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番外:安好
初安十九年, 八月, 盛夏。
冰鉴里铺了层碎冰,轻软的碧绫纱微曳, 御医将手收回来, 朝着萧逸揖道:“陛下放心,娘娘脉像平稳,一切都好。”
萧逸抚着楚璇的手, 长舒了口气。
御医走后, 楚璇便挣扎着从拔步床上坐了起来, 歪着脑袋,甚是无奈地道:“你看, 我就说没事嘛,御医上午才来过,你下午又让人家来, 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萧逸俊秀的面上依旧残存着方才御医诊脉时的过分紧张之色, 道:“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再说了, 这怎么能是小事呢?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说起来也是你心里太没数了, 距你生阿留不过才半年多, 怎么敢……”
又来了……在萧逸那如和尚诵经的絮絮念叨里, 楚璇终于耷拉下脑袋, 轻叹了口气。
自从平定叛乱外敌, 大局初安, 萧逸大刀阔斧地整肃了朝野,铲除梁王与萧佶的旧党羽,外放了一批年轻俊彦去历练,又自外面州郡提拔了一批底子干净的任京官,整顿吏治,制定了新的官吏考量和升迁方案。
风风火火的七八月,光尚书台颁的圣旨就足有三十道之多,朝野上下吹起了新风,那被权臣把持、灰暗已久的朝局如晨起初升的旭阳,焕发着夺目的光彩。
忙完了前朝,萧逸自然就腾出功夫来跟楚璇磨牙。
她和太后合谋把皇帝陛下算计了一把,算计出来一个孩子,虽然事后萧逸重拿轻放,没跟她们多计较,但仍有意不平,想起来这茬就要念叨一番,念叨得楚璇都快把他那一套背下来了。
“是,我不对,我不该引诱皇帝陛下,我不该骗你说我喝了避子汤,我不该这么快怀孩子,我做错了,我全都错了。思弈,我求你了,你别再念叨了,我听得头疼。”
萧逸截住话头,捏起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碎碎地吻着,沉默了片刻,在心底斟酌了一番,轻声道:“有件事……要跟你说。胥王秦怀仲上表,请求派人把萧佶的遗体送回胥朝,另外……若是萧雁迟和余氏愿意,胥王也想把他们母子一同接回胥朝。”
楚璇正靠在萧逸的怀里,懒散地打着呵欠,闻言一怔。
萧逸浓密的睫羽覆下,垂眸看向楚璇,耐心地给她解释:“之前我曾说过这个胥王秦怀仲跟梁王有些交情,其实这段交情还跟别夏公主有关。这位胥王虽出身皇族,血统高贵,但自小时运不济,刚一出生生父便牵扯进了一桩谋反案里,被赐了鸩酒。秦怀仲那时还不满一岁,正因为年幼而躲过了一劫,虽活了下来,境遇却一落千丈,没有人把他当正经主人看,更有甚者,见他年幼丧父,又背了逆臣之子的名声,多有轻慢欺侮,秦怀仲小小年纪,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
“别夏也算是他的堂姑,见这孩子可怜,便将他养在了身边。据对往事的追查,可以确定当年别夏与梁王交往密切时经常把秦怀仲带在身边,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吧。推算一下年纪,那个时候秦怀仲差不多也十岁了,该懂些事了,他和梁王的交情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至于为什么后来他和梁王疏远了,我想大约跟别夏和梁王闹翻了有关。交情再深,也是因为他亲姑姑在中间连着,别夏一死,他身为胥朝贵族同大周的梁王确实不宜再有瓜葛。再者说,这些年梁王行事霸道毒辣,那秦怀仲自小家道败落,看尽了世情冷暖、险恶人心,再聪明不过,只要稍想一想,就知梁王非可依靠之人。”
“不过这擅择林栖的良禽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没有忘记当年别夏对他的恩惠,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别夏的孙子……”
楚璇抱着萧逸的胳膊,拧眉细思,许久才仰头看他,问:“你觉得雁迟该去吗?”
萧逸安静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胥朝内部的局势也不稳,丞相秦攸不是个善茬,秦怀仲登位不久,根基颇浅,君臣相争中总占不到上风。若真有什么变故,他未必能护得住雁迟,再者说胥朝内对别夏这个人还是褒贬不一的,若将来有居心叵测之人要把别夏挖出来再生事端,那作为别夏的后人,雁迟也是难得安宁的。”
“留在大周,虽说仕途是不用想了,但起码我会保他一世安稳,富贵荣华。”
楚璇默了片刻,道:“那是不是还得跟雁迟说一声?”
