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2015年,林柿在港城度过第六个公历新年。
维多利亚港的烟花汇演方歇,钟楼恍惚刚敲过零点。
年节的气氛尚未尽数褪去,而港城的夜晚已如旧伴着霓虹闪烁,人声不绝。
更别提邻区那条通彻到底的酒吧街,每到午夜,便如冷水下油锅四下炸溅,舞池中贴面热舞,夜场外你侬我侬,恨不得时刻闹个沸反盈天。
她在睡梦中,亦隐隐约约听得不知哪间KTV传来歌声嘹亮高亢,也听得楼下相约新年的男男女女难舍难分,悱恻缠绵。
可怜隔壁大婶新搬来,到底不像她般习惯缄默忍受。
没过多久,便在深夜肥皂剧的广告间隙中伸头探出窗外,一连串叽里咕噜闽南话劈头盖脸,向下破口大骂——
大厦邻里之间,灯光相继亮起。
喧哗声和着林柿床边频频震动的手机铃,翻来覆去唱一首老掉牙的《红日》,仿佛慷慨激昂助阵曲。
而她只懒懒打个哈欠。
一截白玉似的手臂,飞也似地从被下伸出又缩回,蜷身瞄了眼屏幕上备注【陈宝言】的联络人,手机很快抵在耳边。
“喂?”
“喂什么喂?听这声音,你该不会真的还在睡觉吧。”
“……”
“我真是服了你了林柿,”不像她睡意未散,瓮声瓮气,电话那头的女声清透且干脆,“都说了好不容易过新年,趁我还有几天未婚自由身,约几个人出来到club喝两杯。你倒好,二十好几了,过年唯一的庆祝方式还是倒头就睡,你说说,是不是白瞎了你那一张好脸?”
“是、是、是。”
犹在半梦半醒间的林某人紧紧身上棉被,“……我倒是也想搵件靓衫出门玩,但昨天嘉婉又同丁成吵架,缠住我煲电话粥,煲到十一点半。差点连跨年都得听他们恋爱故事,你说,我哪里还有多余时间折腾别的?”
“你少给自己找理由。”
陈宝言对这借口却一点不受用。
“人家也不知道是真来找你哭,还是要炫耀驭男有术,干嘛跟她浪费时间,真当自己是她多好朋友?”
林柿淡笑:“不算好,但毕竟也在同一个导师手底下干了四年活。”
“……你!”
“嗯?”
“不提还好,一说起这事我就来气。”
话音刚落,对面猛灌一口烈酒。
陈大小姐的满腹怨气,哪怕时隔多年,依旧昭然清晰。
“当年如果不是顾嘉婉私下里拉帮结派,仗着你导喜欢你,她跟你还有丁成又是同乡——就她那被填鸭式教育教昏了头的脑子,能比得过我?我会被分给Dr.叶那个怪咖?说不定跟你导的就是我,她算什么东西。”
“……别再想那些事了。”
“我知道,我也就是提起来才说两句。”
陈宝言冷嗤:“谁不知道他家是做什么出身,平时谁理他?反正林柿,我跟你说,我早都看清了,这人做什么都是有来有往,付出要有回报。连我家破产他帮忙,都无非是为了多拿几股低买高卖。你说这种人,是不是谁碰上谁倒八辈子霉?”
陈家同那位叶教授之间的龃龉,当年传得人尽皆知,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可眼下陈宝言婚礼在即,都是朋友,似乎也不太应该继续这个不妙话题。
林柿心中暗叹一声,没再接茬。
只当即翻身裹紧被子,也随之转开话风:“行了行了,我们不提这个了,也不提顾嘉婉。其实这次我跨年没去玩,宝言,说到底还是为了你。”
“我?”
“你不记得了,前几天是谁哭着喊着非要约Maria Jones设计婚纱方案?我可真没骗你,认真帮你找了,那边也答应说凌晨三点、也就纽约时间下午两点,可以开个视讯会议讨论一下合作细节,所以我才只小睡一会儿,专程就为了……”
“三点?”
