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人鱼
第四十九章
罗维特漫不经心地垂下双眼, 视线落在自己手心上。
手掌上被划开的伤口已经经过了妥善的处理,雪白的纱布紧紧地缠绕于其上,残余的血迹也早已被清洗干净。
他捻了捻自己的指尖。
人鱼舌尖柔软的触感似乎还仍旧停留在皮肤表面, 湿润而冰冷, 犹如蛇一般缓慢地蜿蜒而过, 带着来自异族的距离与危险感,犹如来自深海的死神赐予的吻。
手指逐渐根根收紧, 仿佛要将什么紧握于掌心,纱布上缓慢洇出殷红的血迹, 一点点地晕染开来。
年轻的皇帝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自己受伤的手掌, 似乎没有觉察到半点疼痛。
他的眸色加深, 喉结轻微地上下滚动。
这时, 厚厚一叠所有与塞壬有关的资料被一位侍从小心翼翼地送到了罗维特面前的桌上,然后尽量缩小存在感,以最快速度退离房间——所有能够在他身边停留的足够久的人都知道, 这位善变的皇帝不喜欢被人打扰,他们可并不愿意面对惹怒对方可能会造成的后果。
罗维特收回视线,抬手拿过那叠他吩咐收集的资料, 简单地翻了翻。
这些源于神话或传说的内容基本上都大同小异, 那些声称见过塞壬的渔民和水手的证词也往往都是捕风捉影的一面之词,将所有的信息总和所构建出来的形象, 和那位商人所讲述的没有太大区别。
这些海妖天性凶残, 容颜美艳, 以被诱惑的水手为食。
罗维特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 视线落在一旁屏幕中定格的画面上——在那被水渍模糊的摄像镜头中,两条白如藕的手臂宛如藤蔓般缠绕在受害者的肩头,垂落的蓝紫色长发在湿淋淋的地面上铺开,仿佛一张大网似乎将人的目光死死捕获,纵使自己的喉咙被咬断,鲜血犹如喷泉般涌出,男子的身形也没有半点挣扎的迹象。
手指上冰冷湿润的触感再一次鲜明起来。
罗维特将资料丢回桌子上,厚重文件砸出嘭的一声巨响。
他神情莫测地垂下眼眸,抬手摸了摸自己受伤已经被鲜血浸染的纱布,内心深处有某种阴暗的情绪在蠢蠢欲动。
威利斯……
能以这种死法离开,真是便宜他了。
罗维特用手指轻敲,玻璃房内的监视器画面瞬间在屏幕上放大,将它所记录的画面忠实地呈现出来——
水池边。
各种各样口味的糖果堆叠成小山,包装上的文字产地各不相同,它们被盛放在水晶器皿中,就放置在伸手可以触碰到的位置,旁边还摆放着同样精致的人类食物——很显然,这位临时饲主很快就弄明白了这条人鱼奇特的口味,并且迅速地做出了相对应的准备。
装着食物的碗空了大半,几个被扯开的糖果包装袋被零散地丢在一旁。
戈修缓慢地舔舐着甜蜜的糖球,口中糖果的甜蜜滋味将先前的烦躁和焦虑大幅度冲淡。
他冲淡满意地眯起双眸,犹如一只饱食后餍足的猫。
戈修此刻早已适应了水中的运动方式,这具身体的每条曲线都与波涛完美契合,只要尾鳍稍一摆动,流线型的身体就迅速地破开水浪向前窜去。
由于人鱼的体温较低,所以糖球在口中融化的速度也相对更慢,他喜欢这种感觉。
戈修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一串雪白的泡泡从他的口中吐出,咕嘟咕嘟地向水面上涌去,每个泡泡在空气中破裂开来时,里面淡淡的水果甜香就会随即释放出来。
他向着自己先前躺着的那块岩石游了过去,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尾巴蜷曲起来,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了下去。
戈修眨眨眼,透过荡漾波动的水面看向天窗中露出的一小块苍穹。
漆黑的夜幕已经将暮色完全遮盖,只剩下一片高远的星空。
身边随波摇曳的水草轻柔缓慢地拂过他的脊背和手臂,小小的银鱼似乎已经认定了这条人鱼不会伤害它们,于是便大胆地绕着他的鱼尾盘旋着,戈修伸出手,捉住了两三条从他脸颊边游过的胆大包天的小鱼,鱼鳞滑腻冰冷的触感残留在他的皮肤上,真实的似乎无从造假。