“这倒好办。你爹把萧雁迟和余氏送去了你们老家南阳,交给你们的大伯照料着,递个信倒不难,附在家书里一起送过去就是,也不会引人注目。”
侯恒苑已于上月致仕,临行前力排众议,举荐了楚晏接替他,如今楚璇的父亲已官拜尚书令,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
他出面,自然是稳妥的。
楚璇浅浅地理顺了这些事,便懒洋洋地抻了抻胳膊,“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这点事还叫事吗?有你和我爹在,还要我操心什么……我困了,想睡。”
自打祸乱平定,萧逸回朝,楚璇把玉玺交还给他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从前的她心事重,旧年那些琐碎事不管好的还是不好的,总是搁在心里,经年累月地难放下。
如今可真是心宽豁达了许多,哪怕山崩于前,充其量是叫人来移开,过后就忘了,不管多严重,也是拿得起放得下,过去就过去了,绝不矫情。
不过话说回来,该崩的山早在从前都崩完了,如今也没什么多严重的事发生,就算有什么,依楚璇之言,也没有他和岳父摆不定,需要送到楚璇这里让她操心的。
性子转了,气色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从前不管喂她多少金齑玉鲙,她都长不了几两肉,甚至在怀阿留的时候还瘦得让人看着心惊。
如今虽然还是痩,但没有从前那种易折脆弱的感觉了,皮肤白皙莹润,由内而外透出来一股熠熠神采,仿佛整个人披了层珍珠的光泽,柔和温婉,安谧娴静,看着就让萧逸觉得很安心。
怀中传来轻浅且均匀的喘息,楚璇这觉果然来得快,没有一炷香就窝在萧逸怀里“呼哈呼哈”地睡着了。
萧逸搂着她在绣枕歪了一会儿,便将她轻轻放回床上,起身出去。
外面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处理。
如江淮所言:人死债消。对于萧佶,他应当彻底放下十几年的执念与仇怨,开始过新生活了。他也该相信江淮对他说的,徐慕在天有灵,看着他这么多年为了给义兄报仇而付出的一切,看着今天这样大好的局面,也该安息并痛痛快快地去投胎了。
恩怨已了,活着的人得好好活,连江淮那愣小子都懂的道理,没理由他要一直纠结。
因而回了宣室殿,便命人召楚晏,他该传的话传了,后面的事该怎么处理就由他们去吧,左右不过一具尸体,总不可能送回胥朝他就能活过来吧……
楚晏接下话,又问了问楚璇的近况,才依旨告退。
龙案堆积了些奏折,萧逸估量着楚璇这一觉还得睡些时候,便沉下心来批了一些,待日落树梢,天光暗沉,才赶着晚膳的点回昭阳殿。
还没进殿门,远远就看见他母后身边的翠蕴和楚璇身边的霜月、画月都守在殿门外,宫人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向萧逸鞠礼,他站定了,一脸严肃、居高临下地低头问霜月,“里面是什么情况?”
霜月微低臻首,颇为含蓄道:“这情况就是……陛下还是躲着点吧。”
这丫头俏悦的话音甫落,殿里便传出太后的声音:“思弈,你来了是吧?进来!快进来!”
萧逸愣了愣,瞬间面如死灰,抬手捂住前额,硬着头皮、表情僵僵地进去了。
“你来评评理。这是云州进贡的绉罗纱,轻薄丝滑,正是当季穿的。哀家想着让尚衣局制成衣衫,赶在入秋之前还能穿个鲜亮。可衣衫好制,首饰难配,我想着璇儿那里正好有一套银钗攒猫儿眼的头面,就想借过来用一用。是借,不是要,等尚工局把首饰打出来哀家就还给她,你说她怎么这么难说话,就这也不答应,亏得只是一套银饰,还没值多少钱……”
萧逸转头看向楚璇,见楚璇鼓着腮,咬着唇,一脸忿忿不平,就是不说话。
萧逸瞬间头大,为了表示公允,还是在她充满怨念的眼神里,温声道:“你说话,母后都说了,你也得说,不然朕怎么给你们断官司?”
