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愿者上钩
灯光昏暗的室内, 书桌前一盏小灯后, 刀疤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背门而坐, 缓缓擦拭着手中的长刀。
他是西北地区最有实权的巡阅, 也是最好战的统帅,为人嚣张暴躁,姓雒名龙生, 人称雒大胡子。
不过此时的男人, 似乎与暴躁两字扯不上丝毫关系。
——真正胸无城府的人,怎么可能坐到总领数省的巡阅的位置上。
白落秋走进门的时候,雒龙生正在把刀合入刀鞘,凌厉的声音划过空间,让人心头一震。
“雒巡阅。”然而白落秋只是淡淡问好。
“哈哈哈,白老板来了啊!”雒龙生把刀扣在桌上, 换上莽夫般的笑容,“这几日白老板在兰州,我军务繁忙未能见面,实在不是待客之道,明日白老板就要去汉口了,我急急忙忙见你一面,不介意吧?”
“巡阅说笑了, 巡阅军务繁忙,我岂敢怪罪。”
“白老板, 你是个聪明人,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不用绕弯子。”雒龙生笑呵呵的说,白落秋到现在都没包头扮彩,显然早就料定今晚开戏前有人会见他。
“不然巡阅将我一路‘请’到兰州,真是为了听戏吗?”白落秋轻轻一笑。
“最开始劫你的又不是我,我只是掌握了那群清朝余孽的动作,一网打尽,恰巧遇到被劫的白老板罢了。”
然后蛮不讲理,直接把人“请”回老巢唱戏。
对于雒龙生的说法,白落秋不置可否,“我的戏马上就要开锣了,巡阅不想让人觉得我们关系近,这几日从未公开见过我,既然如此便不要功亏一篑,需要我做什么都直说吧。”
“方庆明那人精明惯了,选的人也和他一样精明。”雒龙生大笑,口中的人名赫然是千里外那位实权在握的湖广巡阅。
“他请你去汉口,是为了跑马场的事吧?”
白落秋直视雒龙生审视的目光,“雒巡阅,我只是个唱戏的,哪里摆台,哪里开嗓罢了。”
“哈哈哈,那我也只是个领兵的,哪里打仗,哪里下手罢了。”雒龙生笑毕,从桌子上推过一只不起眼的木盒。
“五万圆整银票,和方庆明说一声,这生意我要参一股。”
五万圆整,这个数目对普通人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抵得上叫的上名字的商号几年的收入,但对雒龙生这样的巡阅来说,却并不算伤筋动骨。
“甘肃这边地界穷,咱手头紧,还请方老兄不要介意啊。”
雒龙生私下传信要参股方庆明的生意,比起赚钱,更多的是结盟示好的意思。把握长江中游航运命脉的方庆明与西北最好战的雒龙生联盟,一定会引起各方势力的猜忌试探,所以雒龙生才如此小心翼翼。
“我这边自己派人去汉口,怕被当穷亲戚赶出来,又怕他们没见过世面不会说话惹人笑话,还请白老板帮忙向方老兄传达一下我的意思。”
——雒龙生派自己的人去汉口,是心腹容易引人注目,不是心腹又难以放心,怕方庆明不信任,所以才选择亲自暗中会见白落秋,请他帮忙传信。
白落秋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里面不仅有整整齐齐一叠银票,还有一封密封信件,他没有多看,直接合上。
“到了汉口,等方巡阅哪天也这么见我的时候,我会把这个盒子原封不动地给他,至于生意成不成,具体怎么做,那是两位的买卖,我就不知道了。”
“白老板果然聪慧无双,那就麻烦你了。”雒龙生听出白落秋的疏远之意,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更加高兴,因为这就是他想要的态度。
见目的达成,雒龙生没有拖延,示意手下人送客,当白落秋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再次开口。
“对了,白老板,我有个事一直不清楚,既然今天见到了你索性问问,向先生一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白落秋目光一凝,旋即恢复正常,他回头看向书桌后的中年男人,却看不出对方到底知道了什么。
白落秋定了定神,语气平淡地说,“去岁民国建立之际,向先生全家共亲朋十六口人遭人毒手,一夜灭门,大火烧的几里地外都看得见,这事早就传遍了全国,雒巡阅不会不知道吧?”
