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白秋练(十)
苏晓那日的论点,在苏卿心中留下浓重一笔。
苏卿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妖怪,也从来没打算遵从所谓的修炼传统。但要问他为什么长出这根反骨,修行五百年的青蛇说不上来。
苏晓的话令苏卿再次茅塞顿开:
他过去的离经叛道,形同困兽,只是因自己潜意识已经察觉——自从有了“人”的形体,他逐渐深陷名为“传统”的泥潭,被披上高贵人皮的“伦理”捆缚,无力挣扎不分方向,离自己追求的自由逍遥越行越远。
可哪吒不一样。哪怕生而为人,他却从最开始就没有被肉身这个“臭皮囊”束缚。
苏卿默默的看着灯下文秀的少女,全神贯注提笔写下壮阔的故事。
少年哪吒就是从这支笔下诞生,他叛逆自由,少年意气,言谈行事让所有听客都不禁想起自己短暂的青春。
天宫上的三坛海会大神真的是故事里那般模样吗?
也许吧。
神明会喜欢人类给他们献上的故事吗?
可能不会。
可神明也不会因此降罪苏晓。苏卿在心中默默的想:比起虚无缥缈的泥塑木胎,有情众生更喜欢活在传奇故事里的哪吒。
当故事在神州大地流传后,三坛海会大神原本是什么模样已不再重要,他只是有情众生顶礼膜拜的哪吒。
——虽然那位神仙可能大概不会喜欢这种叛逆故事。
苏晓以凡人之心左右神明威能。这,大概就是凡人的魅力……
青蛇公子捂着心脏,茫然的看着头也不抬的苏晓:这个人类究竟是从怎样的奇迹中诞生的奇迹,究竟经历了多少世情,才能走在别人看不见也不能理解的道路上,一直坚定不移毫无动摇犹豫的前行?
化龙也好,反世俗权威伦理也罢,皆是逆天而行。寻常人早已惶恐忧惧缠身,可苏晓抛出种种惊世骇俗的理论,自己却漫不经心,仿佛心中早有宇宙洪荒。
究竟是多坚强的意志,才能让这位纤弱少女,昂首挺胸走在所有人最前方?
苏卿下意识对笼在人间灯火的少女伸出手,却在下一刻如同被烫伤一样,用更快的速度收手离开。
有些存在,已经璀璨到刺眼的地步了。
苏晓如果知道苏卿脑子里的念头,绝对会满心荒谬,大笑着抽搐倒地。
她的人设什么时候这么高大上了?
作为一个干啥啥不行,吃书第一名的资深书虫,苏晓可以自豪的说,点娘家超过50万字的仙侠文她都啃过。甚至后来文荒时,她还曾上溯远古重温《封神榜》《西游记》《聊斋》《蜀山剑侠传》等文。
读书破万卷到这种程度,仙侠体系已深深扎根在她心中,当然能胸有成竹,才不是什么意志坚定想法奇特好嘛!
更何况这个世界连个能下凡的神仙都没有,整体属于低魔水平,她苏晓乃坐拥书山小仙女,阅遍三千花花题材,怎么可能对区区恋爱脑妖魔鬼怪的伦理故事动容!
至于什么光芒啦,刺眼啦,那十有八.九是苏卿非法添加的滤镜……
可惜两人没心有灵犀,神奇脑洞就这么阴差阳错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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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晓最近没空理会竹叶青气质爆表的苏卿,毕竟她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开山大徒弟婴宁怀胎三月,二徒弟白秋练重振旗鼓预备夺回慕书生,毛团幼儿园即将迎来新一批学生,《封神榜》哪吒篇被老学究们追着喊世风沦丧……
苏晓闹心的丢开毛笔,摊在椅子上长叹,“唉,我好难。”
哪吒的价值观毕竟与儒家制定的统治基石相悖,最近茶馆来了不少山羊胡子,个个摇头晃脑一脸痛心疾首,要求苏晓改邪归正,令哪吒重归忠臣孝子门下。
对此,苏晓内心不着痕迹的翻个白眼:呸!
不就是哪吒的故事动摇了儒家君臣父子论嘛,居然紧张成这样。苏晓一脸鄙夷。
其实不怪老儒生们大惊小怪。一旦君臣父子论被推翻,下一步被动摇的就是皇帝的合法统治地位,紧接着被掀翻的就是这帮官老爷、士大夫。事关性命,他们怎能不急?
苏晓这里忽略了正神的威慑,如果故事里的主人翁不是三坛海会大神,这帮老儒生们绝不会如此惊惶。正因为男主角叫哪吒,这帮儒教子弟才分外担心。
万一神权认为被皇权压制太久,打算自己加冕怎么办?
决不能给敌人可趁之机!