楚璇双眸水润莹莹,可怜兮兮地道:“三月的时候,太后说她新制了襦衫,把我的赤金嵌红宝凤钗要走了。四月的时候,她说天气沉闷,得配清亮些的首饰,又把我的珍珠梅花冠要走了。六月的时候,她说天气渐热,容易烦躁,得戴轻一些的首饰,把我的十二支翡翠点绛珠细钗要走了。刚进八月的时候,她说我怀孕了,戴不着多少东西,放着也是浪费,命人开了我的螺钿匣子,划拉走了一大半……”
她低了声音,嗫嚅:“这哪是首饰的事,分明是在欺负人……”
楚璇一觉得委屈,那张雪腻剔透的小脸就皱在了一起,秀眉拧着,几乎要打成结,看得萧逸心疼不止,刚想伸手抚平她的面颊,恍得接收到他母后要杀人似的锐利眼神,讪讪地又把手收回来,挪了挪身子,坐在她们两中间,谁也不偏靠。
这女人的事,就跟圃篓里的丝线,绞缠在一起,乱成个结,难以拆解,纵然英明神武如皇帝陛下,也还是难觅良方。
他没办法,可这两女人却不打算放过他,各自陈述完毕,目光炯炯地看向萧逸,等着他给个评判。
萧逸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自己的额角,轻咳一声,道:“那个……不就是点首饰的事嘛,库房有得是,等用完了晚膳朕带你们去挑,想要什么样的拿什么样的,想要多少拿多少,拿回来呢就戴自己的,别去抢别人的。”
这话听上去很合情合理,谁料太后眼一瞪,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也嫌哀家抢这小妖精的首饰了?哀家是太后!把你从小丁点养到这么大,你如今娶了媳妇就不要娘了是不是?你个小没良心的!”
她身体强壮,说话中气十足,跟破风凌空射来的利箭一般,‘飕飕’的戳到萧逸的脑门上,把他戳得头‘嗡嗡’的疼。
萧逸捂着头,随波逐流地道:“对……您是母后,您把朕养大很不容易,朕不应当因为这点小事忤逆您……”
“话也不是这样说的。”楚璇不乐意了,一脸严正地开始讲道理:“是,太后把陛下养大不容易,您又是母后,做儿媳的孝敬您是应当的,可凡事得有个度吧。您不能仗着是陛下的母后一个劲儿在这儿欺负人啊。我都忍您许久了,想着您是个通情达理的,能知道我的一片心,该体谅我,该疼疼我了,谁知道您非但不知道心疼我,还变本加厉,这样的日子谁受得了啊。”
“你怎么就受不了了?不就是拿你点首饰,你那些东西都是我儿子给的,哀家拿了又怎么样?”
“那是您儿子给我的,给我的,你想拿就得我愿意才行。”
“你这是不孝,传出去等着御史台参你吧。”
“我爹说了,他现在是尚书令,只要有他在,一定把御史台那帮老家伙看得严严实实的,他们参天参地也参不到我身上。我爹还说了,现如今我是有娘家有靠山的,谁的气也不用受。”
殿中一阵短暂的安静,如暴风雨将袭来前的宁谧,透着阴沉诡异。
两人怒瞪对方,倏地,几乎同时朝萧逸挪过来,一边一个掐住他的胳膊。
“思弈,你评评理!”
“思弈,你评评理!”
萧逸仰天长叹,合了合眼,慢慢地把头低回来,把自己的两只胳膊抽出来,站起身后退,围着昭阳殿转了一圈,从香鼎边拾起两根拨弄香粉的铁钩,往太后和楚璇的手里各塞了一根。
“打吧,你们两打一架,谁能把对方打趴下,谁说得就是对的。”
说罢,他又后退了数步,抱着胳膊,一脸的催促:“打啊,朕给你们看着,都放心,要是哪个伤了朕立马叫御医,没事,宫里药多能人多,伤得多重都能治,你们别有顾虑,拼尽全力地打就是。”
楚璇的小嘴嘟了嘟,抚着还很平坦的小腹,忿忿道:“可是……人家有孕在身啊,这万一要是伤着孩子可这么办……”
“对,不能伤着孩子。”太后忙附和道,‘啪’一声把铁钩扔了出去,凑到楚璇跟前,把她手里的铁钩也抢过来扔了出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你有孩子,不光不能动手,也不能动气,来来来,深吸一口气,别跟皇帝一般见识,他是个男人,哪能懂咱们女人家怀孩子的苦。”
楚璇玉面娇柔,铺了一层绯色的烛光,愈发显得俏丽明艳,更添了几分可怜韵致,她抿了抿下唇,含怨携气地睨了一眼萧逸,道:“就是,不过仗着自己是个男人,不用忍受十月怀胎和分娩的苦,就说得这么轻巧,真是可恶。”
“对,可恶,哀家知道,从小就是个混蛋,长大了也一样。”
萧逸:……
他看着这两莫名其妙就握手言和的女人,如今还一致对外来攻击他……是,他可恶,他混蛋,他不光可恶混蛋,他还是个傻蛋,他要是再管这两女人的闲事,他就天字第一号的傻蛋!