“唉,向先生一心为国为民,却遭此惨祸,我怎会不知道。”雒龙生大为感叹,“向先生一家尸骨未寒,那些藏头露尾的东西却还逍遥法外,我每次想到这里,都恨不得手劈了他们!”
“白老板,当年在京中你与向先生关系很是亲密,你当真不知道……向家那夜真的没有人存活吗?”
雒龙生摸着胡子,笑呵呵的问,话里全是未尽之意,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谁不是人精,他看似在替向家打抱不平,其实只是想从白落秋口中套取消息,探究向颜林可能遗留下的东西罢了。
白落秋早就料到了雒龙生的目的,丝毫不乱,“那天晚上是团圆夜,向先生一家和来京城投奔他的妻族都在宅内,歹徒暗中潜入杀死向家包括仆人在内的十六口人,纵火烧尸,后来清理火场时,尸体的数目身形都对的上号。”
“雒巡阅就算有怀疑,也不该问我,我与向先生不过是艺人与观众的关系,我们交情虽然不错,但整个京城比我和向先生关系更不错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要是我们这些人都知道些什么,那恐怕也早就不是秘密了。”
“白老板不要多心,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事罢了。”雒龙生本就本指望真能问出什么来,见白落秋说的有理,只好遗憾地暂时放下这件事,示意他可以走了。
白落秋暗中松了口气,伸手去开门,然而他的手刚搭上门把手,木门却突然人被从外推开了。
“父亲。”
一阵寒气扑面而来,直接推门而入的青年比他高半个头,穿着挺阔的军装,宽肩窄腰,高大挺拔。
似乎没料到门内还站着个人,他步子一不留神没收住,猛地撞上了正准备离开的白落秋。
青年下意识伸手扶住面前人单薄的肩膀,等他抬头看清自己手中的人的面容,瞬时愣在原地。
“多谢少帅。”白落秋没有察觉青年的异样,很快站直后,不动声色地低头后退一步。
能如此随意地进入雒龙生所在的房间,还称呼父亲,这个青年一定是雒龙生的儿子,西北地区的少帅了。
国人都知道,西北巡阅雒龙生有两点最为著名,一是打起仗来不要命,二是老婆多儿子更多,家里有名分的姨太太就有七位,生下的儿子女儿合起来能组一个排。
有的人甚至浑说,雒巡阅自己大概都数不清自己有多少孩子,站在眼前也对不少号。
雒龙生不至于真的糊涂到认不全自己的儿子,只是他教育孩子的方式十分独特,可以用散养两个字形容,会走路就学枪,会跑步就骑马,十几岁就丢到部队里历练,长大后更是很少在家里待着,全都派出去干活。
因而除了熟悉雒家的心腹老人,普通人怕是见到位雒少帅,也认不出到底是哪一个。
白落秋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面前的青年,这位雒少帅长得与雒龙生天差地别,五官深邃,眉目如星,应该是非常幸运地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没被雒巡阅的络腮胡子影响基因。
要是放在外面打个照面,白落秋估计根本看不出他和雒龙生的关系。
“阿竹回来了?你的事我们晚上回家说。”雒龙生看见儿子,摆了摆手,“这位是京城来的德春班白老板,你应该还没见过。”
“白老板好。”青年闻言终于回神,将目光从白落秋身上收回来。
“少帅客气了。”
白落秋知道雒龙生父子二人还有话要谈,没有多留,很快以戏马上就要开了,自己还没扮彩包头为由,离开了这间屋子。
约莫十几分钟后,屋子的门才再次打开,那位年轻的雒少帅从内走了出来。
“少帅,您这一路上就没合过眼,既然已经见过巡阅,要不我们先回府休息吧?”刘副官上前递上狐毛披风。
“不急,你去帮我把剧院经理叫来。”雒少帅接过披风,一扬手搭在肩上。
“好。”刘副官虽有疑惑,还是遵命。
几分钟后,战战兢兢的剧院经理拿着瓜皮帽,满脸苦相,出现在雒少帅面前,不明白这位贵客为什么会找上自己。
“白老板的戏什么时候开,今天唱哪出?”雒少帅直接问。
“白老板今天唱的是他的拿手好戏《繁华恨》,他扮上官婉儿,还有半小时戏就开了。”
“帮我准备一个位子。”
“少帅,今天剧院里的包厢全都订完了,这……”剧院经理为难地搓了搓手。
“不用包厢,前排随便加个座。”
“好嘞!我这就去给您安排!”
