计划做一个新式剧社,用西洋式话剧的形式排演华夏人自己的故事,探索不同的艺术形式,但一直没有选定合适的题材。
直到无意中听人讲起汉口奇缘这个故事,他们觉得这个故事非常适合编排成话剧,所以特地来运来茶楼找现者先生,希望可以得到改编授权,如果可以的话,还想请现者担任他们剧团的顾问,编排成功后演出所得之钱,则分给对方两成。
话剧吗?谢颜读完信后,陷入沉思。
汉口奇缘从故事本身来说,确实适合编排成话剧,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故事里出现了洋人,不是传统古典故事,用话剧的形式表现,观众们接受度更高一些;另一方面,这个故事发生在此时此地,汉口观众的代入感也更强。
立青在信里并没有把话说全,但谢颜昨日刚读过对方关于跑马场的那篇文章,很快便联想到了立青建立这个新式剧社的另一个目的——和跑马场那几家西洋剧院打对垒。
成不成功另说,勇于尝试已经是很大的突破了。
谢颜收起这封信,决定见一见这位与众不同的才女。
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还从未与这个时代的学生有过交集。
梁公的少年中国说响彻千古——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有少年永不言弃,只有少年生生不息,才可以在漆黑的泥潭中展望未来!
尽管这个时代并非他原本世界的民国,但也有无数类似立青这样的青年志士,为这座古老而破旧的国家殚精竭力,奔走呼救,为它的未来奉献牺牲!
谢颜深深吸了口气,他并没有什么追求名声,做才子才女的想法,但既然来到了这个华夏正处于历史巨大转折点的大时代,不做些什么利国利民的事的话,他与教授口中那些凭借家世沽名钓誉的假“才子”们又有何区别?
“李泉。”
“阿颜。”李泉认不全信上的字,见谢颜读完信后沉默半天终于开口,赶紧答应。
“明天那位女学生再来的话,你请她晚上七点到码头附近花枝巷的休疾诊所赴约,就说现者约她在那里见面。”
立青在信里说如果现者愿意与她见面细谈的话,可以请茶楼伙计带话,告知具体时间地点。谢颜想了想,把地方定在了齐休疾的诊所。
他这么决定主要有两点考量。
一方面立青如果真是个女学生的话,这个时代男女有别,就算他们自己不在乎,别人的闲话也不好听,谢颜不想给对方添麻烦,比起茶楼包厢之类的私人场所,诊所作为见面地点既安全又不会落人口实;
另一方面,立青在信中说她是留学生,齐休疾也是留洋归来,两个人应该有一些共同话题,有齐休疾在一旁的话,第一次见面的尴尬可以冲淡不少。
李泉见谢颜果真决定见那位女学生,确定自己没办错事,松了口气,当即答应一定把话带到。
谢颜今天也是忙了一天,他来到这个世界不过几日,却每天都有新状况冒出来需要处理,日子过得十分充实,最大程度上冲淡了穿越带来的不安与不适。他收好所有东西,又脱下身上的大褂小心叠好,和李泉道了晚安后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谢颜起了个大早,打来清水洗了把脸,穿好衣物,和柳掌柜打了个招呼,就去了位于租界的汇丰银行。
民国初年,汉口的金融业十分复杂,有传统的钱庄当铺,有官方设立的官银号,还有不少外国商业银行。
传统钱庄因为资金少制度落后的原因,这几年已经被打击地十分败落,只经营一些小型的借贷事务,官银号还遗存着晚清的弊端,人员冗杂,内部贪污之事屡禁不止,经营惨淡,因而汉口的商人大多选择把钱存在外国银行中。
一个地域的金融机构完全被外国银行把控,并不是件好事,谢颜知道这个情况后虽然忧心,一时间却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好方法。
他昨晚和柳掌柜说了想存钱的事,柳掌柜再三强调千万不要把钱存进钱庄或者官银号,谢颜想了想,最终决定听对方的告诫,去汇丰银行开户。
这个时代的外国银行存款业务共分为两种,一种定期存款,要求金额不少于一百圆,时间不少于三个月,可以获得一定的利息;另一种活期存款没有这些限制,却也没有利息提供。
谢颜只是想找一个安全的存钱点,没指望有多少利息,果断选择了活期存款,拿到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第一张三十圆整的存折,小心放在大褂里侧的口袋里。