高显仁端着拂尘守在殿外,见萧逸一个踉跄冲了出来,迎着天子那阴沉的脸色,低声问:“陛下,要不要摆膳?”
萧逸那缩在纁裳阔袖里的手紧握了握,咬牙道:“摆!摆去偏殿,朕自己吃,就让她们饿着吧。”
这一餐独品独酌的膳食自然是吃得很没有滋味,萧逸抬着筷箸只略沾了几下汤汁,便恹恹地把筷箸又放了回去。
高显仁极会察言观色,忙让人上来把膳食撤了,又吩咐膳房熬点汤羹过来皇帝陛下这些日勤于政务,夙兴夜寐,总得看顾着点身子,不能真让他饿着了。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萧逸在偏殿批了大半夜奏折,被烛光耀得眼花,乍一站起来,只觉有无数金星拖曳着尾翼在他眼前跳,昏昏沉沉的。
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听着窗外鸟雀嘤啾,枝桠相撞,心里一动,朝高显仁招了招手,问:“太后走了吗?”
高显仁敛袖于身前,轻轻地摇了摇头。
萧逸抑郁地轻叹了一声,看看更漏,心道:好几个时辰了,气大概要消了吧,要不……过去看看……
这样想着,不自觉出了偏殿门,披着月光漫步踱到了正殿。
绯色的烛光从绘着折枝红梅的簇新茜纱窗纸里渗出来,幽然落到地砖上,显得极安静又温馨。
刚才他在偏殿听到动静,乳母把阿留抱来了正殿,里面不时传出奶娃娃“咿咿呀呀”的学语声,太后和楚璇围着他,不时传出零星笑语。
萧逸怀揣着一丝丝侥幸,正把手抚上了殿门,要推开,忽听里面传出太后的声音。
“燕窝粥,是高显仁吩咐膳房给皇帝熬的,哀家让翠蕴抢过来了。他一个男人,喝这么多燕窝干什么,那不是浪费嘛。你多喝点,这东西最是滋阴润补,保准让你生了孩子还跟个小姑娘似的鲜嫩。”
随即传出楚璇乖巧又甘甜的娇细嗓音:“谢谢母后,您真好。”
她把怀里的阿留交给太后,拿起瓷勺,舀着瓷盅里的燕窝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
萧逸:……
他是不是挺多余啊?