苏晓不想被一帮拄着拐杖的老年人碰瓷,遂将说书改为隔日一次。剧情也像脱肛野马一样,飞奔到苏妲己色.诱伯邑考一节。
这算是群众喜闻乐见的段子,不过苏晓自认大庭广众不能高速驾驶,索性拉来宫斗小说里青梅竹马再相会的狗血梗,给两位俊男美女加了一段戏。
只能说大部分古人写言情小说的文笔都弱爆了,感情戏不足以挑动读者哭了又哭,哭声绕梁三月不绝。
苏晓只是对古早狗血梗稍加渲染,台下听众就捂着心脏泪眼汪汪。等她水过老学究们拄着拐杖打差评的时段,心狠手辣苏先生再次登场,举起大刀向温柔美男伯邑考砍去。
再三被人用同一种手法撩拨,神仙都不能忍。听得伯邑考的下场比前面任何一位好人都惨,听众们纷纷掀桌起义,发誓要给苏晓好看。
那天苏卿因为莫名其妙的别扭没有跟来茶楼,没了护卫的苏晓只能抱头鼠窜狼狈出逃。
跑出茶楼半里地的苏晓惊魂未定:“天呐,没想到说书先生居然是这么危险的工作……”
半路缀上的白秋练默默吐槽:危险的不是说书先生本身,而是先生您讲故事啊!
在学生面前,苏晓还是很注意形象的。她赶紧正衣冠,擦去额头冷汗,然后才装成从容的样子开口:
“秋练你想通了?”
“嗯,多亏先生,我想通了。”白秋练眼波盈盈。
“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不用把自己吊死在男人身上,可以专心学习修炼了。多好啊,逍遥超脱它不香吗?苏晓赞许的点头。
白秋练弯起眉眼,眼神朦胧的说:“哪吒大神有冲破世俗的大勇气、大执着,我该向他学习。”
“既然慕郎不能当门立户,我当效仿先生口中海马。”
好啊……啊?!苏晓失态的张大嘴,“你你你,你说什么?”
白秋练盈盈一拜,“我辈水族出身,既然慕郎欲与我皆为夫妻,却畏惧父权踌躇不前,我等自可依照古法,颠倒阴阳。”
这段半生不熟的白话文让苏晓大脑卡机了好一阵,她缓慢重启逻辑循环。
慕书生爱慕白秋练,但不能承担起雄性责任——白秋练从哪吒故事学到挣脱世俗眼光——白秋练决定曲线救国——白秋练扒出来了海马族生活习惯——白秋练决定把慕书生娶到手。
没毛病——个鬼啊!!!
“秋练儿,你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孩子,为师不认为你能想出这等离经叛道的主意。”苏晓强忍着吐槽的欲望,用颤抖的声线问,“来,告诉为师,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混账教坏我家小可爱!我要把他头打掉!!!”
说到最后,苏晓已是在大声咆哮。
白秋练不好意思的低头,摆弄着佩玉,红着脸说:“是师姐。”
“是谁——”
“婴宁师姐。”
……谁?
苏晓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她家可爱的大徒弟向来又乖又纯,怎么会出这种促狭主意。是谁在栽赃嫁祸?!
白秋练没有注意苏晓脸上风云变幻,兀自沉溺于制定完备的计划,习惯性向先生禀报。
“我和婴宁师姐讨论后制定了很多计划,正巧最近书生那传来音讯,说他相思成疾想见我一面。我打算BLABLALBA……”
白秋练滔滔不绝说起姐妹两个制定的“书生迎娶计划”,苏晓目光呆滞的接受了自家徒弟,全部从天然进化成天然黑的残酷现实。
“……也就是说,你已经说服你母亲,打算前去见书生一面。只要知道书生真的为情所困,虽死犹不改,你就打算向书生父亲展示自己养家糊口的能力?然后迅速入赘,等书生那个悭吝的父亲死后,再带着‘老婆’孩子回来?”苏晓语气恍惚的总结道。
“没错,就是这样!”白秋练明媚的眼睛灵动无比,比之前几日的死气沉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饶是苏晓这种来自未来世界的人,也不禁为两个徒弟的脑洞喝彩。
你们真的好棒棒哦!
不过,“要等到书生父亲死去,你才能带着一家老小回来,秋练你舍得下这里?”
养家少女豚歪头,诧异道:“没多久啊,顶多二十年我们就能回来啦。到时候还能与先生和婴宁师姐重逢。”
苏晓:好吧,我估错了妖怪们的时间观念。
苏晓在心中叹息,她是真没有想到哪吒的故事造成这种影响。
她还以为失恋少女豚会抛弃那个软绵绵的书生,转而投奔美少年哪吒的怀抱呢。
失算了。
其实婴宁也曾在谈笑间提议白秋练换人,可白鳍豚姑娘特别死心眼,即使被苏晓养得心胸开阔,依然不想放弃最初月下相逢的身影。
白秋练对着苏晓重复了一遍她曾对婴宁说过的话:
“慕郎也许有千万种不好,可他有一点好处别人比不上——他一颗心全放在我身上。”
苏晓语气复杂的说:“傻姑娘,嫁良人呢,图什么都别只图他对你好。男人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对你好’这句话时,本身就在说最虚假的诺言。”
前有卓文君,后有董鄂妃,都是在女性婚嫁历史中验证了这个结论。
白秋练浅笑,“可我不图别的,只求一片真心足矣。”
少女表情恬淡,吐露真心想法,“我喜欢慕郎那一点天真执着,也许这和他性格中的懦弱有关,但没关系,我不在乎。
“我只想和慕郎长相思守。如果他不能让自己变强的同时保有那点天真执着,换我来也可以。我愿意为我们的未来打拼,我愿意让自己变得强大。”
苏晓叹息着摸摸她的额头,“你在这段感情中太奋不顾身了,秋练儿。万一在感情里受伤了可怎么办啊……”
肉.体疼痛还可以求助医药,心被伤害了可怎么办?