完全无法想象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过度真实的虚拟世界。
但是,戈修亲眼见到了所有的一切都化为数据的模样,犹如一片虚幻而盛大的泡沫,在轻轻一戳之后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一片荒芜空寂的虚无。
只除了……
那个人。
戈修张开手,在他掌心的包裹内横冲直撞的小鱼终于找到了出路,忙不迭地向着远处游去,加入了它们的伙伴之中。
他不确定在先前两个世界中对自己表达出善意的人究竟源于何处,这个世界当中的这个皇帝为何会对困境当中的自己出手相救,他又和其他两个世界中的人物有什么内在联系……但是,戈修隐约能够确定的是——这一切似乎都在某种层面有所关联。
而他正在逐渐接近。
戈修眸色沉沉地盯着远处的虚空,眼眸深处有暗流涌动。
他下颌用力,将口中的糖果嚼碎,甜蜜的糖果瞬间碎裂,在瞬间释放出芬芳的糖浆,在舌尖和口腔当中蔓延着,将他的五感瞬间占领。
月光从狭窄的天窗间洒下,清冽的银辉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波动着,将黑沉沉的水底照亮。
纤细的人鱼在黑暗深处蜷缩着身躯,皮肤犹如细白冰冷的骨瓷,蓝紫色的鱼尾上鳞片闪耀。先前展露出来能够将敌人喉咙撕裂的危险感此刻早已消失的不见踪影,他看上去是那样脆弱和美丽,好像每一条人鱼那样柔顺无害,仿佛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
透过监视器,罗维特眸色幽暗,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在屏幕中的人鱼身上久久停留。
这时,侍从小心谨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陛下,宴会马上要开始了。”
王室每月举办的小型宴会是约定俗成的习惯。对于整个上流社会而言,能够受邀就象征着无上的荣耀,所有有名望和权势的贵族都会出席,代表自己的家族表达对王室的尊敬和忠诚。
相对于之前的几任皇帝,罗维特其实对宴会并不算热衷,在他早已去世的父亲在位期间,宴会和舞会几乎毫不间断,整个宫殿夜夜都被狂欢的灯火点亮,无数的菜肴美酒犹如流水般从宴会厅内送入送出——等到罗维特即位之后,这些肆意的狂欢享乐基本都被取缔,只留下了这个。
罗维特站起身来,随意地抬手挥开侍从,向着宴会厅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优雅的音乐在空气中流淌着,璀璨的灯光映照在辉煌华丽的雕塑上,反射在觥筹交错的酒杯中,挂在每个人迎来送往的完美笑颜上。
只除了……今晚皇帝陛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罗维特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半杯红酒,双眼微眯,视线在酒液浓醇摇曳的的波纹上停留,神情莫测。
若论容貌身材,这位年轻的皇帝简直称得上卓越,再加上皇后位置到现在仍旧空缺,有不少尚未出嫁的贵族小姐明里暗里有所想法,但是却没有人真的敢上前示好——那种仿佛源于本能的畏惧感令她们不由自主地退避三舍,只除了一位。
克里斯汀·艾伯特提起裙摆,身姿款款地走上前去。
她是艾伯特伯爵家的小女儿,面容极美,追求者众多,但是她却似乎另有野心。
克里斯汀矜持地走进,一双大眼睛秋波含情,含羞带怯地向着罗维特,声音温软:“陛下,您今晚是有心事吗?”
罗维特抬眼看向她,轮廓冷峻的眉骨下,那双神情难测的双眸投来一瞥——他的英俊极具攻击性,即使是不含情绪的一眼都令克里斯汀心口一震,但是眼底的迷恋之色却愈深,她抿抿唇,小心谨慎地准备着接下来的话语,温婉地说道:“我听说,您最近养了条人鱼?”