深受打击的皇帝陛下郁郁沉寂了好几天,把自己关进宣室殿里,每天除了上朝就哪里都不去,直到楚璇耐不住寂寞了亲自登门来找他,拿乔矫情了许久,又把楚璇摁在榻上好一顿折腾,直到过了火,被楚璇捏住了胡乱摸索的手腕,才勉强罢了休,把这一页翻过去。
宫闱深夏宁静,不时闹些闲情出来消磨,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进了九月。
胥王的信送到了南阳,萧雁迟和余氏略商量了下便有了决定。
他们不愿意走。
他们已在南阳落脚,楚晏还给他们买了间四进四出的大宅子,在最繁华的街道买了铺子,交给萧雁迟让他琢磨着随便做点什么营生。而楚家的大伯更是待他们周到至极,不时上门嘘寒问暖,连宅子和铺子的修整都是他一手操办,妥帖至极,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如今安顿下来,楚大伯还给萧雁迟引见了许多南阳当地有名的墨客商贾认识,萧雁迟本是洒脱爽朗的性子,一扎入人堆里自是如鱼得水,渐渐忘却前尘恩怨,适应了新生活。
这里远离京畿,无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又没有王府的四重院墙束着手脚,不用日日机关算计,不用担惊受怕何时会大祸临门,不用强逼自己去做昧良心的事,真是自在得很。
本以为是落败流放,凄凉至极,却不曾想这一处竟是海阔天空,过得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全新的生活。
若要抛下这里好不容易经营起的一切,舍下楚家人对他们的好心善意,那自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们虽不愿意去胥朝,却同意把萧佶的遗体送回去。
梁王府偌大的门第,一朝倾塌,满门都成了有罪之臣,被削爵幽禁,除了外嫁的女眷,只剩萧雁迟和余氏这两个自由之身。
按理说,儿子和夫人都在大周,不该独把萧佶送去胥朝,可作为妻子与儿子,他们了解自己的夫君和父亲,知道萧佶生前最割舍不下的便是他的母亲别夏和其魂牵的故国旧梦。
萧佶这样一个谨慎缜密的人,设下这样庞大的局,几乎天|衣无缝,没有破绽。唯一出的几次错,便是因对迦陵镜的执念,亦是对他身世的执念。
迦陵镜收在萧逸的手里,他已在大局初定后不久就命人把这镜子当着他的面儿毁了,随着浮雕迦陵鸟的镜子被熔成铜水,那横亘几十年的恩恩怨怨也就此烟消云散,彻底结束了。
既然已经结束,那么对于萧佶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故国更好的归宿了。
把他葬回那里,逢年过节生死两祭,萧雁迟和余氏可以悄悄去胥朝给他上一炷香,这样安排,贴合情义,相信萧佶在天之灵也是愿意的。
事情到这里萧逸就不插手了,全交给了楚晏去办,包括往胥朝送信,接应胥王派来的心腹,再秘密地把他们送回去。
尚书令大权在握,自是做得无比顺当。
这一页翻过去,许多人的心也该安宁了。
萧逸念着他那无辜枉死的义兄徐慕,自然对徐慕的儿子江淮也是多加关注照拂,近来上朝一连几日没看见他,问了礼部说是病了,担心得忙让楚晏代他去探望探望。
楚晏探疾归来,回御前复命,叹道:“哪里是病了,分明是心病。”
在皇帝陛下的追问下,楚晏原原本本把事情说了:“自打朝局稳定了,江淮时常出入禁宫,又多蒙皇帝陛下赏赐优待,听说近日您还向吏部询问了九卿有没有挪动出缺的,想让江淮升迁替补。”
“您念着他,对他好这本是好事,可是别忘了江淮还年轻,来京述职不过两年,资历尚浅,如此圣宠优渥,只怕会惹得旁人眼红心热。他虽比从前通透机敏了许多,可到底还是个耿直性子,经不起人家挤兑嘲弄,这不,正躲家里生闷气呢。”
萧逸听出来了,这是有人欺负他干儿子,给他干儿子气受了。
向来护犊子的皇帝陛下也听不进去楚晏的谆谆劝导,只让御前内侍火速去宣江淮,就是绑也得把他绑过来。
神情郁郁的江侍郎来了御前,行过礼,正端袖立于殿前,垂眉耷目,一副霜打的茄子样儿。
萧逸看得愈加来气,怒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在外面受了气就会躲自家里闷着,这算什么?谁拿话刺挠你了,谁欺负你了,你就欺负回去,实在不行你就大巴掌扇回去,直扇到他们闭嘴。你要是功夫不到位,朕派几个禁军去你家里教你。”
侍立在侧的楚晏抬头看向萧逸,嘴唇嗡了嗡,像是想说什么,但又憋了回去。
江淮道:“陛下说笑了,同是在朝为官,哪能这样干?那成何体统?”
“什么体统!他们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跟他们讲体统?你是徐慕的儿子,是朕的干儿子,身份尊贵,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的吗?真是岂有此理!这样吧,谁欺负你了你说出来,不用你管,干爹替你出这口气。”
江淮的眉心跳了跳,深揖礼,无比凄楚地哀求道:“陛下,我求求您了!别再占我便宜了行不行?我没认您当干爹,那都是您和父亲闹着玩的,您就把这茬忘了吧,臣实在是受不了了!”