林柿原本算准了对面要欢呼雀跃,甚至少不了追问连连。
从“怎么认识”到“真的厉害”,恨不得隔空抱起自己转几个圈。
却不想在那声之前,竟然是句反问。
而后沉默三秒,引来天崩地裂的一句。
“可现在两点四十五了诶。”
又是三秒。
“不对不对,等等,林柿,你竟然真的找到了Maria Jones,你——”
【滴】
*
手机丢到一旁。
披头散发惊坐起的林某人瞬间翻身下床,赤脚冲到几步远外的洗漱台边,褪下手上皮绳,将脑后长发利落一挽,梳成个高马尾。
哪怕床上手机【滴滴】提示音响亮不绝,她权当听不见。
只背抵着前几天刚搬回家的二手洗衣机,不过三分钟,便完成了洗脸刷牙的全部步骤。复又探手到洗漱台一侧,从大喇喇敞开着的化妆包里挑出眉粉同口红,在脸上草草描摹几笔——
最后的最后。
小拇指勾起一点红,自唇角轻撇抹匀。
时间是凌晨三点。
压箱底的浅色幕布堪堪挂好在身后墙壁,强行在狭小的劏房内割裂出一片干净整齐的小空间。
林柿黑发披肩,着一身并不抢眼的米色针织裙,妆淡人缓,端坐在床边。
只等视讯通话一秒不差正好打来——
“Aunt,下午好。”
她接受邀请,当即面向镜头,微微颔首。
与她视讯通话的对象,正是陈宝言不知心心念念了多久的著名华裔婚纱设计师,与Dior、Chanel等高奢品牌艺术总监均往来频密,号称“东方婚纱女王”的Maria Jones,中文名乔丽娅。
虽说不过四十有五,在相关圈子里尚算青年一辈,但对方早已是设计界响当当的一方大拿。
时间按秒算,一秒千金也不算夸张。
——“下午好,但你那边还是晚上吧?亲爱的。”
屏幕画面随着信号不稳而略微波动数秒。
很快,一位身着浅灰色女士西装,清爽干练的短发女性清晰现身,短暂对视过后,冲她淡笑点头,“好久不见,小柿,你还是这么漂亮,像你妈妈。”
“Aunt你才是,越来越年轻了。”
“还叫什么Aunt?”女人接过侍立一旁的中年男子递来的瓷白茶盏,就着茶面轻轻吹凉,“现在也没有什么老掉牙的长辈在,你叫我丽娅就可以了。”
说话间,复又抬眼看来。
女人嘴角梨涡一点,笑意浅浅:“虽然我比你大了二十岁,不过你知道的,如果你父亲还在,按辈分来,我只能算是你的同辈。”
林柿:“……”
“怎么,这么多年没跟我们这群老朋友聊过天,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除了给家世没落的新朋友讨件婚纱,连我的名字都不敢叫了?”
但凡有耳朵,当然都不难听出对面的字字带刀,仿佛恨不得找准机会,便生生劈向被磨平锋芒棱角的昔日故人,催出一只顽石里蹦出来的孙大圣才好。
偏偏沉默许久,林柿依旧是笑。
“不是这个意思,”避开对面直白毕露的打量,她不过低头,兀自掀开自己膝上的设计图册,“对了,Aunt,我朋友说,她有几个想法想要我代为转达——”
*
“她答应给我设计婚纱了?还说要亲自回港城一趟,跟我当面谈?”
“嗯。”
“天哪!太棒了!林柿,你说你毕业以后,也就写了几年专栏,靠根破笔杆子赚钱,怎么就还真能认识乔丽娅了?!哈哈,太好了!我之前求我表哥去联系她,都怕对面不答应……真的太好了!……对了对了,她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来?”
“大概一周后吧,忙完时装周的事,她会抽空回来的。”
半夜四点,挂断视讯,又尽职尽责拨通陈宝言的电话。
一边扯掉墙上那浅色幕布随手扔远,林柿靠在窗边,依旧耐着性子,淡淡应着电话那头陈大小姐难掩兴奋的问话。
只等对面欢欣鼓舞,想起转头去通知未婚夫,把她这挚友暂时放下。
这才得空二度丢开手机,转而去拨松窗边栓纽,推开窗扇。任由醒神冷风沿着窗缝涌进房间,毫不留情刮过她脸,吹得长发纷乱。
她向下看。
冬季夜色仍浓,凌晨四点的长街大道却显然比午夜时分冷清不少,连邻区的酒吧街,平素常见勾肩搭背离开的男男女女此刻也都消了踪迹,似有偃旗息鼓般征兆。
独剩几个孤零零揽客的中年女人站在街边,在路灯之下显眼处,娇嗔的声音在风中打转。
-“靓仔,今晚去哪?要不要去阿姐家坐坐?”
林柿:“……”
虽说都听了好几年,但冷不防正面迎上,这掐着嗓子拿腔拿调的轻声唤,还是惊得她鸡皮疙瘩掉一地,半天没能缓过劲。
被女人当街拦住那青年显然也是同样反应。
目测一米八五以上的个头同那女人对面站,几乎足把对方身影遮得严严实实,可虽说脚步略顿,迟疑片刻,却也没有立刻走开。
-“去你家?”
-“对啊,我家就在对面楼上,很方便,嗯?”
一个满面浓妆,姿态故作熟稔暧昧,一个背影颀长,对那水蛇般缠上身的“伴侣”无动于衷,也不阻拦——叫人颇有种即将目睹“俊男沉沦”的即视感,
林柿叹声气。
正要关窗,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却又恰时猛地震响。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
“……!”