剧院经理急匆匆离开,刘副官看着他的背影,疑惑皱眉,“少帅,您刚才不是还说累了要早些回去休息的吗?”
“我改主意了。”雒少帅拢了拢披风,挑眉一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啊?”
“秘密。”
“……”
雒少帅轻笑几声,大步向前走去,留下无语的刘副官百思不得其解。
五少爷这次从内蒙和老|毛子打完交道回来,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
“少帅,那我怎么办啊?”刘副官苦着脸,雒少帅刚才似乎……只要了一个座位?
“你回去休息,不认识路吗?”
“……”
刘副官看着前方青年头都不回的背影,突然有种儿大不中留的诡异心理。
错觉,一定是错觉。
……
兰州城的戏一直唱到了深夜,白落秋白老板今天拿出了自己的成名好戏繁华恨,又名女宰相,他在其中饰演唐朝时期的奇女子上官婉儿,消息早早传出,整座城的人都翘首以盼,一票难求。
这出戏是近几年才出来的新编戏,如今只有白落秋会唱全本。
戏从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因起草废武则天的诏书被杀演起,转到上官婉儿与母亲入宫为奴,饱受摧残。不过尽管如此,她也在母亲的教导下饱读诗书,十四岁得到机会当庭对诗,为武则天赏识,封其掌管宫中诏命。
上官婉儿被灭族仇人赏识重用,在国仇家恨中苦苦纠结,获罪黥面,最终悟出杀一人只能乱天下,活着才能对黎民苍生有利的道理,成为一代“女宰相”。
“昭容盛名天下扬,宫苑谁解繁华恨。”
戏曲自然与正史不同,对故事做了很多虚构与美化,但白落秋所饰演的上官婉儿却已活在每个观众心中。
婉转的唱腔,优美的身段,一个接一个恰到好处的技巧与饱满深切的情感结合在一起,令人不知不觉间已然倾倒。
据说这出戏,是京中文豪大家,清廷外交大臣向颜林生前专门为白落秋新编的,只不过从来没有人求证过传言的真实性。
台下所有人的思绪已经全然被台上的“美人”所吸引,看他每一个转身的轻顿,每一次呼吸的神韵,眉目低回,水袖舞动。
偌大的剧场里,文武场的乐声不断,满堂叫好不断,只要白落秋在台上,就会响起不停顿的掌声,只要白落秋开口,每段唱词的停顿处都被正尖儿填的满满当当,气氛热烈到几乎要掀翻屋顶。
这就是角儿的排场,这就是那么多人练到死都想成角儿的原因。
雒少帅静静坐在第一排角落的加座上,看着戏台上的人,他的目光专注极了,漆黑的眸子里似乎只能容下台上那一个翩翩起舞的身影。
周围人叫好不断,震耳欲聋,雒少帅却只是静静坐着,双手搭在腿上,心神完全系于台上之人,沉醉在这繁华虚幻的表演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白落秋一个卧鱼倒地,精致倒仰的脸恰恰朝向自己时,雒少帅才猛的回神,他缓缓抬起双手,看着台上之人淡漠空冷的目光,轻轻鼓掌,眼神变为志在必得的坚定。
……
第二日清早,兰州城的百姓还沉浸在昨晚白落秋惊艳的表演中,德春班的人已经开始装车,准备离开了。
戏班子的作息时间与常人不同,一般大角儿唱完大轴戏,卸了妆回到家吃饭往往已经半夜三四点,再收拾收拾,五点多才能入眠,戏班其他人睡的比他只晚不早,因而此时所有人都哈欠连天。
“话说咱们为什么走这么早啊?哎哟,可困死我了。”一个伙计打了个哈欠抱怨。
“这不是赶着回汉口给湖广的方巡阅祝寿吗。”另一个伙计拍了他一把,“小心别被班主看见。”
“嗨,是,人家现在是大角儿。”抱怨的伙计听口气似乎有些不服。
但再不服,也抵不过现在整个德春班都指望白落秋吃饭的事实。
“老班主当初把戏班交给他,他不但马上改了名字,对我们这些老人也一点都不照顾,只知道重用自己人,李富那小子之前就是个跑腿的,现在都升箱头了。”
伙计小声嘀咕,瞪了眼车队中间最大的马车。
旧时候一个完整的戏班子,组成人员十分复杂,除了一路角儿二路角儿,还有跑龙套的底包,管行头的箱头,管杂务的管事,管舞台的检场人……七行七科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大几十人。