走出银行,谢颜看了眼租界墙上的大钟,发现离和温家说好的早上教书的时间还早,索性决定步行过去,节省一点。毕竟坐一次电车就要五铜板,一来一回一天就是一大子,不是谁都能长期坐得起的。
谢颜的方向感一向不错,昨日坐电车去过一次温家后,已经记下了大概方向,他沿着电车轨道一路走去,心道就当锻炼身体,强身健体了。
民国年间的汉口是长江流域当之无愧的大城市,仅次于上海,无数国内国外商人聚集于此,让它繁华又热闹。
此时虽然是清晨,街道上已经人来人往,赶着做生意的商人,走街串巷的小贩,上班的工人和低头快跑的黄包车夫和谐共处,各不相干,组成一幅旧纪录片般的景象。
出了芙蓉街的地界,四周的建筑明显旧了很多,西洋式高楼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中式院落,但再走上半个多小时,逐渐靠近汉口码头时,那些院落又开始稀少,变成洋人建造方便来往商人临时居住的旅社会馆。
谢颜的身体还没养好,清早起来走了一路,此时已经有些疲惫,大腿发酸,脚踝也有些胀痛,他明白过犹不及,算了算时间还够,四下看了圈,打算先去路边卖馄饨的小摊子吃口热的。
然而不等他过去坐下,不宽不窄的沥青路尽头突然来了一队人。
那队人从温家的方向走来,约莫十几个,都穿着谢颜十分眼熟的短打,看上去十分精干,至于为首骑在马上的那位,对谢颜来说便更熟悉了,赫然是昨日才见过的温家二少温珩。
温珩显然老远就看见了他,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一拉缰绳,直接翻身下马,将绳子随手递给身边的伙计,迈开长腿大步向谢颜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温珩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见对方单薄的身体上带着寒气,皱起眉头。
“上班啊。”谢颜无辜地回答。
“不坐电车?”
“穷。”
“……”温珩嘴角抽了抽,“我记得温家似乎,没有克扣先生工资的习惯吧?”
“但我还是穷啊。”谢颜笑着贫道,“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要攒钱买房子成家立业,怎么能大手大脚,唉,穷死了。”
“……”
谢颜见温珩被自己弄得无话可说,笑了笑转移话题,“二少大早上的要去哪里?”
温珩把玩着手中牛皮熬制的细长马鞭,没有回答。
他早上出门,是要先去巡阅府上谈建药厂的事,再去城郊的军营和大哥商量日本商会的事的后续,不料半路遇上了谢颜。
“不方便的话不用告诉我,没事。”谢颜见温珩沉默,知道对方要做的事不方便告诉自己,不甚在意。
“你是要吃馄饨吗?”果然,温珩看了眼旁边的小摊子,顺着他的意思移开了问题。
“怎么,二少也想吃?”
温珩笑了笑,没有说话,走到战战兢兢的馄饨摊主面前,“一碗馄饨多少钱?”
“素,素馅两铜板,带荤的三铜板……”摊主虽然不知道温珩的身份,但认得出温家伙计的打扮,见这样的贵人竟然停下来和自己说话,吓得口齿都不利索了。
馄饨摊的摊主家就住在码头附近,在这个路口卖了很多年馄饨,价格便宜口味也好,十分受附近工人的喜爱。温珩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这个摊子的环境,见炊具碗盆都洗的很干净,包好的小馄饨一个个整齐摆列在案板上,冒着白气的大锅里传出阵阵香气,默默收回视线。
在馄饨摊主忐忑不安的视线中,温珩将马鞭换到左手,从右侧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块大洋,“订一个月的馄饨,每天早上一碗,多余的钱你自己留着。”
“这是……”摊主不解,这样的贵人会每天早上来他这里吃馄饨?
“不是我吃,做给他。”温珩指了指一旁看戏的谢颜。
“二少这是什么意思?”谢颜后知后觉,对温珩这神来一笔有些奇怪。
“不是穷吗?请你吃早餐。”温珩笑了笑,不等谢颜推辞,“你这么瘦,不多吃点,说不定过些日子三妹都要比你高了,哪里像个先生?”