罗维特将酒杯送到唇边,浅浅的抿了一口,淡红的酒液染红了他的薄唇,犹如沾上了尚未干涸的血液。
虽然是坐在座位上,但是却莫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我的哥哥也养着两条人鱼,或许您愿意和他交流一下饲养的方法?”克里斯汀是个聪明的女孩,她知道向上位者贸然的示好并不明智,最好的办法就是拉近彼此的距离,这样才有俘获对方爱情的可能性。
亚瑟·艾伯特正好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他是个风流漂亮的浪子,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带着些吊儿郎当的散漫,说起话来完全不像个家教良好的贵族,或许正是他的带着些粗俗浪荡的特质才将许多女士迷的死去活来。
“人鱼?”他感兴趣地凑了过来:“我确实养了两条,它们确实很美,唱歌的声音也好听,但是在某些方面实在是太过温顺无趣了……”
亚瑟挤了挤眼睛,做了个别有深意的表情:“不过嘛,偶尔玩玩换个口味也不错。”
克里斯汀没想到这个话题会突然转向,脸颊骤然滚烫,她娇嗔恼怒道:“哥!”
她的视线隐晦地瞥向坐在不远处的罗维特,但是对方却仍旧神情冷淡,似乎没有任何帮她说话的意向,克里斯汀难为情地跺了跺脚,恼羞成怒地转身跑走了。
一旁一个年龄较大的贵族摇摇头,不赞同地说道:
“人鱼说到底是观赏品,把玩观赏就足够了,还是不要太为接近了好。”
亚瑟毫不在乎地耸耸肩:“各有所爱嘛。而且,人鱼倒也不完全是无趣的……你们知道它们有发情期吗?那可真是……”
他笑容加深,发出一个含意隐晦的感叹词:“——哇哦。”
一个面貌有些萎靡阴沉的年轻子爵似乎对这个话题同样很有兴趣,他端着一杯香槟加入了讨论:“不过人鱼还是必须得经过特殊的调/教才行,不然也同样很容易伤人的,只有经过合适的驯养师对它们进行训练之后,它们才能成为完美的宠物。”
他扭头看向从一开始就未发一言的皇帝,殷切地说道: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家里还养着几条被完全调/教好的,非常温顺的人鱼,长相身材绝对上品,您从哪里都不会找到比它们还温柔娇媚的小家伙了——或者,我可以将我家的驯养师送给您,我保证,他的手艺绝对上佳。”
很显然,皇帝陛下在两天内为自己的新人鱼造了个豪华鱼池的事情动静着实不小,他培养出来的新爱好已经开始在上流社会中传播,所以各式各样的人开始以此为契机,向他献殷勤。
亚瑟同样不甘落后:“我这里有能够诱使人鱼发情期的药物,您若需要说一声就好。”
子爵将手中的香槟一饮而尽,之前喝下的酒意逐渐上头,令他苍白的面孔也开始微微发红,于是便开始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了:“陛下,我听传言说,您新饲养的这条人鱼是之前咬死威斯利大公的那条?”
他的双眼微眯,眼神有些迷离,扯开一个别有用意的笑容:
“威斯利大公在我们中间也算是玩咖了,没想到居然能栽到这条人鱼手里……如果有机会,我倒是也挺想见见它一面的……”
“哒。”
酒杯底部敲击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男人的手指白皙修长,漫不经心地从那只酒杯上抽离。
但那一声并不大声的撞击声却如同震耳的钟鸣,瞬间将子爵从刚才燥热的酒意中惊醒,先前的那点红晕顿时从他的脸上褪去,只剩下纸一般的惨白。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辩白:“抱,抱歉,陛下……我……”
罗维特轻描淡写地抬了抬手,脸上的神情懒散到近乎淡漠,似乎看不出太多的喜怒变化。
但就在下一秒,数个全副武装,枪支上膛的卫兵走了进来,他们训练有素,手腕强硬地堵住了那个子爵还在颤颤巍巍求饶的嘴,然后将他整个拖了出去,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
全场死寂。
罗维特再一次端起酒杯,唇畔带着隐约的笑意,毫不在意地对参加宴会的其他人说道:
“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