白落秋的德春班继承于他的京剧师父,已经故去的京剧名角儿黄少锦,据说黄少锦在世时,十分瞧不上自己这个徒弟,多有打压责骂,所以对黄少锦去世后竟把戏班传给白落秋,很多抱着占便宜心理的人都难以置信。
但就算他们再不愿意相信,白落秋也拿着黄少锦的遗嘱,一手把持住整个戏班,大放异彩,很快成为超越黄少锦的一代名角。
现在的德春班,比起七年前白落秋刚继承的那个戏班,身价早已翻了几倍,这都是白落秋作为京城第一名旦的功劳。
因而这些“老人”们只敢私下抱怨议论,编排白落秋,要真让他们有点骨气离开德春班,可没人舍得。
听到李富的名字,提醒伙计注意的另一个人也呸了一口。
“要我说李富可真不是个东西,上个月老王头不过偷了十几块银圆的帐,好歹在班子里待了这么多年,班主生气要赶他走,李富居然一声都没劝。不就是记恨当年老王头管月钱,因为放贷晚给了他几天,让他老婆受不了跟人跑了吗?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想娶富商看上的姨太太。”
“可不是,好在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那个没福气的儿子估计早就死了,这都是不积阴德的下场。”
“咱们这么急急忙忙回汉口,估计也是李富催着班主,要回去找儿子呢。呵,真以为自己儿子多厉害,这么冷的天被流匪劫走,能从狗嘴里找出几块好骨头就不错了!”
“这也说不定,和他一起不见的不还有班主去年带回来的哑巴阿颜吗?那小模样长的,诶呦,李泉要是机灵点,把他卖了换钱,估计够撑一阵子了。反正白落秋这一年根本就没管过这个徒弟,谁知道养来是干什么用的,丢了也没人怪罪。”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老班主当年养白落秋,不也是为了——”
“咳咳。”
一阵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正说的起劲的两人后背一僵,转头看去,赫然是他们刚才正在编排辱骂的李富。
“箱子都装好了?班主在催,手脚麻利点。”李富拢着袖子吩咐,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听见他们方才的对话。
“马上好,马上好!”
两个伙计可不敢当着李富的面乱说,纷纷手忙脚乱继续干活,李富看着他们摇摇头,转头走向车队中间的大马车。
“天气太冷,你的寒病一直没好,把手炉抱稳点。”
“知道了,啰嗦。”白落秋口中抱怨着,手上却从善如流地将手炉往怀里拢了拢,“怎么脸色不好,计小六那几个人又说什么片汤话了?”
“都是老话,这么多年早就听惯了。”
“我当初是以给黄少锦养老送终的名号继承的班子,在京中盯着的人太多,不能心急露马脚,没办法把这些东西一口气全收拾了,到现在还留了几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白落秋笑笑,语气淡漠,“趁这次到汉口,全都收拾干净吧。”
“你有你的道理,我一直放心。”李富点头,他这些年看着白落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对眼前人的手腕十分了解。
“那就是在担心李泉了。”白落秋垂下目光,叹了口气,“还有阿颜,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李泉那小子虽然机灵,但毕竟年纪轻没担过事;阿颜来戏班时就得了失魂症,过往种种一概不知,还不爱与人言语……这两个孩子丢在汉口,我实在不安心啊。”李富说出心中的担忧。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只能快些回汉口做打算。”白落秋摇头,“而且谢颜……他家的人,没那么容易死的。”
“希望吧。”李富只能以此安慰自己,“我们到汉口之后,就去拜见方巡阅请他帮忙找人,不过……”
李富突然想起什么,声音一顿。
“说。”白落秋把玩着怀中手炉精致的花纹。
“我一直没敢问,之前不是没有剧院请你去汉口唱戏,但不论给多少包银你都没答应,我知道你是不想见着那个人,所以从来不劝,但这次你怎么突然同意去了?”
