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未选择的路
世间之事,转个弯,可能就是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宽阔坦途。
说来好笑,上辈子那把钟意逼到不得不卖身救母的窘迫境遇,那曾经以为苦到极致、难到极致,熬不过咽不下的“无可奈何”、“非它不可”,如今回过头来再看,却是简单幼稚得让人发笑。
当初钟意觉得:母亲重病在身,药贵人穷,家徒四壁,除了赤条条的一条命,再无一物。若是自己再忸忸怩怩,拘泥于那起子莫须有的自尊,不愿卖身给赵府,母亲的药又该从何取?母亲的病又能怎么办?
她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这么些年,家中一直是没有“父亲”这一人的。
后来年纪渐长,钟意也从母亲日常的打骂里隐约拼凑出了个大概的真相:钟母也曾是公府闺秀,大家千金,只是为一穷酸书生的花言巧语所蒙蔽,为了钟父与家中决裂,枉顾父母之命与其私奔。
被逐出家门后,更是毅然决然地跟随钟父离开了洛阳繁华地,蜗居晋阳小城,在诞下钟意后,又惨遭那薄情人的抛弃。
钟意想,这么些年,母亲的心里必是极苦的吧。
也无怪乎从小到大,母亲对自己历来严苛,动辄得咎,从无半分好声气。
——母亲心里,终究还是恨的吧。
这份恨,又无可奈何的,延续到了钟意这个过往一切的“见证物”上。
但是再如何,也是母亲辛辛苦苦生下她、养活她。在母亲的性命面前,钟意心里那份自尊,便显得分外浅薄庸俗了。
是而,上辈子的钟意便义无反顾地入了赵府,拿着自己的卖身银子给母亲买了能买到的最贵的药,换了她能给的最好的条件。
可即便如此,钟母残疴缠身,病入膏肓,也不过也勉强苟延残喘了小半年,便撒手而去了。
自然,晋阳这样的小城,就算城中最好的药,又能好到哪去呢?
这一世,钟意深思熟虑后,拒绝了在赵府的卖身契上签字画押。
她心知就算拿了赵府的银子,于母亲而言,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但由此毁去的,却可能是自己的一辈子。
——钟意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与赵府大院里的人打交道了。
好在钟意上辈子在赵家也不算是全无所获,凭着曾跟在赵府绣娘身后精修精学的女工绣艺,钟意险险维持住了母亲的药钱开支。
然后在半个月后,等到了承恩侯府来接人的马车。
这是上辈子从未有过的事。
也是直到那时,钟意才知:母亲口中的所逃离的“公府”,不是别家,正是曾经显赫一时、大名鼎鼎的承恩公府。
先帝挚爱骆贵妃与当今骆太后的娘家。
就是在晋阳这样的偏僻小城里,说到洛阳那个骆家,众人也能说得头头是道,津津乐也。
——时人皆知,先帝与元后傅氏不睦,傅氏以其长公主与长宁侯之女的显赫出身嫁入当时的东宫为正室,却与先帝感情淡薄。
先帝登基后,更是屡屡疏远傅家,在朝堂上不断削弱长宁侯府的兵权,冷淡中宫,元后双十年华而殇,时人都道,那是悒郁而终的。
而骆贵妃与傅元后的生平际遇,却是完完全全地反了过来。
骆氏出身平平,她未入宫前,骆家最大的官,不过是一个祖上袭下来的从四品指挥使,但等骆氏入宫后,她成了先帝“弱水千三,独取一瓢”的那一瓢,骆家由此列土封侯,其父加封为承恩公,其兄入职户部,管天下粮仓,其姊破格入宫……一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这样的人家,钟意从没想过能与自己扯上什么干系。
但无论如何,承恩侯夫人林氏的到来,除却带了一些令钟意微感不适的挑剔眼神外,也确确实实是解了钟意当时最大的难题:钟母的病。
似乎是瞬息之间,曾经的千难万险、灭顶之灾,转眼便成了一道不足为虑、轻而易举便可跨过的小火盆。
人生际遇,峰回路转,莫过如此。
在承恩侯夫人那样的人眼里,足以压垮钟意母女的药钱,不过是随手可掷,连瞧都懒得多瞧第二眼。
钟意想,这也是自然的,这世上的人和人之间,本就是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但钟意知道,天下无送上门的便宜。承恩侯夫人既有所予,必然亦有所求。
——这是钟意曾经用自己的一条命,在赵府大夫人手里悟出来的道理。
说来可笑,那样简单,却让钟意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看透。
大约是世人心底,总自然而然地有那么一种天真而热烈的侥幸吧。
有人称之为乐观,有人道之为不甘……说来说去,在钟意看来,都是痛得还不够深罢了。
毕竟,她前世那短暂而乏味的一生里,得到的从不多,但无论对什么生出不切实际的期待、受过不配其位的“便宜”,最后的最后,必然会以一种格外惨烈的痛楚来结束。