萧逸怔怔地看着他,那一脸的抗拒无比生动浓郁,几乎快要满溢出来。刚才还忿忿不平恨不得要杀人放火的皇帝陛下倏然安静下来,许久,默默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心脏。
他伤心了,是真得伤心了,这小子太没良心了。
他掏心掏肺地对江淮好,爱护他,提携他,关心他的仕途,关心他的生活,却只换来他一句“受不了”……
萧逸忧伤地望着他,好像那含辛茹苦十几年养大孩子的老父亲,突然被孩子扫地出门般凄凉悲惨。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以为朕缺儿子吗?你知不知道只要朕放一句话,求着当朕干儿子的人得从宣室殿排到顺贞门……哦不,得排到长安城门!”
江淮那灵秀飘逸的身体狠晃了晃,如在风中颤颤摇摆的柳叶丝绦,像是受到了什么沉重打击,随袖垂曳下的手紧攥成拳,蓦地,他扬声道:“我要求外放!”
萧逸和楚晏都愣住了。
只见江淮慢慢冷静下来,温和却坚决道:“我想过了,德不配位,必有殃灾。如今我所得到的一切本就不是我自己挣来的,这对我不是好事,对那些踏踏实实为官勤政的同僚也不公平。所以我要离开长安,去外面州郡为官,造福一方乡邻,一点一滴积攒我的功劳,凭我自己的本事回来。”
说完,也不等萧逸有什么反应,兀自朝他深揖鞠礼,头也不回地出了宣室殿。
留下萧逸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回过来了只怏怏地看向他的岳父大人,心道能得些安慰,却见他岳父默默地仰头看了一阵,语重心长地建议:“陛下,您政务繁忙,太子和璇儿肚子里那没出生的孩子,以后就不劳您费心,你千万别插手他们的教养。”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没忍住,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没您这样教孩子的!”
萧逸:……
怎么什么事到最后都成了他的错?!
郁闷的皇帝陛下蔫蔫地回了后宫,又遇上楚璇闹腾,说是在宫里闷得慌,闷得喘不过气了,非要出宫,要去街上看看景才能顺畅。
萧逸拿这小作精半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让人去套马车,备鱼符,领着楚璇出宫了。
长安那些繁华的街道他们近来都逛遍了,处处景致如拓刻,没什么两样,萧逸见楚璇看得意兴阑珊,试探着道:“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要去的是长安西市春山巷的一个小街亭。
说是街亭,不过是一个说书的老先生拿四根竹竿、一卷篷布搭的个粗陋亭子,亭前摆一张破木桌,搁一锣鼓,放一盏清茶,那白须苒苒的老者便说起了话本。
帝王将相,风起云涌,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楚璇跟着萧逸下了马车,躲在一棵老槐树后往那边看,边看边听,打了个哈欠:“这有什么意思啊?你干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因她看见那坐得离说书老先生最近的、喝彩喝得最响、动作幅度最狂野张扬的人有点眼熟。
侯恒苑?
她揉搓了下眼睛,疑心自己看错了,因她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嗯……狂野的老头跟那严正耿介的尚书令大人联系到一起。
萧逸把她手拉下来,裹进掌心,无比淡定道:“别搓了,就是他,这老东西一本正经地跟朕说要去云游四海,结交贤士俊彦,结果窝在这儿天天走鸡逗狗,听人说书给人当托儿,好歹是朕的老师,把朕的脸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走鸡逗狗?
给人当托儿?
楚璇怎么觉得这个世界这么虚幻呢?
正在怀疑着人生,耳边鼓点渐渐息止,一阵密集敲打,倏然一收,那老者的话本说完了。
她亲眼看见侯恒苑身手颇为矫捷地跳了起来,大巴掌拍着喝彩,喝完了向后一转,诚恳道:“老人家说得太好了,大家多少给点赏吧,瞧,我先给了。”
说罢,从衣袖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放进了说书案前的铁盘子里。
这便是引玉的砖,引来了无数人慷慨解囊,碎银子‘哗啦啦’落进铁盘里,不一会儿就密匝匝铺满了盘底,一丁点黄铜色都看不见了。
人群渐渐散去,老先生开始收工了。
躲在老槐树下的楚璇和萧逸看见侯恒苑把那铁盘子端到自己面前,拨弄着那些碎银子,找到了那块他最先放进去的,摸出来又塞回了自己的袖子里,当然,又多顺了两块最大、成色最好的银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老人家面不改色。
楚璇:……
萧逸:……
说书老先生看见了也不制止,只由着他去,不过打趣道:“你总跟我吹嘘你从前多风光,你教的徒弟多有出息,怎么,你如今都沦落到这地步了,你那徒弟还不来接济你?”