察觉到楼下的男男女女齐齐向上看,她连忙在铃声唱到最澎湃处前,做贼似的先一步接起电话:“喂?”
对面没声音。
她缩头缩脑藏到窗下,只探手去锁紧窗栓。
“喂?”
这是第二次问。
对面终于像是被人闷棍敲醒,颤巍巍回了句:“嗯、嗯,我能听到。是林柿吧?”
“呃……”
熟悉的声音,叫她下意识去瞄了眼屏幕上联系人备注。
也就这么一看。
【丁成】两个字刚一映入眼帘,刚才那点小心翼翼瞬间烟消云散,倒是尴尬的气氛无需多说,立刻四下蔓延开。
“是我。”
“这么晚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林柿,你都睡了吧?”
“没关系,师兄有什么事找我吗?”
“其实我……”
丁成来找她还能是为了什么?
从过去的经验来看,十有八九是为了自己娇娇气气的小女友寻人传话,还剩下十分之一,也不过是向她公事公办通知师门聚会,问她参不参加。
果不其然,这次还是前者。
“嘉婉最近又不理我了,我去你们杂志社找她,她也装作不认识我。林柿,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但是这些事我也没法找别人帮忙。你如果有时间,可不可以帮我向嘉婉传个话,就当是看在我们这么多年认识的份上,我跟她……”
“师兄,你跟嘉婉之间的事,我最多是个旁观者。你要是有心,自己去解决不是更好?”
林柿对于这对怨侣一贯秉持着“说了就听,听了不管”的原则,这次也不例外。
抱怨听久了,只得又活动活动发酸的肩胛骨,一边接电话,一边小心探头看向窗外。
也就她晃神躲藏这么几分钟的功夫,刚才那一男一女已不知何时消了踪影。
长街之上,四下无闲人,倒是随着警笛声由远而近,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井然下车,正通过对讲机四处联络着什么。
难道刚才那个男人是通缉犯?
或者就在刚刚,楼下发生一起凶杀案?
好歹也拿笔杆子讨了几年生活,莫名成了“目击证人”的林柿,似也一瞬便爆发出无数奇思妙想。
电话那头的丁成却毫无察觉,依旧在喃喃自语:“难道你还生我和她的气?你放心,她不会吃你的醋的。我跟她都解释过了,我跟你在一起那三个月,是老师撮合,但是我们连手都没牵过,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的。”
“啊?”
“林柿,算我求你,你是个好女孩,以后一定可以遇到更好的人,但我跟嘉婉是真的——”
“师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柿的耐心至此告罄。
至多也就听他再没头没尾嘟哝半晌,给足面子,最后还是一句委婉拒绝的“下次聊”,直接收束话题。
这厢事毕。
某位“三流作家”,复又迫不及待凑到窗前,探头去看街上。
她原以为可能瞧见什么巷战、警车成行、阔大阵仗,却不想一派平静,警车还在——甚至女人还在,男人还在,连其他几个刚才在街上没揽到客的女人都在,只是她刚才看得草率,没瞧见几人被警车挡住,这会儿又齐齐被塞进车厢。
警车后座车门掀开,一男一女两个巡警,正在给瑟瑟发抖挤成堆的女人点数。
确认人数无误,复又扭头站定,一气呵成,向斜倚在车边、站姿没个正形的男人端正敬礼。
“谢Sir,这么晚还麻烦您出警,辛苦!还有,李sir托我们向您转告,”男警有些为难的瞥了眼手机,“……呃,托我们向您转告,我们扫/黄组需要谢sir这样的门面,一扫一个准,要您向总警司申请高薪聘任。”
男人手肘搭在车门边。
仿佛原形毕露,再不复方才被女人搭讪时的拘谨沉默,一张俊脸露半边,侧脸亦不掩周正,鼻梁骨棱分明,薄唇如刀锋一撇。
闻声,只轻掸指尖烟灰。
“那也帮我转告你们李Sir,先天不足,后天补齐,改日我介绍一个优质整容医生给他,都是同僚,打八折不在话下,以后就由他加班。”
“……”
两个年轻警察闻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倒是始作俑者无良至极。
作弄了人,不忘伸个懒腰。将手中烟蒂碾灭,便又一边一个,拍拍俩下属肩膀。
“吓到了?”
“吓到了就对了,以前我做PC巡街的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
明明是戏谑调侃的话,不知为何,经由这人说出口,偏偏就多了三分唬人劲头。
林柿在心中腹诽片刻。
等反应过来,却又错过最佳时机,只来得及看清那男人不知何时已走远的背影。
修长劲瘦。
“跟你们开玩笑的。”
他冲身后待命下属摆摆手,示意几人各自行事,“我们重案组平时做事不也少不了叫同僚帮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