“见哪个人?他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吗?”白落秋淡淡一笑,“就算真的见着了,他已娶妻生子,我也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小戏子,不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了。”
“原先不去,是怕麻烦,为了些银子不至于。”
“至于现在——”
白落秋把手炉放在一边,看向车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雒龙生托付的木盒,“阿富,繁华恨里上官婉儿获罪黥面,在刑场上念了一首诗,你记得是什么吗?”
“什么?”李富没反应过来。
“慢慢想,这个不急,外面好像来了人,你先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白落秋没有回答,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来人了?我去看看。”李富皱眉,离开马车,老远就看见几个应该是雒龙生府上的人站在院门口。
“何管家,您这是?”李富迎上去。
“李管事好,我奉我家巡阅之命来给你们送行,巡阅早上起不来,还请你们见谅。”何管家笑呵呵的拱了拱手。
“您这话说的,实在是太客气了。”李富赶紧推脱,他哪里敢上杆子怪罪雒龙生,再出名的名角儿在实权在握的一方巡阅面前也是弱势,人家客气给点面子,他们可不能蹬墙上瓦。
“那我就住德春班一路顺风,财源广进了,对了李管事,我这里还有点私事想拜托你们。”客套完毕,何管家笑着指了指身后。
“我有一家远方亲戚是做商行的,他打算去汉口做生意,想先派儿子探探路,但山高路远的不放心,不知您能不能行个方便,带上他们两个人一起去汉口?”
李富顺着何管家的手看去,只见那里站了两个面生的年轻人,为首的那位人高马大,长得十分端正帅气,大概是何管家口中的少爷;后面跟着的则应该是一位掌柜,也是一脸学问。
“这位是韦家五少爷,后面是他家的刘掌柜。”何管家笑着介绍,趁身边无人注意,低声又道,“白老板见过韦家老爷,相谈甚欢,想来不会介意顺路带少爷一起南下的。”
李富听懂了何管家的暗示,目光一凝,看向韦家少爷的眼神变得慎重,下一秒又全部收起。
“既然何管家开口了,我也不好推辞,不过五少爷的车马可得自己准备,一应路费也得自负,我们只负责带他们同行。”
“这是自然。”何管家拍拍手,早就有人带着车马等在门外,得到允许后和德春班的人对接。
李泉看着那位“韦五少爷”走向白落秋所在的马车,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从一年前白落秋突然从城墙下带回一个有失魂症的少年开始,到他反常地答应湖广巡阅的邀请前往汉口,路上被劫被迫来到兰州,再到如今这位身份成谜的五少爷出现……德春班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成为各方势力牵扯的媒介。
而白落秋本人像是早就料到了这点,甚至主动将自己推向漩涡的更深处!
李富心头一凛,他终于想起了白落秋方才所言的,繁华恨中上官婉儿在刑场上念白的那首诗是什么。
“十六华年似水波,看尽人间离愁绰。
利针黥面心不悔,位卑未敢忘忧国。”
位卑未敢忘忧国!
李富深深吸了口气,压下颤抖的双手,继续催院里东倒西歪哈欠连天的戏班伙计干活。
这些人永远不知道,就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有的人有着怎样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抱负,有的人打算不惜生命去做些什么。
这是苍鹰与家禽的天差地别。
“手脚再麻利点,七点我们就要出城,不然赶不上水路的船了!”
……
当德春班的车队终于走出兰州城时,尚且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与原主记忆里十分模糊的师父见面,并得到一个惊天秘密的谢颜也离开了茶楼。
“快来看看今天的社会报!文老先生盛赞现者,汉口奇缘即将刊报!”