侯恒苑道:“你当我缺钱啊,我跟你说,我缺的是人生乐趣。闷在那地方几十年了,好容易得了自由身,我可得随着自己的心意,想怎么活怎么活。”
楚璇和萧逸极其一致地瘪了瘪嘴。
哦,敢情你随着自己心意活就是这么个活法,那从前你那一本正经的训诫:“不成体统”、“以大局为重”、“要守规矩,遵法度”都是怎么说出来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道理你不懂啊!
这老家伙的良心不痛吗?
两人正腹诽,忽听侯恒苑道:“再者说了,我那徒弟就不是什么好人,让他看见我这么找乐子,非得嘲笑我不可。你当他知道‘尊师重道’四个字怎么写啊?屁!”
胸口猛然中了一箭的萧逸瞠目,像是被人当头一锤敲散了魂,半天没收回来。
楚璇却低了头偷笑。
她觉得这个狂野版的侯恒苑实在太可爱了,说话也中听,特别是刚刚那句话最后的那个“屁”,简直是画龙点睛,神来之笔,太妙了。
那边说书老先生朝侯恒苑偏过了头,似是低低劝了句什么,只见侯恒苑一梗脑袋,“哼!什么误会,从小就是个小混蛋,长大了是大混蛋,瞧瞧我这一头的白头发,就是被他给气出来的。”
萧逸终于忍不住,凑到楚璇跟前忿忿道:“老家伙今年都六十多了,要是还不长白头发那除非是老妖怪,这都能赖到朕的头上!”
楚璇笑得花枝乱颤,鬓角的青玉簪滑了下来,被萧逸一把接住。
两人躲在老槐树下听了一会儿,直到说书老先生收整好了东西,和侯恒苑一起渐渐远去,消失在了行人如织的街衢尽头。
楚璇终于不用忍着,哈哈大笑。
这回儿出宫,拜老尚书所赐,算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楚璇知道虽然萧逸嘴上多有不屑,但其实心里很挂念他的老师。
侯恒苑同父亲一样,也是弱冠中举,入朝为仕,这一生都是在围着朝堂、天子转圈,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好不辛苦。
乍一离朝 ,虽然萧逸给了他丰厚的金银,但还是担心他能不能过好以后的日子。
毕竟突然离开了付诸一辈子心血的地方,很容易觉得心空,难以填补。
还好,老尚书很快就适应了民间生活,还跟变了个人一样。
……或许不是变了,而是本性如此。
从前在朝堂,为了社稷,为了大局,不得不把自己困在一个框子里,生生磨平棱角,把自己打磨成了一块顽固却又无比可靠的磐石,牢牢地支撑住摇摇欲倾的江山和年幼稚弱的天子。
艰辛走过十几年,终于功德圆满,可以卸下身上重担,归于乡野,也可以回归本性,做回自己了。
楚璇突然想起了侯恒苑致仕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我们这些人包括皇帝陛下都是负重担而行的人,身上担着江山社稷,担着黎民苍庶,有些时候实在是由不得自己……”
由不得自己。
她曾经埋怨过他的迂腐,怨恨过他对自己的为难,却从来没有想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更加严苛地在为难着他自己。
这漫漫长路,是以无数心血砌就,如今的美好生活,来得格外不易。
时至初秋,昭阳殿前的桂花树全开了,坠花飘香,漫天金黄,映着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是一副幽远静美的画卷。
楚璇仰头看着繁花濛濛扑面,不禁笑了。
萧逸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将她拢进怀里,手抚着她微微凸起的腹部,柔煦笑问:“想起什么高兴的事了?”
楚璇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笑吟吟道:“只是觉得一切都刚刚好……岁月宁静,大家都安好,实在是好极了,思弈,你知道吗?曾经就算在是最美的梦里,我也不敢想会有这样好的结局。”
萧逸吻在她的鬓发里,抬手捏起落于她肩上的一片碎花,在她的耳边深眷道:“但我恰恰相反,我一直都认定我们一定会有好的结局,我们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