白秋练睁大眼睛,嘴角止不住上扬,眼睛鼻子却开始发酸,“先生放心,为虑胜先虑败,您的教诲学生都记得。”
苏晓叹气,那你倒是记住逍遥超脱才是最香的啊!
“别担心,先生。那首诗学生可记得清清楚楚呢。 ”白秋练笑中带泪,“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即使在苏晓教导下觉醒了一家之主属性,白秋练依然是那个矜持少女。在这段坎坷的感情里,面对性格软弱的情郎,她早做好了自己被抛弃的准备。
可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依然想伸出手,试试自己能不能握住幸福。
苏晓回忆《聊斋》原本的故事走向。
慕书生对白秋练倒是真痴情,回家之后立刻病倒,躺在床上思念情人时只剩一口气。
可哪怕折腾到这地步,慕老先生甚至愿千里迢迢请来白秋练,让鸳鸯鸟能一诉衷肠,两人的婚事还是得不到长辈同意。
不过白秋练不愧是名字里带着丝绸的少女,镇定自若地通过情郎遥控指挥,让贪财貔貅慕老先生做了两趟大买卖,硬生生用钱敲开了慕家大门。
书生虽然性子软弱,但爱妻之心倒从没变过。
他一开始只敢对父亲的拒婚采取消极敌对态度,后来就敢在缘由不明之时,撬开老爹的小金库给老婆买鱼——虽然这钱还是他老婆挣得。
等到书生知晓妻子真身是白鳍豚,母亲因拒婚龙君被变成原形惨遭贩卖,他也没吓得狼狈逃窜,而是战战兢兢去求道德真君帮忙,挽留了自己妻子。
最后甚至愿意为白秋练背井离乡,从北方迁徙到洞庭湖边。
说到底,白秋练眼光并不差,天真执着到近乎愚蠢的慕书生对她的心从没变过。
只此一点,慕书生已强过千千万万男人,现代不少人也拍马不及。
苏晓先是欣慰:她的两个徒弟看人眼光都不差。
随后,苏晓失落叹息:哎,好苗子聪明好学一教就会又有什么用?
我的学生都是恋爱脑,哪个都不肯继承我的衣钵。
熊猫托腮忧愁.JPG。
白秋练哽咽的跪在苏晓身前,说:“此去路途遥远,不知归期何时,我和慕郎的喜酒也不能请先生喝啦。不孝徒今后不能侍奉师长,在此磕头拜别,请先生今后务必保重。”
说着,少女“咚咚”磕了九个头,再抬头时泪水流的满脸都是。
苏晓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却没避开她的大礼。
等到白秋练礼毕,苏晓摆出师长架子,语重心长拿《聊斋》剧情当临别赠言:“你行事缜密,为师不担心你捅娄子。可生活不止有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你嫁去北方,万万要小心小人作祟。不可目下无尘,最好和光同尘。记得多关心你母亲,帮她打点好水系关系,毕竟你已经不是躲在母亲身下的小鱼,而是支撑家业的大人了。两家生计全赖水道,龙宫各处少不得打点妥当。”
白秋练眨眨眼,再次用力磕头,“谨遵先生教诲。”
苏晓再叹气,伸手把她扶起来:“赶紧起来吧。别嫌为师啰嗦,你要记得好好修行。毕竟钱财是身外物,只有身体健康寿命是自己的。”
白秋练咬紧下唇,眼泪摇摇欲坠:“徒儿晓得了。”
苏晓背手向小院走去,“你婴宁师姐也是嫁予书生,将来你二人可做表亲走动。”免得慕氏老匹夫狗眼看人低,欺小白没有娘家。
她边走边摇头:唉,她精挑细选的入室弟子都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本来给予厚望。结果这些小没良心的没一个心向大道,统统火速恋爱嫁人。
好吧,吾辈果然没有师徒缘分。
落在原地的白秋练,终于忍不住伏地大哭,“先生……母亲……慕郎……”
待到白秋练离开那日,苏晓站在江边送别,看着泪痕斑斑的母女,对着江面吟唱起唐代诗人韦应物的送嫁诗:
“永日方戚戚,出行复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
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
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
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
自小阙内训,事姑贻我忧。
赖兹托令门,任恤庶无尤。
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
孝恭遵妇道,容止顺其猷。
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
居闲始自遣,临感忽难收。
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作者有话要说: 苏晓:作为说书人,我承担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怨念。我太难了。