一步一步,辗转沦陷,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在钟意看来,世上的人和物于她,大概都可以贴上两个选项:要与不要。
对于那些看着便蠢蠢欲动的金贵物,选择“不要”,固然会遗憾不舍个一时片刻,但日出日落,朝夕之间,总还是能释怀的。
总比“要”了之后,拼死拼活却护不住,再反被人推一把,摔得个粉身碎骨的好。
——就像她一针一线绣下的护具、缩衣短食积攒下月例银子换来的文房四宝……最终的归宿,都是一地破烂罢了。
“姨娘又何必如此呢,”那少年郎长得已经比她还高了,黄昏的日光洒下来,落在少年青俊的眉眼上,微微皱起的眉,让钟意很想伸手去抚平,但她知道,那又是不合规矩的。
“我又何时短过这些东西,姨娘还是留着自己花用吧……再者,让母亲知道,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钟意想,自己当时的表情必然是很不好的,因为对面那少年郎盯着自己的脸,面色也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
——可那并不是钟意的本意,她本是想笑着应声诺,答一句“大少爷说的是”之类的,只是话到喉咙口,却好像又突然忘了怎么去发声了,最后的最后,也不过讷讷地“嗯”了一声。
钟意自己都能想象得出那少年眼中的自己:木讷,无趣,畏畏缩缩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钟意想,这世上很多东西是自己不该去奢求的:她生而无父,生母不喜,亲缘淡薄,竭力想挽住血亲,但却连卖了自己都救不回生母,到得赵府,贪恋于大夫人给予的那点似真亦假的温情,义无反顾地做了为主献身的“忠仆”,及至后来,连想亲近自己的孩子一点,都求不得门可入。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强求那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父母亲情、主仆恩情、舐犊之情……没有一个,是真的需要她的。
不去要,不去求,不去贪……自然就不会痛。
不过这一回,承恩侯夫人给出的选项,却只有一个。
从对方轻蔑而勉强满意的眼睛里,钟意自然悟得出来,那里面明晃晃的“轮不到你拒绝”六个大字。
于是,在承恩侯夫人林氏意思意思地拉了拉钟意的衣袖,拿着帕子掩了掩眼角,亲亲热热地喊出那句“外甥女”时,钟意当即识相乖巧地跪于她脚下,甜甜地唤道:“阿意见过舅母。”
承恩侯夫人林氏满意地收起了帕子,带着钟意乘马车北归洛阳,如此,一住便是两年。
而在这两年里,钟意也学会了对自己母亲的存在守口如瓶,避而不谈。
毕竟,在她唯一一次鼓起勇气想开口问问承恩侯夫人林氏为何只有自己住在府里、母亲却被别居安置在他地前,钟意就是那么“巧而又巧”地撞破了林氏院子里的婢女聚在一起说小话。
——“看如今的表姑娘长得如此标致,真不知道当年侯府里的那位小姐该是何等的美人呢?当年怎么就没一道入了宫去?”钟意听得出,这是林氏身边那个名唤“小葛”的丫鬟,这丫鬟声音里自带着三分喜气,很好辨认。
——“小姐?”伴着几声噗嗤噗嗤的讥笑,林氏院子里的大丫鬟红玉开了口,捂住半边嘴巴嘲讽道,“你当那宫里是咱们老公爷的屋子,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领啊?那算是哪门子的正经小姐,没看在咱们夫人跟前连个座儿都不给她摆的么?不过是咱们老公爷当年在外面风流快活时留下的一个外室女罢了,连族谱都没上呢。”
——“咦!我看表姑娘那般安分守己,真看不出竟是……”这是惊讶的小葛。
——“看不出什么?我看你这妮子也就瞧得出人家多漂亮多漂亮了,”红玉伸手捏了小葛的脸蛋一把,呵呵笑道,“不妨摊开告诉你,你当那是什么金贵人,真金贵的,会沦落到外面等着咱们夫人领回来?”
“实话说了,咱们老公爷那贪花好色的性子,你也不是没见过,说来你年纪小,进府时咱们贵妃娘娘已经薨逝了,老公爷收敛多了,要往前早两年,豁,才是什么脏的烂的都往床上领呢。如今这位表姑娘的母亲,就是当时老公爷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生的。”
“那外室实在太上不得台面,府里就一直当没这么个人,后来老公爷去了,又去的,不那么光彩,葬仪都办得匆匆草草,然后紧跟着又是府里降等承爵的大事,整座府里没一个想着去处理老公爷的烟花账的,那边估计是等来等去等不着银子,眼看着在洛阳过不下去,便匆匆倒卖了首饰回老家了,倒是让夫人一顿好找……”
钟意便知道,就连母亲都撒了谎,她也本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公府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