“快来看看——”
腰间挂着布包的报童卖力吆喝,手中挥舞报纸,谢颜走出茶楼没多久听见熟悉的名字,有些惊讶,伸手拦下他。
“麻烦给我一份社会报。”
“好嘞先生,五铜板一份!”
谢颜付了钱,从报童手中接过报纸,打开一看,居然在首版就看见了自己笔名相关的文章。
这篇文章的作者文老先生谢颜略有耳闻,对方是当今文坛非常有声望的一位大家,定居在汉口,主张西学中用,门下优秀弟子无数,散布在各个领域,据说连湖广巡阅方庆明有时都会上门请教他。
文老先生刊登在社会报上的文章不长,似乎是临时起意写的,文章里简略地讲述了汉口奇缘的内容,对这种新奇的故事形式和其中展现出的精神内核都大为赞赏。
“在这个故事中,西洋小女孩与华夏船工是平等的,他们互相帮助,互相救赎,谁都不站在绝对的制高点。”
“外国人与华夏人并无高低之分,男人与女人并无贵贱之别,西医与中医都可各尽其用……”
“汉口奇缘看似是一篇通俗的市井杂谈,实则是新社会新思想的集合。”
“故事的作者现者先生采用这样通俗易懂的方式,将空泛的思想具体化,趣味化,令其广为传播,被大众接受,堪为我辈实践新知的楷模!”
……
快速读完这篇不长的文章,谢颜看着这些盛赞自己的语言,难得有些脸红。
他最开始编这个故事,只是想替顺先生解决困境开一本新书,顺便替齐休疾宣传一下诊所,并没有想这么深远。
后来把故事写成小说,虽然有刻意加一些新思想进去,但也并不专门为此。
此时看完文老先生的评价,谢颜才后知后觉,自己一时兴起编的故事,原来可以在这个信息并不发达,娱乐方式匮乏的年代起到这么大的作用。
通过娱乐的方式开启民智,寓教于乐吗?谢颜看着报纸上的话,陷入沉思,他之前虽然有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的想法,却一直没有找到方式。
毕竟他上辈子只是个耍嘴皮子的律师,谈政治不敢和当世大佬比,谈军事两眼一抹黑,立法倒是有门路,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经过文老先生这篇文章的提醒,谢颜突然意识到,他在这个时代的特殊之处不仅仅是专业的法学知识,还有从新时代带来的深入内心的新思想,新三观。
如果可以把这些东西通过合适的方式潜移默化进华夏普通百姓心中,让他们懂得自信,懂得自由,懂得人人生而平等……那么近代华夏的历史,或许可以走的稍微不那么坎坷一点?
谢颜想通这些,豁然开朗,他把报纸翻了个面,又在版面角落里找到了安语靖昨日所说的关于汉口奇缘即将连载的广告。
难不成文老先生的这篇文章,竟是安语靖为了宣传汉口奇缘请其帮忙写的?谢颜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否定。
要是安语靖真有这么大的门路,昨日肯定会直接说出来,没道理瞒着。
那么文老先生的这篇文章又是怎么回事?谢颜有些疑惑,文章里提到的很多细节,分明是他写的小说版的汉口奇缘才有的东西,文老先生是在哪里看的小说版?
算了,干想肯定想不出个所以然,不如改天有空去问问安语靖,谢颜摇摇头,把报纸折好收进怀里,朝码头温家大院的方向走去。
从茶楼到温家大概有二里路的距离,步行需要半个多小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谢颜选择早上步行去温家一方面是为了省钱,另一方面是为了锻炼身体,但人都有惰性,昨天走了一次,今天赖在暖洋洋的被窝里,谢颜就有些不想动了。
要不是去温家的路上还有昨日某人请的一个月的馄饨,谢颜绝对不会早半小时从被窝里爬出来——谢大律师该抠门的时候,绝不大方。
然而当谢颜顶着寒气默念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强身健体才能长远发展,一路走到昨天吃馄饨的摊子前时,却没有看见熟悉的小摊位。
什么情况?难不成他迷路了?不应该啊。对自己的方向感和认路能力十分自信的谢大律师陷入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