这个人做好事都要顺口损句人的吗?谢颜无语咬牙,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枪。
虽然他上辈子也是个身高一米八,宽肩窄腰大长腿的腹肌男神,然而好汉不提当年勇,他现在的这具身体,确实太过瘦弱了,别说温珩,谢颜自己洗脸的时候看见倒影,都有些于心不忍。
“二少难道没有听过一句古话,叫腹有诗书气自华?做先生看的是知识文化,和身高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二少自己因为自身条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温珩已经把话说到了这里,谢颜也就没再纠结馄饨钱的事。
如果温珩要给他送十块大洋的东西,谢颜可能不会接受,如果是一百块大洋,谢颜想都不会想直接推辞。但一块大洋对现在的他与温珩来说都不算大数目,温珩请他只是出于友谊,谢颜也不会不识趣推辞。
不过不推辞馄饨,不代表温珩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损他的身高了。
谢颜回怼温珩的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前半句论证了学识和身高没关系,后半句则反问温珩,直接暗示温珩虽然身高优越,但说不定腹内草莽,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谢颜抬头笑眯眯的看着温珩,打算看看对方要怎么回击。
然而面前穿着深灰色大衣的青年只是眼中染上几分笑意,看着他勾起嘴角,突然伸出带着白手套的大手,轻轻落在他头顶。
掌心温热,力道令人安心,让人身体猛的一怔。
“沾了枯叶。”温珩摊开手心,给谢颜看从他头发上取下的灰褐色残叶。
“……”谢颜张了张嘴,竟第一次有了说不出话的感觉。
如果这就是温珩的回击的话,他无疑成功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温珩把残叶握进手心,转身去牵伙计手里的马,末了停顿一笑,“还有,不是之前告诉过你名字了吗,以后都叫温珩吧。”
“……”
谢颜站在寒风中,目送温珩离去。
马上的青年身姿挺拔,背影坚毅,灰色大衣随着动作在风中舒展飘荡,起起落落,与四周灰旧的建筑融为一体,就像一副古老的黑白电影中的场景。
谢颜心头一怔,突然想起后世听过的一首歌的歌词——
谁还在等那位骑马的少年,
等他一个背影的回身,
等他来托付一生
……
“这位先生,您的馄饨好了。”摊主见谢颜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忍不住小声提醒。
“……谢谢。”谢颜猛地回神,压下心中莫名其妙的惆怅,拍了拍脸,接过馄饨吃了起来。
一路沉默无言,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值得停顿的人,等谢颜吃完馄饨来到温家大院时,正好离早上九点还有十分钟,温言悔已经在房中等待了。
“谢先生早。”穿着桃红琵琶袄的少女起身问好,谢颜敏锐地察觉到,温言悔的性格比昨日见面稍稍明媚了一点。
“早啊。”
谢颜笑着打过招呼,见温言悔的书桌上摊着一本字典和昨日给她的小妇人的原文书,还有本子与钢笔。
“这么早就已经开始学习了?真好。”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温言悔被夸,脸上一热,“谢先生,我已经把第一章读过了,有一些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和我讲讲吗?”
已经读完了第一章?谢颜闻言一愣,紧接着对眼前的小姑娘产生了一种名为佩服的情绪。温言悔的英文水平他昨日已经了解过了,短短一个晚上读完原文书的第一章,不但需要天赋,也需要极大的精力。
谢颜没有猜错,昨日他离开温家后,温言悔几乎把除了吃饭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连晚上睡觉也只睡了五六个小时。不过她丝毫不觉得辛苦,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读这些书。
“对了谢先生,我昨天在餐厅捡到了二哥遗落下来的一篇英文文章,我读过后有些不太明白它的意思,你可以给我讲讲吗?”温言悔想起昨晚温珩的嘱托,从抽屉里取出纸张。
温珩遗落的文章?那应该是他专业相关的一些东西吧。谢颜并没有太多怀疑,因为温言悔此时显然正处于求知欲最旺盛的时候,看见什么都想弄个明白。
不过谢颜接过那几页纸一看,却发现自己猜错了。纸上的文章竟是爱尔兰诗人王尔德所写的一篇在后世极为著名的散文,夜莺与玫瑰。
一心向往真正爱情的夜莺遇到了一位大学生,大学生深爱着一位姑娘,他想拥有一支玫瑰花,这样明日的舞会上,姑娘就会答应与他跳舞。
然而寒冷的冬天哪里有盛开的玫瑰呢?大学生愁眉苦脸,为自己的爱情哀叹不止。
窗外所有动物植物都在嘲笑大学生,它们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悲伤,只有夜莺听到了他的叹息,被这份爱情所感动,决定替大学生完成这个心愿。
然而当它找到花园的玫瑰时,玫瑰却告诉它,只有夜莺将花枝上的尖刺插|入心脏,不停歇地唱一晚上的歌,自己才能在寒冬开出花来。
夜莺答应了,它小小的身躯挂在锋利的尖刺上,用婉转的声音歌颂了一晚上伟大的爱情。第二天早上,玫瑰开了,夜莺的尸体已经僵硬,大学生没有看到草丛里的夜莺,他惊喜地摘下那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出门去找那位姑娘。
讽刺的是,姑娘拒绝了他,因为那朵玫瑰与她宫廷大臣送的珠宝并不相配,比起鲜艳漂亮的玫瑰,金钱才是她永恒的追求。而大学生,他把玫瑰扔进水沟,似乎也没有多么伤感,计划回家继续读书。
从始至终,被感动的,被牺牲的,只有那只挂在枯枝上的小小的夜莺……
这篇散文带着一些□□的味道,在后世作为经典广为流传,谢颜觉得它包含的感情十分复杂,像是在歌颂爱情,又是在讽刺爱情,同时悲天悯人……
真没想到温珩居然会读这种文章。
“你已经看过了吗,是什么地方不懂?”谢颜问,在他看来这篇文章的遣词造句并不是很难,温言悔能把小妇人第一章硬啃下来,不应该看不明白它的意思。
“我看懂了它的意思,但不明白它到底要讲什么。”温言悔已经看完了这篇文章,“大学生喜欢那位姑娘,夜莺用生命为他换了玫瑰,但姑娘却因为金钱和地位出尔反尔——它似乎想说爱情是毫无意义的。”
温言悔的声音有些低,对她来说,直接说出“爱情”两个字已经够难为情了。
“但是,我读到夜莺的话,它说生命是宝贵的,但爱情胜过生命。”
“它说尽管哲学很聪明,但爱情比它更聪明;它说尽管权力很伟大,但爱情比它更伟大。”
“它明明错了,但我总觉得它是对的……为什么?”
……
温言悔问的这些问题都出自她的内心,虽然夜莺与玫瑰最初是温珩给她让她问谢颜的,但读过那些优美而悲伤的文字后,她的心情变得激荡不安,就像窥到了新世界的大门,迷惘极了。
“在这篇文章中,夜莺确实错了,它看错了人,并没有找到真正的爱情。”谢颜组织语言。
“但你觉得它是对的,也很正常,因为这世上确实有很多事高于生命,不止是爱情。”
“比如什么?”温言悔有些迷惘,“礼教,规矩,还是……脸面?”
“都不是。”谢颜摇头,“能让你豁出生命的事物,必须是你自身真正认可的,有价值有意义的事物。夜莺心中的意义是歌颂爱情,所以它为爱情而死;你也可以找到自己心中的意义,为它努力奋斗,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事值得你伤害自己。”
自己的……意义?
温言悔低头思忖,她想不出自己心中有什么配得上这个词,但还是把这些话默默记在心里。
如果有一天,她幸运地找到了这份意义,那么像夜莺一样为其而死,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了吧?
“不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他叫王尔德,是爱尔兰的一位诗人。”谢颜想到夜莺与玫瑰的作者,却皱起眉头。
对王尔德其人,谢颜了解不深,但也听过一些他的传闻逸事。这位才子写出了如此优美而刻薄的爱情颂歌,自身的感情生活也十分混乱,先后因为同性恋的问题被告上法庭几次,还坐过牢。
而除了好几位同性情人,他还结了婚,有妻有子,最后也没能和儿子和解。
反正单纯从感情道德上评判,谢颜并不认可这样的行为。
谢颜见温言悔产生了少女的崇拜之情,突然想到民国时期,那些被“才子”哄骗走上歧途的女孩,觉得自己需要给温言悔打一个预防针。
很多时候文采并不等于人品,他怕温言悔年纪小不懂事,日后被人骗了,看见几篇好文章就轻信对方,最终错付终生。
谢颜把自己知道的关于王尔德的事挑着和温言悔说了一些,终于冲淡了她心中的崇拜与向往。
不过见谢颜大大方方提到同性恋的问题,温言悔想起自己的猜测,更加确定了二哥给自己这篇文章的意图。
她想了几秒,决定替温珩问一个问题。
“谢先生,既然你不认同王尔德先生对感情的态度,那么你自己呢?你对爱情是什么看法,未来有什么打算?”
温言悔问这个问题是想替温珩打探,但在谢颜心中却不一样了。虽然他没那么自恋,不过他现在这具身体确实生的很好看,再加上自己的谈吐与知识也看得过去——
这位一直养在深闺,没见过几个同龄人的温三小姐,不会看上自己了吧?
谢颜想到这个可能,顿时一阵后怕,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也不能放任不管!
“我吗?我没有成亲的打算。”在温言悔震惊的目光中,谢颜笑了笑。
这倒不是谎话,谢颜来到这个世界后,早就做好了不结婚不生子的决定。
一方面他是一名穿越者,来自虚幻的未来时空,不知什么时候一不稳定就会消失或死亡,何必成家拖累别人;
另一方面,虽然这个时代并非他原本世界的民国,但大事件的走向依旧相似。作为一名来自未来的人,他的脑海里清清楚楚记着,未来百年华夏发生的数不清的浩劫,他怎么忍心,生下一个孩子,让他在自己陪伴不到的生命里经历那么多苦难?
不如从根源结束一切,了无牵挂。
这些想法都涉及谢颜最本身的秘密,所以他并没有和温言悔说出自己的考量。
然而这些话进入温言悔耳中,再传到另一个本就有私心的人的心里,便是完完全全另一个含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